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生功績(1 / 1)

改變 倪匡 3171 字 1個月前

看到齊白的這種情形,我自然替他高興。他來找我,本來是為了成吉思汗的墓而來的,忽然之間,奇峰突出,有了這樣巨大的變化,事先怎麼也料不到。現在的情勢,自然是李宣宣帶齊白到陰間去,找不找成吉思汗墓,全然在其次了。我望著齊白,齊白明白我的心意,歉然道:“兩個千年的因果如何,我也理不清楚,她說不必弄清楚,我也就不想去弄清楚了。”他說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現在快樂就好,將來快樂就好!”看他那種“有愛萬事足”的神情,我自然無話可說,隻好道:“那成吉思汗墓——”不等我說完,齊白已哈哈大笑:“管什麼成吉思汗墓!什麼也不管了!”他這樣的反應,本在我意料之中,可是他在說了那句話之後略頓了一頓,遲疑了一下,才道:“我這一去,隻怕不會再回人間了。”這本來是很傷感的一句話,但齊白這時,顯然不是很傷感。我道:“未必,陰間使者穿梭陰陽,你自然跟隨,大有再見之日。”齊白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拍打了一下:“我倒忘了,但是有一樣東西,我要交付給你。”我連忙雙手亂搖:“可以不交給我的,最好不要。”我知道齊白要交給我的東西,必然和他畢業盜墓生涯有關,其中一定牽涉到巨額的財富,若是可以不沾手,自然以不沾手為上。齊白認真想了一下,搖頭道:“隻能交給你,我沒有彆的朋友。”這句話大有蒼涼意味,我自不好再拒絕。他從上衣的一隻袋中取出了一隻扁平的金屬盒來,打開盒蓋,我看到盤中,是一種小型電腦的軟件。彆看這薄薄的一片東西,它所儲存的資料,若用文字來計算,可以超過五十萬字。齊白合上了蓋,把盒子在手心上搖了兩下,交給了我,我接了過來,齊白忽然笑了起來,指著盒子:“我的一生,也可以算是多災多難了,可是把全部加起來,也隻不過是軟件上一點資料而已。”我揮了揮手:“那沒有什麼可以感歎的,世上絕大多數人的一生是乏善足陳,沒有什麼可以記載的,四個字可以終其一生,還有一個是虛字。”齊白揚眉問:“哪四個字?”我道:“活過,死了。”齊白又笑:“我當然不止這四個字,這裡麵的資料,包括了我曾進去過,也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它們的所在和出入方法的一百三十七座古墓的一切資料,以及在處來我在彆的古墓中所得的物品的詳細清單和它們的存放地點——絕大部分是在那一百多座古墓之中。還有我瑞士銀行的存錢密碼,我全交給你處理了。”我知道齊白說來輕描淡寫,但這些資料牽涉的財富極其龐大,那是很驚人的數字。我也拍打著那盒子:“好,我代你保管著就是。”齊白甜甜地望著李宣宣:“豈止保管而已,隨便你如何處置,你要是覺得古墓所在地的政府官員,不會盜賣古物,可以捐出去,也可以隨意送人,或自己把玩,分款也是一樣,那些東西,對象一再無任何意義了!”他說得極其自然,說完之後,略頓了一頓:“想起幾千年來,為了這些東西,營營役役,辛勤操勞,用儘心機,真是愚不可及!”我“嘖嘖”連聲:“看你這小人,一朝得誌,語無倫次,世上不是人人像你那樣好運氣的,也都隻好營營役役,終其一生了。”齊白高興得大笑起來,我又道:“彆忘了你在半小時之前,還曾說找不到成吉思汗墓,是人生最悲哀的事。”齊白不介意我的諷刺,反道:“這並不矛盾,這說明人的命運,會在一刹那間,發生轉變。”我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本來我想說,希望他能習慣陰間的生活,但繼而一想,有李宣宣在他的身邊,就算真是傳說中的煉獄,他也會覺得那是樂園。我隻是對李宣宣道:“你當年的故事,任由它淹沒,太可惜了。”李宣宣笑:“曆史上這故事已經太多了,惹人不愉快的事,越少越好,大家都說曆史是鏡子,可是鏡子中照出來的故事,卻又不斷地在重演。”白素握住了李宣宣的手:“你是隨時可以出現的,彆忘了我們。”李宣宣道:“隻要你想見我,我又恰好能抽身,一定立刻趕來。”白素歎了一聲——李宣宣存在的空間,雖上多向式的時間,使我們對她一無所知,連推測、假設也有所不能,李宣宣所作的允諾,確然已是最好的情形了。