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點,南邊的地平線升起一個亮點,略帶吃力地往上爬,升到就要掉的時候炸開來,卻是綠的,這綠色的信號彈森幽幽掛在天上,像一隻陰間跑出來的眼睛。老旦心頭一緊,聽見身後的戰士們站起身來。楊鐵筠掏出表看了一眼又塞回去,對老旦點了下頭。信號彈熄滅時,國軍戰線上耀起衝天的白光,炮火像洪水一樣卷動著大地。炮彈拖著尖嘯飛過頭頂,在北方的地平線炸開,那是一個師的火炮數量,老旦咬著牙戴上帽子,摸了一下腰間的軍刀。“兄弟,給點勁兒!”他自言自語道。不遠處一大片人從黑暗裡冒出來,靜悄悄撲向敵軍陣地。他們潛伏了很久,是第2軍165師的兩個團,任務是向江岸要塞的正麵發動佯攻,借以吸引敵軍西側的側翼部隊向中部增援,拉出一條狹窄的空當以便突擊連通過。當然他們不會知道這進攻的真正目的,會豁出命去攻擊敵人。敵軍的炮擊立刻予以回敬,照明彈麻雀般飛起來,夜幕亮同白晝,一團團炸開的火光爭相閃耀,在江水的映照下壯麗無比。見敵人已經發現,上千名國軍戰士就喊聲震天地開始衝鋒了。日軍射出更多的照明彈,滿天空掛得都要撞了,江麵和兩岸彈雨橫飛,國軍戰士端著槍在彈雨中疾進,一個個身影倒下,一倒下就沒了蹤影,像掉進夜裡的湖泊……楊鐵筠見前麵有人擺動了一麵旗子,就對大家做了個出發的手勢。老旦和他走在前麵,走一陣就有個特工向導帶路,他們讓連隊走走停停,有時還要快跑,幾個特工搬開了早已剪斷的幾道鐵絲網,招呼突擊連趕緊過去。“跑過兩百五十米,拐進左邊那條壕溝,再過去就是鬼子了,衛兵已經被我們處理,你們隻有十分鐘,趕緊過去。”一個人在黑暗裡說,身上的煙味兒熏死人。“多謝長官,辛苦了。”楊鐵筠說。“完成任務,安全回來……”他和楊鐵筠、老旦分彆握手。老旦這才看清,這竟是軍部的胡參謀,他一直把隊伍帶到這裡,這是他安排出的通道。炮火漸漸跑到了身後,他們順利地通過了通道。進入了對峙的中間地帶,突擊連立刻分散,弓著身勻速前進,到了胡參謀說的那條壕溝後又聚攏起來,按著地圖所示向敵後插去。炮聲在繼續,卻越離越遠。隊伍在黑暗中行進,停了半夜的雨無邊落下,遮蓋了幾十米外的視線。鑽過兩道無人的戰壕後,老旦就看到幾輛卡車拉著鬼子在缺口處停下。果然隻有十分鐘的空兒,晚一點可就撞上了。楊鐵筠帶大家繞過鬼子把守的一個村莊,讓早準備好的一半多戰士們戴上繃帶放上夾板兒假裝傷員,排好隊伍,一百多人堂皇地走上大路,十分鐘後順利地進入了敵軍縱深。也常有一隊隊的鬼子向他們揮手致意。戰士們按照事前操練的日語大喊“勝利”。到了檢查口,楊鐵筠就和鬼子嘰裡呱啦一陣,又給他們看了什麼證件。這些證件都是被殲滅的鬼子部隊的,並非偽造物。突擊連順利地通過了鬼子的補給區。一路上,他們儘量避開鬼子向前線進軍的部隊,隻管埋頭“撤退”。路上偶爾有鬼子經過,看到這支急匆匆往後跑的隊伍,雖然納悶,也並不打攪。倒是那些衣衫襤褸、麵色驚恐的老百姓一路緊張地瞪著這支“鬼子兵”匆匆跑過,瞪得大夥兒心裡直發毛。