秋風乍起,秋夜漸涼。冷寂的夜空中驟然升起一顆信號彈,如同流星從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顆,照亮了上海郊區的運河。運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蘆葦蕩,蘆葦蕩中隱匿著一艘艘木船,木船裡藏著一個個新四軍戰士,夜色中的戰士們全神戒備,隻等一聲令下便要展開行動。王沐天隱身於其中的一個木船上,在他前麵,伏在頭一艘船船頭上的一個軍人回過頭,對身後的新四軍戰士揮動一下手裡的駁殼槍,低聲命令:“準備了!前進!”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十幾隻木船迅速開出蘆葦蕩,在平靜的水麵上飛速劃出幾十道箭頭,很快木船便已靠岸,從每隻船裡跳出戴著蘆葦葉偽裝帽的新四軍戰士,他們寂靜無聲卻又十分迅猛地在蘆葦中奔跑著。離開上海被召回部隊的賀曉輝,在抗大進行了半年的乾部集訓,被任命為新四軍皖南軍部直屬保衛團的副參謀長。此刻他威嚴地站在蘆葦叢裡,向跑來的戰士們打手勢,戰士們馬上停止前進。賀曉輝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發亮的劍,“同誌們,前麵的燈光,就是龍華的日軍機場。我們的動作一定要輕,要準,還要儘量避免作戰減員。這場襲擊戰我們一定要打個漂亮仗,在鬼子自認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戰士們群情激奮,一個個摩拳擦掌,似乎勝利在望。賀曉輝帶領戰士們潛行到機場,衝向一架停在停機坪上的運輸機旁,他從身邊戰士手上接過一桶汽油,向飛機潑去,隨即點燃一支火把,向飛機的日軍軍徽上扔去。“轟”的一聲,大火衝天而起。尖銳的警報聲刹那間響徹整個機場,日軍首長聽完手下彙報,一臉困惑:“絕對不可能!離上海最近的新四軍遊擊隊至少二百公裡,他們怎麼突然會冒出來?”停機坪外的小樹林裡,王沐天和年輕戰友伏在草叢裡,興奮地觀望著遠處的大火燎原。正被大火吞噬的運輸機像是一隻絕望的巨鷹,再也無力飛起。他看得熱血沸騰,忽然從地上爬起來,端著步槍就要衝過去,身邊的戰友趕緊按住他:“賀參謀長讓我們看守罐頭!”王沐天哼了一聲:“罐頭又不會跑,有什麼看頭!”又一個戰士跑上來,嚴厲地說:“你會跑,所以參謀長讓我看住你!”王沐天雖然不服,也隻得老老實實待在草叢。離運輸機兩三百米的位置,停靠著一輛小型客機,賀曉輝帶領戰士們衝向客機,又是“轟”的一聲,小型客機也躥起巨大的火苗,夜空被照得通明,無數火星活潑歡快地向天空飛去。賀曉輝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我們夠本兒了,撤吧!”幾個日本士兵追了上來,賀曉輝抽出腰上的手榴彈,投向日本士兵,回頭又抽出一隻手榴彈投過去,他命令部下:“三排長,你帶人原路返回,抓緊時間撤退,我帶二排掩護!”王沐天看賀曉輝遭遇危險,再也忍不住,用一股蠻力掙脫按住他的年輕戰士,衝向正在阻擊追兵的賀曉輝。日軍子彈密集得如同驟雨,新四軍的機槍手倒下了,賀曉輝從他手中接過機槍,向日軍猛烈掃射,邊打邊撤。進入了灌木叢,他側臉一看,發現王沐天跑過來了,勃然大怒:“你來乾什麼!來送死還是來當活口?”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槍架在一棵樹杈上,細心瞄準,穩穩地勾動扳機,一個追近的日軍叫了一聲倒下了。賀曉輝大吼:“兔崽子,叫你撤!”王沐天仍然不理會,換了一棵樹,再次細心瞄準。襯映著火光,一個日本兵的額頭中彈,血像紅色的碎玻璃一樣飛濺而出,軟軟地倒了下去。王沐天初次參加戰鬥便輕鬆斃掉兩個敵人,不由一陣狂喜,幾乎忘記了這是在戰場上,賀曉輝怒氣衝衝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斃了你!”他這才戀戀不舍地向樹林深處跑。賀曉輝換了一個位置向日軍點射,忽聽身後王沐天一聲大叫,回頭看去,隻見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紅色迅速擴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傷了。賀曉輝衝到王沐天身後,伸出手將他扶住,一手扛著輕機槍,一手架起他,向樹林深處跑去。到了河邊蘆葦叢,賀曉輝迅速撕開王沐天的軍裝給他包紮,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氣。賀曉輝冷冷看著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讓你犟!讓你不怕死!”王沐天傻乎乎地問出一句:“參謀長,我會殘廢嗎?”賀曉輝冷笑:“誰是你的參謀長?彆說我參謀不了你,就連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殘廢了,賬倒是會記到我頭上!軍首長跟我說過,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賀曉輝是問!”“為什麼?”“我怎麼知道?活下去慢慢打聽為什麼吧!”賀曉輝使勁將繃帶紮緊,然後從背上摘下一個布包,解開,從裡麵拿出一套布衫布褲,“趕快換上!”看王沐天動作慢慢騰騰,賀曉輝不耐煩地上來,三把兩把地幫他脫下軍裝上衣,他疼得失聲叫起來,賀曉輝瞪了他一眼:“忍著點,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餛飩了。”王沐天瞪著眼問:“我們去上海?”“對啊,你動作快點,活過今天,明天就見到你媽了!”遠處響起日本人的吆喝聲,十幾道手電筒照了過來,賀曉輝推了王沐天一把,壓低聲音說:“往河邊跑!”他瞄準一個追近的手電光圈,一個點射,光圈熄滅了,然後他扭頭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準另一個追近的手電筒光圈射擊,伴隨著手電筒落地,一聲慘叫傳來。日軍士兵意識到不妙,迅速把手電筒熄滅了,卻發現失去了追擊目標,遲疑地東張西望。賀曉輝和王沐天匍匐著接近河灘,到了河裡,賀曉輝用一隻手挾起王沐天,另一隻手劃水,向河心漂著的一艘小船遊去,他問王沐天:“會潛水嗎?”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點點頭。日本兵追到了河邊,手電筒的光在河麵上亂晃,開槍一陣亂掃。賀曉輝猛然把王沐天的頭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頭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圍升起,又落下,水麵如同開了鍋。