我不等她和齊白告彆,就揮手道:“請彆在我眼前消失,至少等我轉過身去,不然,我會受不起這刺激。”齊白指著我順手放在桌上的那電腦軟件:“衛,就算你以這裡麵記錄的一切資料沒有興趣,也請你草草地看一遍——人類的曆史文物,儘在其中。”我道:“我知道,而且我可以全權處理。”齊白搓著手:“是,交給你處理,我最放心了。”我“哈哈”大笑:“齊白,你都是要成仙的人了,怎麼連一些身外物也還放不下?”齊白望了李宣宣一下,神情不好意思:“或許,我塵緣未儘。”我和白素齊聲責斥:“咄!這等話,也是亂說得的?”李宣宣反倒替齊白分辨:“也有此可能,我就是塵緣未儘,不然,不會屢次到人間來,也不會碰到他。”齊白大聲抗議:“你我可不是法緣,是仙緣。”我本來想補充一下:“是鬼緣”的,但話到口邊,又忍住了,因為在世俗的語言之中,那並不是令人聽了悅耳的語句。我轉過身去,白素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們互相握著手,我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但是已經可以肯定,房間中少了兩個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白素道:“世事變幻之奇,真是難測之至。”我也感慨:“不是‘難測’,而是根本沒有測度的可能,齊白和李宣宣的事,我們是旁觀者,尚且頭暈目眩,當事人的感受如何,真是難以想像。”白素道:“宣宣應該是早知道的。”我用力揮了揮手,想驅去思緒的紊亂,但當然沒有功效,依然紊亂如故。李宣宣和齊白之間的關係,十分奇特,當然在愛情故事之中,早在兩千年前,他們就是相愛的一對,那麼,這些年來,李宣宣一直沒有死,她的生命,進入了異特的形態,得以長期保持青春。而齊白卻不同,齊白是投胎轉世了的。悠悠歲月之中,齊白從當的李宣宣戀人的角色,不知轉世了多少次,以致他多少年之前的記憶,也越來越弱,隻剩下一些潛意識了——這是何以他在古墓中,一見到屏風上的肖像就深深迷戀的主要原因。自然,李宣宣有能力使他回複昔日的記憶。但是李宣宣會不會這樣做呢?李宣宣一再宣稱當年的事極不愉快,其實,豈止不愉快而已。必然悲慘之至,悲慘到了一個美女走投無路,隻好跳河自儘的地步。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去恢複什麼往日的記憶,隻要享受目前快樂的就可以了。我把我的想法提了出來,白素道:“怕隻怕齊白的好奇心太強,想知道過去的一切情形,會磨著李宣宣告訴他,那就真正是自尋煩惱了。”我笑:“自尋煩惱,是世俗中人的行為,他已然超凡脫俗,隻怕不會再做那樣的蠢事了。”當時,我和白素討論齊白和李宣宣的事,就到此為止。後來,我把齊白和要宣宣的事,說給溫寶裕和良辰美景聽——那一次,良辰美景恰好來探訪我,我出了謎題:“李宣宣是曆史上著名的美女,試猜猜她是誰。”溫寶裕一馬當先,從褒姒,妲己猜起,一直猜到了珍妃和賽金花,就是沒有猜到洛神。等我說出了謎底,這小子居然大表抗議:“那洛神,隻是傳說人物,不是真正的曆史人物。”我道:“明明有這個人,就是曆史人物。”良辰美景對齊白的印象甚好,齊白曾送給她們一對玉符,她一直戴在身上,聽了他的故事之後,很替他高興。溫寶裕因為沒有猜到謎底,有點意興索然,但是他隨即又興致勃勃:“齊白究竟留下了多少寶物?”他一問,我不禁長歎了一聲,給了他一個最簡單,也最實際的回答:“與陳長青留給你的大宅比起來,你的隻是一間玩具屋,世界上所有的博物館加起來,也比不上他的珍藏,我想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做到了那麼多事,布置了一百三十多座無倫的地下博物館。”我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確然充滿了敬意——本來,我對齊白的行為,一直不以為然,齊白也可能知道這一點,所以才一再要我看一看他留下的電腦軟件。在他和李宣宣走了之後,我花了兩天半時間,把他留下的資料看了一遍,這其間,不知發出了多少次驚歎聲,也不知道多少次目瞪口呆,更不知道多少次手心冒汗。齊白和另一個盜墓大王病毒不同。病毒把發掘的寶物弄出地麵,建立了保衛得嚴密無比的藏金庫——單是看守的受過嚴格訓練的黑豹,便有三十多頭,還有數以千計的各種毒蛇。