一整夜的急行軍,對這些背磚頭當小菜的士兵來說毫無問題。天快亮的時候,突擊隊到達日軍後方五十公裡,在個廢棄的村子隱蔽休息。大家悄聲藏起,吃著乾糧和醃肉乾。四周都安排了警衛哨,既要防鬼子過來搭訕,還要防國軍可能留有的餘部突襲。一聲令下,該睡的都睡了。楊鐵筠派出那幾個憲兵兄弟去偵察,抓回來一個正準備強奸村婦的鬼子。這廝光著腚正要乾活,被偵察兵大鵬摸進去,一拳就打昏在炕上,裝麻袋裡就扛了回來。大鵬用力過猛,鬼子的鼻梁斷了,鼻音很重。楊鐵筠對之一通大罵,問了機場的部隊駐紮情況和部隊番號,說要把他送回去讓其長官處置。暈頭暈腦的鬼子以為這個軍官發現自己違背軍紀強奸民女,是特意派人去抓他的,慌亂中說了個詳細,一個勁求情鞠躬。直到放哨的班長回來不小心說了句中國話,鬼子才知道上了當,窮凶極惡跳起來。老旦早有準備,一刺刀封了喉,捂著嘴放乾了血,讓人悄悄扔在村裡。鬼子講,機場由日軍15師團的一個中隊把守,滿員220人,不過有兩個步兵小隊去西邊拉軍需物資了,中隊長也不在。楊鐵筠覺得運氣不錯,機場也就幾十人。突擊連休整之後又跑了五十公裡,到了機場附近的山裡。機場多是地勤和普通守衛,但有機槍;距機場不遠有支機械化部隊正在休整,偵察兵也說有一百多人,幾十輛車,番號不明,戰鬥力不詳,如果不是傷兵,十分鐘就能增援機場。楊鐵筠決定帶隊插到機場後麵,天黑再動手。突擊連在機場東麵的思姑嶺找了處樹木茂盛的地方潛下來。楊鐵筠和老旦卻不敢鬆懈,帶著副官胡勁以及兩個排長爬到山嶺上,背朝夕陽觀察機場。楊鐵筠很仔細,讓所有人不得抽煙不得站起。連隊在上風頭,離機場不過三百米,鬼子逆著光能看到山端的人影,也八成能聞到什麼。老旦深以為然,回頭又補了一句:“都不許放屁,有也憋回去!”鬥方山機場坐落於群山之間,原來隻是幾片大的曬穀場,日軍步步為營,為了擴大飛機的飛行半徑,征調工程兵和百姓大乾了一個月,屠了村子,推倒了樹木民房,鋪就一個能起降轟炸機的機場。老旦忍著煙癮舉起望遠鏡,看到幾十架大小飛機停在機場上,不斷有起飛的向後方飛去。機場四周修了三個高高的木台,下麵圍著沙袋,上麵架著機槍和大功率的探照燈。地麵上的人倒是不多,除了修飛機的,也隻有幾人走來走去。順著楊鐵筠指的方向看去,機場東邊有一個營地,汽車摩托車整齊地放在裡麵。鬼子好像正在出晚操,一百多號人穿著白汗衫和馬褲蹦蹦跳跳。楊鐵筠若有所思,看著地圖嘴角露出微笑,老旦猜他肯定有了什麼鬼點子。楊鐵筠安排十幾個哨兵輪流值班,讓大家吃飽喝足全部睡覺,他和老旦,以及兩個排長——胡勁和林偉坐下來,在地上用小土塊擺出了地圖。“和那個俘虜說的一樣,飛機場大約隻有五十人,能戰鬥的估計不過三十人,其他都是地勤和維修人員。但是能夠進入機場的幾條路都在探照燈下的機槍火力範圍之內,秘密潛入做不到。”楊鐵筠頓了頓,繼續比劃著說:“如果強攻,槍聲肯定把旁邊這個機械化中隊招過來,萬一這個中隊一百多人開著裝甲車摩托車過來,我們擋不住,任務黃了,跑都跑不掉。要打機場,必須先解決這個機械化中隊。”楊鐵筠眼神凝重,臉上泛起紅光。