沒有見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開手電筒,把四個捆在一塊兒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轟隆一聲,船篷和船身碎成無數片騰空飛起。他們又觀察了一會兒現場,再也沒聽到動靜,便吵吵嚷嚷地離去了。幽藍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動,賀曉輝挾著王沐天在水草間穿梭,王沐天突然間抽搐起來,身體變得沉重僵硬,賀曉輝拖不動了。王沐天的癲癇病在這個要命的時候發作了。賀曉輝打算換手拉住他的後衣領,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帶著他往水底沉去……賀曉輝拚命掙紮,但迷亂中的王沐天力大無比,他被越拽越深。這時,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兩人的頭頂漂浮而過,他使出渾身力氣,帶著王沐天向它遊去。終於夠著了船脊,抱住它,將兩人的身體重量轉嫁於它。他從水麵探出頭來,看見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頭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經毫無聲息。賀曉輝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來,艱難地挪到岸邊。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蓋頂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動。王沐天嘴巴一張,嘔出一股河水,賀曉輝輕輕拍著他的腮幫:“醒醒!”王沐天的臉色和死魚的肚皮相仿,嘴唇發白,眼睛緊閉。賀曉輝伏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又把手搭在他的脈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彆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擔待不起……”王沐天白裡透青的臉宛若一個少年烈士,寧靜地閉著眼睛,眉宇間透出一種進入永恒的超然。賀曉輝流淚了:“你這人哪一樣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護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湊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氣,再看看他,還是沒有還陽的跡象。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臟起搏……那天,王沐天嘗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從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感覺,那種靈魂和身體漸漸合為一體的感覺,而賀曉輝的麵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標,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老賀流淚。似乎是從一片濃霧中,又像是從深深的水底,漸漸地透出一團微弱的亮光……那團微弱的光中出現了一張模糊的麵孔,麵孔上的五官漸漸清晰,變成焦急恐懼的賀曉輝的臉。王沐天睜開眼睛,見賀曉輝臉上全是淚水,但聲音卻是興奮的:“小兔崽子,你嚇死我了!”王沐天微弱地說:“參謀長……”“什麼參謀長?跟過去一樣,叫我老賀!”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賀……”賀曉輝大笑:“你還真活著!小兔崽子!”他背過身,用手背飛快地擦了一把眼睛。“我們……這是……在哪兒?”“管他在哪兒,隻要你活著,我就能交差了!”賀曉輝累壞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兩手枕在腦袋後麵,看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星星落下去不少,僅剩的幾顆稀疏地發出暗淡的光,而東邊的一線明媚的粉紅正在變寬,變亮,變得越發豔麗。王沐天呆呆地凝視著夜空。到那天為止,賀曉輝已經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隻貓,有九條命,三條命是賀曉輝奪回來的。兩個人在冰涼的蘆葦叢互相依偎著睡了一夜。王沐天醒來後,發現賀曉輝不在身邊,他睡眼惺忪地從蘆葦叢裡鑽出來,在河麵上四下張望。突然他看見幾條魚放在河灘上,雖然已經死了,但十分新鮮。“撲通”一聲,賀曉輝從河水中冒出來,兩手各拿著一條兩斤多重的青魚,賀曉輝喜笑顏開地說:“鬼子昨天夜裡扔了那麼多手榴彈,炸死的魚今天都歸我們了!”他指著河水上漂動的兩三條魚,“看見沒有?夠我們一個班戰士的夥食了!”王沐天盯著他凍得發青的臉,詭笑一聲,假裝驚詫地盯著他:“你的嘴唇哪裡去呢?”賀曉輝迷惑起來:“我的什麼哪去了?”“嘴唇,你的嘴唇怎麼沒了?”賀曉輝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魚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臉和嘴巴,瞪著王沐天:“胡說八道!”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嘴唇凍得跟麵孔一樣,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沒了!”賀曉輝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後踉蹌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卻無比燦爛。共同經曆過一番生死,他們的友誼已經堅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離和界限。洪望楠到王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朱玉瓊和孫碧凝幾個女眷在打麻將,看到洪望楠回來,停了麻將,七嘴八舌地問候著。朱玉瓊的聲音最大:“望楠,你這隻受傷的眼睛有沒有檢查過視力?”洪望楠哈哈一笑:“檢查視力?不用!