雖然,他在臨死之前,把他的珍藏,一起捐了出來,但是他的做法,比起齊白來,是等而下之多矣。齊白把文物留在古墓之中,而且加以歸類,他不但在古墓之中儲存寶物,而且還加固,修茸古墓,使古墓除了他之外,卻無彆人能進,藏在古墓之中的古物,自然了得到了最妥善的保存。散落於世界各地的一百三十多座古墓之中,可以在任何一個國家之中被列為‘國寶級’的古物,多達八萬件以上,無一不是精品的精品。而且,對每一件文物,他都有詳儘的考證,我估計他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必然有一股對古物的狂熱情緒支持著,不然,一個人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如此居大的工作。我對齊白的佩服,到了空前的程度。他更值得人敬佩的是,他的大筆財富,並非來自古物,隻是來自古墓之中發掘到了珠寶——他沒有糟蹋過一件文物,他的工作,替人類曆史保存磊量文物。在歎為觀止之時,如何處理這些古物,卻令人傷神。齊白的收藏方法,如此完善,敢說比任何國家的博物館還好,至於一些落後國家,政權腐敗、官賊勾結,公然可以把博物館中的文物盜賣出去的,那更是望塵莫及了。所以,我和白素討論的結果是:任由那些古物,留在古墓之中。白素唉了一聲:“那部漆簡《道德經》似乎應該公開,有些字句,千年以來,爭論不休,沒有定論,此經一出,便可以結束爭論。”我反對:“等他們知道什麼是‘道德’時再說。”白素沒有再說什麼,等一會,她才道:“看來,那些東西,要長留地下了。”我道:“直到再有一個人,有齊白一樣的本領、才能和熱忱便可拿出來了。”白素揚眉:“本來倒還有希望,可以等齊白靈魂,再擁有一個新的身體,就有了另一個天才。可是現在,齊白的生命方式,一定和李宣宣一樣,和常人不大相同,連這點希望也沒有了。”我和白素,一直都認為“天才”是前生記憶的延續,例如莫紮特四歲就會作曲,除了這個理論之外,沒有彆的解釋,白素剛才的那一番話,就由此而來的。我又道:“奇怪,在幾千萬件古物之中,好像一件‘法寶’都沒有。”白素自然明白我所說的“法寶”何所指,像“思想儀”的部件都是,總之是外星人留在地球的一的東西,能發揮地球人所想像不到的功效的東西,全都是“法寶”。白素道:“也不是沒有,得自奏始皇墓中的那件異寶,不就是嗎?”我感歎:“那異寶,隻能使用一次。”白素笑:“我相信,法寶遺留人間的不多,大多數法寶都隨人‘仙去’,也就是說,離開了地球。極少數的,就算留了下來,或未被人發現,或必然地落在最高權力者的手中,像那件異寶,就在秦始皇墓中。”我忽然想到:“餘此類推,成吉思汗墓中——”白素道:“凡是帝王都是權力的最高層、所有奇珍異寶的集中處,所以帝王的墓中,有寶物的可能性最高。”我按了一個掣鈕,電腦熒屏顯示,在齊白發現的古墓之中,有四十二座,屬於中外的帝王所有。我道:“這裡顯示那麼多帝王的墓中,好像也沒有什麼外星人遺下的異寶在內。”白素望著我,她也伸手按了一個掣,電腦熒屏上又現出了另一批資料,那批資料的標題是:“另類物件,難以分類。”被齊白列為“難以分類”的物件,一共有一百一十七件,他說找不到任何資料,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白素道:“你看,這難以分類的物品,有百分之九十,均來自各個帝王墓中,你看過一件——”她順手又按了一個掣,顯現的一件物體,看來像一個圓錐體,約有半個人高,表麵上全是一個個突起的半球體,看來有點像鐘乳石,但是自然形成的鐘乳石,顯然不可能如此有規律。這個物體,齊白是在印度一個為期頗短的王朝的一個帝王的墓中發現的,這古墓,如今仍在印度南部的密林之中,同時在該墓中的古物,有玉棺和精致之極的大型金器以及各種寶石。但是,這個圓錐形的古物,就因為不知道是什麼,而被歸入難以分類物品——在這一類物品之中,編號是四十五。我明白白素的意思,這一百多件難以分類的物品,都有可能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東西。白素笑:“有興趣每一樣都研究一下?”我搖頭:“早三十年,或許會,現在,免了罷。”白素也歎了一聲,我打趣道:“有了這份資料,我們大可以在宇宙之間散布一項訊息:‘失物待領’。隻怕可以引來不少外星朋友。”