我們廠檢修飛機的美國空軍講過個笑話,說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征兵要檢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戰爭快打完的時候,再征兵,就不檢查眼睛多少度,隻是數數眼睛夠不夠數了,夠兩隻眼,就蓋章算合格!現在是數眼睛的時候了,說明仗打得差不多了!”孫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嘮叨著:“你看他這個人,還笑得出來!”好像有感應似的,一整天王多穎都心神不寧,她把自己關在臥室,一遍遍地彈奏著肖邦的敘事曲,但是鋼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對,總是彈不出滿意的音調。聽到洪望楠的聲音,她沒有馬上出去,端著蠟燭來到立櫃前,借著燭光審視自己的容顏,然後用另一隻手慌裡慌張地理著額前鬢角的頭發。她拽開衣櫃的門,在一件件衣服裡翻找,抽出一條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掛回去,再抽出一條墨綠色的旗袍,遲疑著,還是把它掛回去。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穿平時穿的居家衣服。一滴大大的燭淚滾落下來,燙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蠟燭放在床頭櫃上,將燙疼的手指放進嘴裡。朱玉瓊在門外喊了起來:“阿穎,快出來,看看誰回來了!”她再次抬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門開了,洪望楠出現在門口。王多穎緩緩轉過臉來。兩人長時間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親極反疏,僵在那裡。王多穎走上來,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擺出無所謂的樣子,笑著逗她:“失望了吧?沒想到,等回一個獨眼龍來。”“就是轟炸那天受傷的?”洪望楠安慰說:“嗯。彆擔心,不會成獨眼龍的。”王多穎輕輕一笑:“是你自己啊,一口一個獨眼龍地叫。我又不在乎。”“真不在乎?”王多穎輕輕地為洪望楠摘下眼鏡:“剛才聽見你講美國兵的笑話了。你的眼睛我連數都不數,就給你蓋章。”王多穎變得沉穩了,不再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生。這讓洪望楠感到意外,他要重新審視麵前的這個人了。他突然把王多穎抱在懷裡,熱烈地親吻她。王多穎卻輕輕推開他,說:“我帶你去看看你爸爸。”原先朱玉瓊的臥室讓給了洪家夫婦。洪澗琛已經入睡,呼吸顯得十分吃力,喘息還帶著微微的哨音。床頭櫃上,擱著一條染血的毛巾。門被輕輕推開,洪望楠出現在門口,他凝視著父親灰白的臉色,花白的胡茬兒,微張的嘴唇……眼淚慢慢在眼圈裡漲潮。孫碧凝輕聲提醒兒子:“他剛睡著,彆叫醒他。這兩天咳血剛止住一點……”洪望楠點點頭,躡手躡腳地走到父親床邊,拿起床頭櫃上染血的毛巾。王多穎來到門口,看見洪望楠慢慢給父親跪下來,不由兩眼淚汪汪,同時也感到釋然,似乎這一年多的焦慮煩憂,也被這淚水衝洗乾淨了。天高雲淡,陽光透亮地照在青裡帶黃的樹葉上,是個好天氣。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正在落葉,一輛清掃車迎麵開來,將枯黃的落葉卷進車裡。坐在黃包車上的王多穎手捧一束菊花,要到診所去看洪望楠。來到湯普森博士眼科診所,她推門進去,坐在接待台裡的女接待員跟她點頭致意,她徑直走到寫著“手術室”的大玻璃門門口。她站在門扉跟前,似乎那樣就能聆聽到手術成功與否,可所能聽到的隻是一片沉寂。女接待員拿著幾本外文時尚雜誌走過來,打手勢請她坐下。她接過雜誌,心神不寧地在長椅上坐下來,卻把雜誌放在一邊,兩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手套。手術室的門打開,女護士走出來告訴王多穎:“洪先生請你進去。”王多穎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聽到不祥的結果。女護士含笑看著她,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手捧著菊花,跟女護士進了手術室的玻璃門。洪望楠坐在窗前,脊背朝著手術室的門。秋天的陽光非常明亮,從窗外照射進來,整個診室沐浴在陽光裡。王多穎忐忑地看著他,又看看湯普森,湯普森向王多穎示意讓她向前走。洪望楠聆聽著王多穎的腳步聲,聲音很平靜:“阿穎,就站在那兒。”又用英文對湯普森說:“大夫,護士,我們繼續吧。”護士拿起小鑷子,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在洪望楠右眼上的紗布,隨後用一個棉球蘸了點生理鹽水,輕輕擦拭著洪望楠眼睛上的藥膏。藥膏完全被清理了,洪望楠濃黑的睫毛顯得非常潤澤……王多穎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手裡的菊花幾乎握不住了。洪望楠依舊閉著雙眼:“大夫,我的眼睛沒變樣吧?”湯普森說:“那要你睜開才能知道。”洪望楠輕聲呼喚王多穎:“阿穎,過來吧。”他要和王多穎共同分享這個時刻。王多穎慢慢走上前去。洪望楠把轉椅旋轉了一下,轉成直麵王多穎的方向,向她伸出兩臂。王多穎看著他,走到他麵前,握住他的手。洪望楠慢慢睜開眼睛,他盯著王多穎看了一會兒,似乎累了,又閉上眼睛。王多穎認真地觀察著洪望楠,她看到一絲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穎你穿玫瑰紅真好看。玫瑰紅的衣服,金黃色的菊花,太美了。”王多穎的臉頓時緋紅,那是興奮的顏色,為了他的視力恢複,也為了他的讚美。湯普森對洪望楠的視力進行了一係列測試,得出結論:“很好!手術很成功!祝賀你!”洪望楠此刻顯得神采飛揚:“應該祝賀您,您又創下一個成功的紀錄!”湯普森叮囑他:“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須按時用藥,過一個禮拜,我們再檢查一次。”洪望楠謝過湯普森,轉向王多穎:“阿穎你數清楚了吧?還是兩隻眼睛,對不對?”王多穎羞澀地皺著眉頭一笑,輕輕推他一把。湯普森很好奇:“數什麼?”洪望楠充滿溫情地看著王多穎:“數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繃帶之後,洪望楠是不是還有兩隻眼睛。”王多穎把菊花捧給湯普森,佯裝生氣:“本來是給他的,現在決定不給了。因為我不喜歡殘酷的玩笑。”從湯普森診所出來,兩人像一對突然被放出籠子的鳥,看著滿街的車和人,滿天滿地的陽光,不知道要怎樣開銷自己的幸運和自由。洪望楠帶上墨鏡,把王多穎的手放進自己的風衣口袋,帶著她向黃浦江邊走去。兩人走到欄杆前麵,停下來,看著江麵上各國的軍艦和商船,看著江鷗飛來又飛去。洪望楠看王多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麼呢?”王多穎猶豫一下,鼓起勇氣:“這次你會帶我走嗎?”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你想跟我走嗎?”王多穎點點頭,給出她這幾天思考的答案。她抬頭看看藍寶石一樣的天空,感覺輕鬆多了。這次洪望楠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奇跡,還有什麼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洪望楠輕輕掖了一下王多穎的圍巾:“那我們結婚吧。”王多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馬上要說出她難以啟齒的心事,卻還是忍住了。洪望楠卻輕易看穿了她:“阿穎,不要發傻,年輕嘛,心總會不老實不安分的。不過熱情和衝動是會過去的,還沒過去的時候,你會很不舍,心裡會作痛,痛不欲生……”王多穎的眼淚又要出來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許庸人自擾的日子很快要過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臉靠在自己肩頭:“不過你就舍得離開我了嗎?為了你的熱情和衝動,你舍得離開一個從你很小就喜歡你的人嗎?況且他也是最合適你的人,你舍得嗎?”他看著遠處飛翔的江鷗說:“我是舍不得的。”王多穎把臉埋進洪望楠的胸前,戰栗地抽泣著,似乎在為自己曾經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輕輕拍打著她,但是他的眸子卻似乎是冷的,他就像個冷靜的預言師:“假如你選擇了他,在你離開我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更舍不得我。”王多穎不肯把頭抬起來,肩頭一聳一聳,嗚咽著:“你怎麼知道的?”洪望楠的微笑看起來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總是活在舍棄和難以割舍當中。”王多穎卻是渾然不覺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情形多少顯得有些滑稽:他們兩個人因為另外兩個人而產生了某種共鳴,他們曾經因為這兩個人而痛苦,而現在,他們卻在享受著這種共鳴。是同病相憐嗎?洪望楠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穎的臉抬起來:“阿穎,你願意馬上和我結婚嗎?”王多穎避開他的凝視,看著江鷗落在地上,沉默不語。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須做抉擇的時候了,她不能永遠在雲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終於,她點點頭。她長出一口氣,這意味著她決定要放下一切過往了。麻將是朱玉瓊的精神嗎啡,是忠實伴侶,心情不好的時候要打,心情好的時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閒著無事。她嘴上叼著長長的羊脂玉煙嘴,從珠圓玉潤的兩隻手中懶洋洋地扔出一張牌:“四餅。”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媽的嗓音在門外揚起來:“小霞回來了!”朱玉瓊心裡咯噔一下,麻將揣在手裡左不是右不是。門開了,管媽的手握在門把上,她身後站著笑眯眯的桑霞:“娘娘!”朱玉瓊不打了,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幾個麻將牌碰到了地上。她讓管媽來替她打一圈,陳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來,就不理我們了!”朱玉瓊迎著桑霞走過去,她是有氣的,不給桑霞好臉色,把門關上,生硬地說:“跟我來。”桑霞跟在朱玉瓊身後,往走廊一頭走去,很體貼地說:“娘娘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朱玉瓊站定,不耐煩地嗬斥桑霞:“你給我住嘴!誰是你娘娘?”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現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著,替她儘未儘的事業,替她了卻未了的心願,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瓊哼了一聲,說的比唱的好聽,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上了當。她是認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桑霞以前在這裡住的房間成了朱玉瓊的臨時臥室,朱玉瓊鐵青著一張臉,推開門,手停留在門把上,意思是請桑霞進去,而且進去就不會有好果子給她吃。桑霞打量著房間,不由好笑,這裡又恢複了亂七八糟的樣子:許多物事被推到牆角,用一塊布簾遮住,不過遮得捉襟見肘。房間中央擺置著朱玉瓊的紅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無比淩亂,似乎“亂”成了王家的標誌。桑霞跟朱玉瓊拉家常:“聽說洪家姆媽一家搬過來了,住在樓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啪”的一聲,朱玉瓊把一個茶杯狠狠往床頭櫃上一頓,她要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子一個下馬威:“你叫誰娘娘?我可當不起你這個女共產黨的娘娘!再說,讓外人聽見了,我平白無故有了你這個共產黨侄女,掉了腦袋還不知為什麼!”桑霞直視著朱玉瓊,平靜地為自己辯護:“您的親侄女就是把共產黨的理想介紹給我的人。”朱玉瓊更加激動:“所以你冒名頂替跑到我家來,又把你們的什麼理想啊主義啊灌到阿沐腦袋裡,讓他六親不認,好端端地拋棄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斷義絕地從家裡跑了。”桑霞眼神有些無奈:“娘娘……”“你給我閉嘴!再叫我娘娘,我就報警!”