自素“呸”了一聲:“像思想儀部件散落的情形,是意外的意外,他們想重組思想儀,又想所有的歸隊,才急著想找回失物。其它的,我看都是人家不要了的東西,誰會來認領?”我再歎了一聲:“或許是——若是可以追溯每一件物品的來曆,那自然又是無數故事。”白素笑:“貪心無厭足,你的故事還不夠多嗎?”我套了一句:“名言”“多乎哉?不多也!”討論齊白的記錄,至此為止。我決定讓一切長埋地下,所以也沒有批發詳細內容告訴任何人,包括溫室裕在內,唯恐他按捺不住,去打開哪一座古墓來,那就辜負了齊白一生的努力了。或許,有人認為齊白一生的努力,應該公諸於世,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還充滿了愚昧和混亂的情形下,那些東西,還是留在地下的好——君不見意大利的博物館中的陳列品,差點全被毀滅在爆炸之中嗎?白素對我的決定,不置可否,這種事,從齊白突然來訪,到他自己剖白那段奇異的戀情,到李宣宣的出現事情發生了充滿戲劇性的變化,急轉直下,快樂收場,我以為整件事已告一段落了。雖然,我對於李宣宣和齊白在“陰間”如何生活,很有興趣知道隻是是我也知道,有許多情表,我無法了解,因為我隻是地球人,地球的人各種觀念,使我無法進一步了解另類空間和另類時間中的情形——即使李宣宣和齊白想主我知道,她沒有可能,因為地球人的語言或文字之中,根本沒有這一部分!在這件事情中,一開始,看來好像處於主要地位的“成吉思汗墓”。到了後來,也好像完人不重要了。但是在看完了齊白的記錄之後,還是約略地留意一下有關方麵的資料。資料其實很簡單——日本和蒙古聯合組成的考古隊,已經工作了四年,足跡遍及蒙古各地,有種種精密儀器的幫助,甚至利用了人造衛星來把蒙古地區逐一劃分來搜尋,可是仍角沒有結果。在這個期間,隨意合考古隊有意外的收獲,發現了三千五百多個古墓,從青銅器時期到十三世紀都有(這些古墓,不知道齊白是不是光顧過)。考古隊長是日本人,姓江本,她屢次聲稱:“我知道已經不遠了,雖然我們還沒有發現。”齊白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廢話,當然不遠了——一定在地球上,一天找不到,距離就是無限遠。”成吉思汗墓確實很具吸引力,但當然也不值得我去專注,所以,不過幾天,我也就置之腦後了。大約是在半年之後——在這半年之中,我另外有事在忙(似乎永遠有事在忙),連想起齊白和李宣宣的時間都很少。反倒是紅綾,每當有好酒時,她就感歎:“這酒雖好,但是與齊白叔叔上次帶來的比較,卻相去太遠了。”溫寶裕在紅綾那裡,聽說齊白來過,又提及成吉思汗墓的事,他倒十分起勁,問了我好幾次:“齊白在那方麵,有什麼進展?”我沒好氣:“他要是有進展有,也不會來找我了。”溫寶裕神向往:“齊白的推測是對的,若論古墓寶藏,當然成吉思汗墓為最。”我反問:“何以見得?”溫寶裕道:“他是人類曆史上,擁有最大版圖的皇帝,理所當然擁有最多珍寶——不過奇怪,何以他的葬禮,竟然如此隱秘?”我一副“你問我,我去問誰”的神氣,溫寶裕這才滑繼續發揮下去,轉而和紅綾一起去研究隻經過多次改造的鷹兒去了。(關於那隻麻醉,發生在它身上的事,要詳細說,叵是三言兩語的簡介,趣味大減。而它和這個故事的關係不大,所以索性不說,算是賣個關子。)對了大約是在半年之後,我在傍晚時分,自外麵回家,當時,正在思索一個問題,所以有點心神不定,精神恍惚,進了門之後,逕直走向樓梯,沒有去留意客廳中的情形。在我走了兩三級樓梯之後,忽然聽得身後有人道:“喂,我還是人,怎麼就看不到我了?”我怔了一下,一時之間,竟然聽不出那是什麼人來——那是因炎這個人已在我生活之中淡出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之故。那當然隻是一瞬間的事,我立刻認出了,那是齊白的聲音。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驚訝,尤其當我轉過身去,隻看到他一個人,而沒有看到李宣宣時,我更是訝異,伸手指著他,一時這間,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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