朱玉瓊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桑霞,“一開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說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追究。為什麼?因為我看在阿沐的份兒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著臉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結果呢?你騙了我也就罷了,還把阿沐給我帶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桑霞抱歉地笑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今天來,就是專門來聽您罵的。您就痛痛快快地罵,實在不解氣,您伸手打幾巴掌也行。”朱玉瓊瞪著她,反而說不出話來了,吵吵鬨鬨根本就不是她擅長的。桑霞開始談起往事,解釋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從美國舊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個女孩子同住一間艙房。我們倆很談得來,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們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訴了對方。她告訴我她有個娘娘在上海,她父親活著的時候,常常講起這個與眾不同的妹妹,能書會畫,聰明過人。”朱玉瓊聽得很認真,卻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這女子再灌迷魂湯了。“這個女孩跟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我們都是在美國念的大學,都修了音樂課,家裡呢,也都是馬來亞的華僑,從小也都是衣食無憂的孩子……我們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理想。她的理想遠大得很,我當時覺得連邊際都摸不著。船在海上走了七八天,那個女孩子開始發高熱……一直到她去世船上的醫生都沒有弄清那到底是什麼病,會那麼致命。隻知道那是一種熱病,染上就難以治愈。臨死前,她告訴我,她從美國回到南洋是為了抗戰募捐。等她完成了募捐,就要回到祖國參加抗日的軍隊,上前線,就像那首《畢業歌》裡唱的,要拚死在疆場……”朱玉瓊看到桑霞低下了頭,淚光閃閃的,警惕有所鬆動,坐在了床上。“死在海上的人,按船上規矩都是要海葬的。我親手裝殮了她。在我跟船上的大副把她放進太平洋的時候,我發現,我的一生其實已經被她改變了。您一定猜到了,這個女孩子就是桑霞,您的親侄女。我看著大海把桑霞帶走了,就想,大海不該帶走她的理想……從那時起,我就想變成桑霞,替她把沒做完的事做完,把她沒活完的生命活完。我去到馬來亞,找到了桑霞的組織,開始動員華僑募捐。後來我把募到的款子送到了福州的新四軍辦事處。實際上我是替桑霞去送捐款的。我在辦事處工作了大半年,就在那段時間裡,我加入了共產黨。我想,假如將來我真的能為這個黨做出一點功業,都會記在桑霞名下。後來我又被新四軍派回南洋去募捐,去籌辦藥品,再回到中國來的時候,組織上就讓我用桑霞這個名字,在上海開展工作。”朱玉瓊不知不覺就被帶到了桑霞的故事裡,因為故事的主角是她的親侄女,她非常自然地產生了很強的代入感,這個時候,她臉上的敵意和疑慮完全不見了,毫無意外地,她又著了桑霞的道了。桑霞說完了,慢慢地靠近朱玉瓊,似乎在尋求她的共鳴:“我就是這麼變成桑霞的。對很多人來說,我就隻有桑霞這一個名字。可是我喜歡這個名字,叫起來好響亮,好像就是為了一個女英雄取的名字……”朱玉瓊呆呆地看著桑霞,桑霞的大眼睛裡閃著淚花,也閃著希望,這麼清澈的眼神,哪裡看得出一絲陰謀詭計?桑霞抬起頭,看上去還帶著一絲淒楚:“現在我把實話都告訴您了,對阿沐,我什麼都沒有瞞過他。您要是還想罵我,就罵吧,我保證不還口。”朱玉瓊沉默著,神情漸漸和緩下來,半天才發出一聲孱弱的歎息:“你們把阿沐弄到哪裡去了?”“阿沐就在上海。”朱玉瓊的眼睛頓時有了水汽,人也情不自禁地挺拔了:“阿沐,他現在在上海?”桑霞點點頭:“嗯,他回來好幾天了。”“那……那他為什麼不回家來?”“他會回家的。”“什麼時候回來?”“不一定非得回到這裡來。他現在擔任的工作很重要。”桑霞看著滿臉惆悵的朱玉瓊又於心不忍,“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麵。”朱玉瓊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是……他為什麼不能回家呢?”桑霞握住了朱玉瓊的手,安慰說:“母親所在的地方,對兒子來說就是家。”本來氣勢洶洶的朱玉瓊,現在又被桑霞軟化了,一時不知怎麼招待她,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桑霞拿起皮包,正準備告辭,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嘈雜。其中有洪望楠的聲音,桑霞愣住了,又坐了下來。洪望楠的聲音聽起來是興高采烈的,他對管媽說:“讓老羅做一桌本幫菜,我們兩家在一塊兒吃晚飯,難得的,加上我和阿穎有重大消息要稟報大家。”朱玉瓊一聽這話,馬上向門外走去:“什麼重大消息啊?”她似乎已經忘記桑霞的存在了。洪望楠溫柔地看了一眼滿臉羞紅的王多穎:“其實也沒什麼重大的……就是我和阿穎,打算結婚了。”朱玉瓊吃驚地瞪著洪望楠,又瞪著女兒:“什麼時候結婚?”孫碧凝從樓梯上下來,顯然她是被兒子的話驚動的。洪望楠看了母親一眼:“明天,實在來不及就後天。”朱玉瓊張大嘴巴,連連擺手:“不可以的!結婚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這麼草率就操辦?至少也要等你爸爸的傷好一點……”孫碧凝卻是滿麵喜色:“澗琛不會反對的。大喜的事,說不定倒是能讓他的傷早點好呢!結婚用的東西,我都預備好了,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那麼倉皇都沒忘帶過來。”朱玉瓊一看洪家母子齊上陣,看來是躲不過去了,神情卻更加尷尬:“那也不能明後天就辦喜事啊!實在不好意思講出口,我們阿穎連一件新嫁娘的衣服都沒有,最快的裁縫也要一個禮拜才能把衣服做出來,還要給繡工一個月半個月去刺繡吧?”洪望楠滿不在乎地說:“王媽媽,現在是戰爭時期,什麼都可以從簡。阿穎今天這件旗袍就蠻好的,穿到婚禮上也不丟人。”“不行,不行!”朱玉瓊走到王多穎跟前,撩起旗袍的下擺,翻出裡麵給大家看,“本來我是不願意說的,怕難為情。現在不說不行。你們看見了嗎?這是我年輕時候的一件舊旗袍,打了個翻,改給阿穎穿的。裡子翻成麵子,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看出來人家還不把我們王家的脊梁戳出洞來?該說了,朱玉瓊那個女人,把王家敗成這樣,唯一的女兒出嫁,用件裡子當麵子的舊衣服裹裹,就打發出去了!那樣的話,我既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王家!”洪望楠求救似的看著王多穎:“我也沒有登樣的衣服,相信阿穎不會不認我的,對吧?”王多穎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朱玉瓊似乎有意在為難他們:“那結了婚住在哪裡?小兩口租房子也要點時間吧?”“結了婚我就把阿穎帶到昆明,我們廠在那裡有個辦事處,可以接待家屬。”朱玉瓊這下找到了理由:“到昆明去?上海的日子都越來越難過了,阿穎怎麼吃得消內地的日子?”孫碧凝有了主意:“我看不如這樣,結婚呢,我們兩家各自給新姑爺、新娘子準備一套衣服,一套被褥;新房的話,暫時可以在華懋飯店的公寓裡租一套,就算我和澗琛送給小兩口的蜜月房間……”朱玉瓊一拍腦門:“那還要征求一下三阿哥的意見啊!”孫碧凝也沒多想:“當然,三阿哥和澗琛的意見都要聽聽。正好澗琛剛才醒了,你們小兩口子趕快上去,跟他報個喜!”站在朱玉瓊臥室的桑霞一陣茫然,她似乎被所有人拋棄了,冷落了,似乎根本和這裡的人毫無關係。聽見大家往樓上跑,趁機拉開門走出去。到了樓門口,朱玉瓊從樓梯上下來,叫住她:“等一等。”桑霞站住腳,回過頭。朱玉瓊看著她的眼光意味深長:“留下吃飯吧。”桑霞勉強堆出笑容,說還有事情要辦。朱玉瓊擺擺手:“一頓飯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今天望楠和阿穎決定要結婚了……”桑霞幾乎是本能地打斷她:“我知道。”表情顯得極不自然。朱玉瓊使勁看了桑霞一眼,有些不悅:“還有一會兒就要開飯了,我這個人,再窮都不會在飯前打發客人走,除了這個人我不想交往了。假如說你不打算再登我的門,就走吧。”桑霞哀求說:“娘娘,我真的有事情。”朱玉瓊板起臉來,不過語氣卻是親昵的:“假如你還把我當成你的娘娘,就留下來。”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還是把桑霞當親人的,“兒女的大事,我身邊一個娘家人都沒有。你留下來,就算我的娘家人,管他真的假的。”桑霞感激地看了一眼朱玉瓊,朱玉瓊重新接納了她,這也正是她期待的結果。不過朱玉瓊又怎麼知道她和洪望楠的那些秘密呢?幾天前他們還在一起忘情纏綿,幾天後就聽到他要跟彆人結婚的消息,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到坦然麵對洪望楠啊。朱玉瓊走上來,孩子氣地拉住桑霞的手,半真半假地擺出威脅的麵孔:“我能這麼便宜就讓你走了?你說你會安排我和阿沐見麵的。等你安排好了,我才放你走。”朱玉瓊軟硬兼施,迫使桑霞答應留下。但是桑霞還是要堅持出門走一趟的,說自己作為娘家人,那就必須要給新人準備禮物。朱玉瓊這才放了手。桑霞暫時避開洪望楠,一路上腳步都是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踏實的感覺。天空是藍的,她的心是灰的。她心胸再大,碰到感情的事也沒辦法讓自己輕易釋懷。原來這一切激情都隻不過是個命運的玩笑麼?她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和洪望楠終究不是同路人吧。不知不覺走到《紐約時報》駐滬辦,洪望梅雙手在打字機上跳躍,抬頭看到桑霞臉色蒼白,眼睛裡透著傷感——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桑霞。她停下來,審視著桑霞:“出什麼事了?”桑霞從櫃子上拿了一個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背身喝了一口,似乎恢複了平靜:“出大事了。你哥哥的眼睛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現在正在康複。他和多穎決定馬上結婚了。”她仰起脖子把杯子裡的水喝完。洪望梅高興起來,很快又狐疑地盯著桑霞:“聽上去都是好事啊,那你看上去怎麼會……我說不出來。”“我看上去怎麼了?”“好像剛生了一場大病。”“我這人的毛病就是不生大病。”“心病呢?也不生心病?”桑霞狠狠地說:“這種時候還生心病,就是無恥。前線每分鐘有多少個戰士在犧牲?每分鐘有多少中國人被日本人殺害?”她這話明顯是在生自己的氣,她在痛恨自己的脆弱。洪望梅頂嘴:“這不妨礙人們生心病。”桑霞又氣餒了:“對,也不妨礙人們戀愛、結婚。”“你來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桑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你最了解你哥哥,他最喜歡什麼東西?我想去給他們買點禮物,又發現對他們的喜好一無所知。在國外,我們講究送禮要送得有意義,不然花很多錢,送的禮物又很蠢。還有,你跟多穎是好朋友,應該知道她需要什麼,喜歡什麼,我怕買錯了東西,顯得我在敷衍他們的大喜事……”洪望梅似乎在研究桑霞:“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不自信。走,我陪你去買。”桑霞拉住洪望梅:“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已經讓日本人恨上了,很難說他們會在哪些角落設眼線盯著你。”洪望梅詭譎地眨眨眼,快步向衛生間走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戴鴨舌帽和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她有些得意地問:“怎麼樣?”桑霞打量著她——竟有幾分像望楠,內心不禁又湧起幾分淒然。暗房的門開了,穿著工作服的戴維斯走出來,上前跟桑霞握了握手,瞥了一眼洪望梅:“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洪望梅詭秘一笑:“是你的朋友。”戴維斯一愣,洪望梅卻跳起來:“哈,成功了!”她拉起桑霞的手就走,“快走吧!”戴維斯反應過來了,上前抓住洪望梅:“你以為日本特務這麼傻?這樣的喬裝打扮就能把他們騙過去?”洪望梅輕蔑地說:“你不傻,可你就被我成功地騙過去了!”戴維斯越發著急:“不行!你現在出去,我們掩護你這麼多天,不是前功儘棄了!”桑霞也同意戴維斯的話:“望梅,冒這種危險毫無意義。”洪望梅委屈地看著她,又回過頭,倔強地把戴維斯抓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擼下去。桑霞慢慢走下樓梯,洪望梅打開辦公室的門,叫住桑霞:“派克牌的鋼筆!”桑霞不解地看著洪望梅,洪望梅解釋說:“我哥喜歡收藏好鋼筆。”“那王多穎呢?”洪望梅想了想說:“阿穎對什麼都可有可無,隻要讓她彈琴聽音樂就行。不過你要是送他們兩人禮物的話,可以給送一張施納貝爾的鋼琴唱片,記住是亞瑟·施納貝爾。我哥哥和多穎都愛施納貝爾的鋼琴曲。”“他們還有什麼共同愛好?”洪望梅從樓梯上走下來:“多了。象棋,圍棋,開始是我哥哥喜歡象棋,後來阿穎也學會了,就陪他下。”“還有呢?”“聽筱丹桂……”“什麼桂?”“哦,就是越劇演員,現在最紅的一個角!多穎愛聽筱丹桂唱的《梁祝》,我哥哥開始聽不慣,後來跟阿穎聽了兩年,也開始喜歡了。對了,要不你買兩張筱丹桂唱的《梁祝》和《紅樓》送給他們也行!還有……”桑霞已經越聽越泄氣,越聽越灰心,原來洪望楠和王多穎之間有那麼多共同的愛好,而他們之間……卻似乎什麼也沒有。她不願意再聽下去:“知道了。我走了。”她飛快地從樓梯上跑下去,握著扶手穩住自己,努力讓自己振作一下,向門外偏西的秋陽走去。大客廳一大圈人圍著一桌菜肴而坐,洪澗琛也被安置在一張扶手椅上,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有所恢複。他旁邊坐著三伯伯,三伯伯是被電話叫回來的。依次下來是朱玉瓊、洪望楠、王多穎……朱玉瓊喜歡熱鬨,把平常一起打牌的女眷們也給留了下來,一起吃晚飯。管媽端著一個砂鍋進來:“洪太太的拿手好菜,一品什錦鍋!”“碧凝還在廚房裡忙什麼?就等她入座了!管媽,你把打牌的桌上那個燈泡摘下來,安在這邊,吃飯的時候燈光可以亮一點!”朱玉瓊又讓管媽去叫孫碧凝趕緊就座,管媽想偷個懶,佯裝未聽到,洪望楠走出去叫母親。洪望楠從大客廳出來,一眼便看見拎著一個大紙包進來的桑霞,他吃驚地瞪著眼:“你……怎麼來了?”桑霞觀察了一下洪望楠的右眼,看上去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笑笑說:“我給你們送禮來了。聽你妹妹說,你和阿穎都喜歡亞瑟·施納貝爾彈奏的鋼琴曲,我買了一整套。”洪望楠示意桑霞換個地方說話,徑直從樓門出去。桑霞怔了一會兒,也跟著走出去。兩人來到後院堆放雜物的棚子前麵,洪望楠點起一支煙。桑霞在外麵轉了一圈,心情已經不那麼難受了。她甚至故作平常地開起玩笑:“你是主角,怎麼不進去陪客人啊?”洪望楠怔怔地盯著桑霞,忽然哀求說:“求求你,你不要進去,好嗎?”桑霞有些為難:“我答應娘娘了……”洪望楠恨恨地抽了口煙:“你進去,我怎麼辦?我演不了戲。誰都會看出來我對你……”桑霞冷靜地打斷他:“你對我怎樣?都會過去的。彆太當真了。”洪望楠的目光充滿驚訝和憤懣:“原來你是不當真的!”桑霞不語,借著月光看著他瘦削的麵孔,她的沉默是更有力的質問。洪望楠看出來了,解釋說:“我是想用結婚來逃脫你。我逃脫你,是因為我知道跟你長此以往是要壞事的。你的魅力和你的信仰混在一起,我抵擋不了,所以拉了個阿穎幫我抵擋,不然就被你吸引到你的信仰裡去了……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有了你們這種信仰,人就變得有魅力?還是有魅力的人都被你們的信仰拉過去了?”桑霞看著他衝動的臉,似乎要把他看明白。洪望楠看起來是沮喪的,狼狽的:“不光是我自己要逃脫,阿穎也要逃脫,阿穎差不多已經被拉進去了……”桑霞哀愁地一笑:“你看我像在為我的信仰拉信徒嗎?”她沒有告訴他,她還信仰一種東西——愛情。可是現在,她的這個信仰被他打擊得粉身碎骨。洪望楠專注地凝視她,他猜不透她,更猜不透她的信仰。桑霞抬起頭來,秋夜繁星點點,她傷感起來:“那好吧,我不進去了。請你一定跟娘娘解釋一下,說我有急事,把你們的新婚賀禮送來就走了,很遺憾不能參加晚餐。”說著把手裡的紙包遞給洪望楠。洪望楠伸手接過東西,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桑霞極力掙脫洪望楠的手,洪望楠卻抓得更緊。桑霞搖搖頭,似乎在自言自語:“你知道我們不是一種人,誌不同道不合……我就在這裡祝你們幸福。你說得對,我們長此以往,是要壞事的。”洪望楠絕望地看著她的手從自己手中一點點抽走,她向外走去,他忽然又叫住她:“給我站住!”桑霞站住,回過頭來,她的神情就如這秋夜一樣充滿冷意:“請不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洪望楠不再冷靜,他像個困獸一樣撲上去,死死摟住她,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桑霞緊閉嘴唇,拚命掙紮,卻是無濟於事。洪望楠對著桑霞的臉,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種溫柔,狼一般的溫柔:“我想把你捆起來,帶你走,走得遠遠的,我看你會不會忘掉你的主義,你的信仰,我要試試,我對你的感情會不會恢複你的天性。一個女人的天性,就是把愛男人當成她的天職。”桑霞猛烈喘息著,她吃驚地看著洪望楠,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放開我!你瘋了?”洪望楠的聲音充滿魅惑,不知道是魅惑自己,還是在魅惑桑霞:“隻要你現在告訴我,放棄王多穎,你跟我走,我就會從這裡把你帶走。你可以替我選擇……”桑霞放棄掙紮,絕望地說:“你不害臊嗎?國家蒙難,民族嗟傷,你心裡就這點兒女私情……”洪望楠冷笑著打斷她:“你這會兒心裡沒有兒女私情?捫心自問去吧!就為了那點讓你害臊的私情,你去找我妹妹,向她打聽我喜歡什麼。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跑到她那裡,語無倫次,莫衷一是。聽說共產黨人是最浪漫的,現在我信了!可是共產黨人也應該誠實一些,不要一邊浪漫一邊否認!”桑霞平靜地說:“我沒有否認,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否認我愛你。”洪望楠充滿猶疑,他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你愛我?”“是的。我愛你。”桑霞在說“我愛你”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卻是冰冷的,悲哀的。洪望楠有些癡了:“為什麼你從不說?”他的擁抱變得溫柔起來,她卻輕輕抽身。“再見了。”她輕聲說了一句,不再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向前院走去。接近大門時,桑霞回過頭,看了一眼燈火明亮的大客廳的窗子,裡麵傳來一片吵鬨,朱玉瓊的嗓門尤其大。她在這裡有過許多溫暖的回憶,但是以後她也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鐵柵欄門的外麵傳來一聲輕呼:“桑霞,你怎麼走了?”洪望梅一身男裝,鴨舌帽壓到眉毛,像個古怪的頹廢男學生站在鐵柵欄外。她趁戴維斯一不留神偷跑了出來。桑霞看到她,神色緊張起來,趕緊拉開門把她放進來,又往院子裡麵拉,她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滿地抗議說:“你乾什麼?”桑霞輕聲地,卻是嚴厲地斥責:“你這樣不單會給自己惹禍,也會連累彆人的!”洪望梅毫不以為意:“沒關係,我就出來一會兒!我哥哥和多穎要結婚,我能不來嗎?我就這麼一個哥哥……再說,我也想看看我爸爸。”兩人不停拉扯,桑霞要洪望梅跟她一起回去,洪望梅死活不從,管媽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那是小霞吧?來了怎麼不進去啊?你娘娘問了幾遍了!”說著便來到跟前,看見洪望梅,管媽大睜著一雙眼說:“這位是少爺還是小姐?哦喲,是洪小姐呀!怎麼這副打扮?反串小生啊?太太,桑小姐和洪小姐來了!”桑霞轉身就要離開,被管媽一把揪住:“唉,小霞,你是有禮數的人,洪少爺和我家阿穎要成親,兩家人在商量辦喜事呢,你到了家門口不進去,像話嗎?”朱玉瓊從樓門裡出來:“小霞,你真打算不辭而彆啊?”經過下午一番談話,她已經徹底放下心結,她看著桑霞,目光又是淒涼,又是憐愛。桑霞投降了。朱玉瓊一手拉著桑霞,一手拉著洪望梅,歡天喜地地進來。洪望楠看到桑霞,眼睛裡充斥著欣喜和恐懼。王多穎正在給洪澗琛喂湯,似乎感覺到某種氣流的變化,抬起頭,看見洪望楠狠狠地瞪著桑霞。朱玉瓊笑眯眯地看著洪望梅,又看看桑霞:“這下我心滿意足了,娘家人,婆家人,還有親家人,都來了!小霞,來,你坐在多穎旁邊。”洪望楠垂下目光,看著自己麵前的細瓷碟子。三伯伯打趣說:“望梅,你爸爸看見你,肯定會胃口大開。”洪望梅搶過王多穎手中的小勺:“阿穎,我來喂爸爸吧。”洪澗琛的氣色的確好了不少,含笑看著女兒:“你們都去吃飯吧,我自己慢慢吃……”三伯伯給桑霞倒了杯紅酒,今天的他看上去對桑霞毫無敵意:“小霞很久沒回來了,今天趕得巧。”桑霞端起酒杯,站起來,她掃了一眼洪望楠,又看看王多穎:“望楠,阿穎,我敬你們兩人一杯。”王多穎站起來,舉起酒杯,洪望楠也慢慢地站起來,看著桑霞,眼裡的話隻有桑霞讀得明白——他和她就此要剪斷一段人生難逢的真情,但也由此獲釋,因為他們可以解脫這段越理越亂的情愫了。桑霞的語氣真切到了沉重的地步:“你們的婚禮我不能到場,所以今晚就提前給你們賀喜:你們結合在國家患難之時,因此是名副其實的患難伴侶,我祝你們患難與共,同甘共苦,白頭偕老。等到祖國光複之時,我們的重逢之日,能看到你們兒女繞膝,幸福美滿。”她麵帶笑容,眼裡卻泛起晶瑩的淚水,席上眾人無不動容。王多穎也淚汪汪地看著她。桑霞在他倆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那我就走了。”洪澗琛卻叫了一聲:“等一等!”他試圖站起身,但身體一陣劇痛,隻得又坐下,一隻去撫傷的手在中途碰翻了麵前的碗,碗墜落到地上,粉碎了。所有人都感到緊張,場麵有些騷動。朱玉瓊拿著抹布過來,卻被孫碧凝搶過去,擦拭著桌上的湯水,洪望梅用手絹替父親揩去衣襟上濺到的菜湯。洪澗琛自己卻是泰然自若的,緩緩說:“桑小姐剛才說得很好。說起來洪家和王家是要為兒女辦喜事,喜從何來?我們都是屈原的後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你們共結伉儷於國家破碎、民生艱難之時,所以更要相互珍惜。之後你們要遠行,奔赴為國儘忠的地方,將來相濡以沫的日子還長。日本人不知道還要霸占中國多久,也不知他們會占領我們多大的國土。不過,我們內心的國土是永遠不會淪喪的。一個人為個,二人便為雙,將來你們有了兒女,三人便為伍,你們將來就是一個小隊伍,用這個小隊伍來抵抗日本人的占領,最重要的是抵抗他們對我們心靈的占領。何為患難夫妻,你們就是寫照。”說完這一大段話,洪澗琛的體力已經透支,將頭靠在扶手椅的背上,閉上眼睛。洪望楠被父親的一番話激勵了,鄭重地舉起杯子:“爸爸,謝謝你送給我們的賀詞。”所有人都舉起杯子。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兩人現在的內心潛語已經改變了。大家都懷著幾分沉重的心情,喝了一口杯中酒。桑霞拿起掛在衣架上的皮包和毛線外套,慢慢地穿上。朱玉瓊為她係上圍巾,她的目光帶著一種憐愛,卻又帶著一種壓迫:“阿沐的事,你要說話算話。”桑霞輕聲說:“您明天會接到阿沐的電話。電話裡他會告訴您見麵的時間和地點。我走了,您多保重……”她及時收住到嘴邊的稱呼,“王太太。”朱玉瓊淒然地看著桑霞:“叫慣了你就還叫我娘娘吧。”桑霞走出門廳,轉身,微笑著揮手:“多保重,娘娘。”朱玉瓊也抬起手來:“你也保重。”桑霞大步向大門走去,三伯伯從後麵追上她,遞給她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張:“日本人找了一個住在香港的英國人拉皮條,跟蔣介石溝通了兩三次,要跟老蔣達成諒解。蔣介石同意進一步接觸。假如老蔣真的有心跟日本人做交易,整個局勢就會完全改變。國共摩擦讓老蔣對中共進一步懷恨在心,他有心借日本人的力量消滅共產黨。我這份情報裡還加上了我自己的分析。讀完之後,一定要毀掉。”桑霞點點頭:“這份情報確實太重要了。可靠程度多高?”三伯伯很認真地分析:“老蔣和日本溝通是確有其事,不過動機是什麼還需要判斷,不排除他跟日本人走近也有玩弄汪精衛的動機。他幾次刺殺汪精衛不成功,對汪恨之入骨,現在隻要他跟日本人勾結上,就把汪精衛晾出來了,想想看汪精衛會多窘?他的角色和他的偽政府不就成了一場滑稽戲?”桑霞若有所思:“謝謝您。”三伯伯那種玩世不恭的神色又浮現到臉上:“謝謝你們。你們說話算數,把阿沐送回上海了。這份重要情報,就算我付給你們的犒勞。”桑霞微笑:“再見。”“再見。”三伯伯以過來人的語氣說出一句話,“彆太傷感。男女之間,什麼做主?緣分做主。緣分太厲害了。”他不留給桑霞反應的時間,說完便轉身走向大客廳。大客廳傳出施納貝爾彈奏的貝多芬的《田園》。桑霞一動不動地聽著,一直等到彈奏結束,才慢慢走出去。1940年十一月初,王沐天又回到了上海,繼續為新四軍籌措藥品,同時進行抗日宣傳、組織地下學生運動。那年秋天到冬天,好幾批藥品和情報通過他們從上海轉入皖南和蘇北,到達新四軍部隊,也到達桑霞麵前。王沐天隻希望他的工作成績,他們站的效率,能給在個人感情上不順利的她帶去安慰。桑霞在十一月中旬離開上海,回到新四軍軍部去了。那時候王沐天毫無預感,一個重大的血腥事件正在醞釀,而那個奪去九千人生命的事件也差點讓桑霞喪生……秋雨中的街道,各色雨傘形成好看的圖案。一把黃色油紙傘收攏起來,露出王沐天的腦袋。他甩了甩傘上的雨珠,走進街邊一個茶館。站在二樓窗口的朱玉瓊看到了多日不見的兒子,迫不及待地朝樓梯口跑去。王沐天從樓梯下麵輕快地跑上梯階,看見站在樓梯頂層的母親,叫了一聲:“媽!”便向母親跑來。朱玉瓊激動得說不出話,隻是眼淚汪汪地看著兒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