老旦被這大膽的計劃吸引,但又覺得哪不對勁,很快他提出了顧慮:“摸黑襲擊這個裝甲中隊,隻要是偷襲,以咱的戰鬥力,問題不大。但是槍聲一響,機場的鬼子就提高戒備了,機槍手就開了保險了,它們架在高處,燈影下掃射起來就不好往裡衝了。”“讓大薛乾掉高塔上的,大薛能讓步槍出不了聲。”楊鐵筠說。老旦點了頭,繼續說:“咱就是用他們的車輛往裡衝,也未必能下得了車。鬼子飛機又那麼多,沒有半個時辰,炸藥也裝不完。所以俺覺得,不管怎樣,還是不能驚動機場,要麼這樣……能不能分兵同時解決兩邊的鬼子,你一支俺一支,兩邊同時下手,或許勝算還大。”老旦的建議樸實周密,實在得讓眾人發愣了,看不出這個農民倒是有些料呢。“繼續說……”楊鐵筠點頭道。老旦受了鼓勵,也興奮起來,咧著嘴說:“裝甲中隊的鬼子看似一百來個,但毫無戒備,其實不難解決。俺滅了門衛,大薛乾掉哨兵,我們就把營房裡的鬼子全突突了,光屁股的鬼子沒啥蹦躂的。機場還是關鍵,你帶人去機場,大搖大擺走過去,哨兵門衛乾掉,圍起他們的營房。你們要動手了就拿個火把晃兩下,俺看見信號就動手。”楊鐵筠嘴角撇了撇,看著老旦,看得出他接受了這建議。“彈藥庫好像在機場東北角那排矮房子裡,裡麵肯定有鬼子,看樣子很堅固,衝進去有難度……”胡勁指著一塊石頭說。“衝進去徒增傷亡,放上炸藥澆上汽油,直接端了它。”楊鐵筠彈去了那塊石頭。大家對了表,約定淩晨兩點時動手。戰士們再睡不著了,一個個檢查槍支彈藥,知道要動手了,有的摩拳擦掌擼袖子,有的抱著槍默不作聲,還有的看著天上的星星發愣。二子啥也沒乾,槍和帽子都扔在一邊,盤腿兒坐在一個大石頭上,黑乎乎的活像個泥菩薩。“旦哥,你知道我在想啥?”二子見他坐過來,低聲問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蟲,哪知道你想球啥?”老旦抽出軍刀來看著,這刀寂寞好久,刀鋒發著貪婪的光。“我在想啊,這麼多飛機,咱們要是都會開該多好啊,一人開一個回去,你說咱這一個月咋不學開飛機呢?”“開車你都學不會還開飛機?你開著鬼子飛機回去,八成還被咱高射炮打下來。”“你咋總想些不好的呢?出來這小半年,還和被抓出來的時候一樣。”“本來就一個樣哩……你還覺得長翅膀了?”“你是被強抓來的,我可是陪著你跪下來的……你倒不領情?昨晚上你也沒睡,想啥了?”“沒想啥,腦袋是木的。”“我本來想帶著錢來的,打完了就往家跑,俺看了地圖,往北跑就是孝感,再往北過了武勝關就是信陽……想和你商量,又怕你裝蒜。”二子旁顧左右,左右沒有耳朵,都散開老遠。“我也想過……”老旦咬著後槽牙說。“龜毛!那你不說!”二子一下從石頭上滑下來,鼻子幾乎頂到他的臉。“二子,咱板子村出來的,這才小半年,估計就剩你我了……老天爺留咱倆下來,我總覺得要還點啥……”“屁,老子又不是沒殺鬼子。”二子又坐回了大石頭,氣鼓鼓地摸出煙,很快又塞了回去。“俺是想回去,但有點不舍得這幫弟兄了。”老旦插著十指,有些臉紅地說。二子想必瞪了他一會兒,晃著一顆大頭,重重地哼了一下。“今晚看俺怎麼收拾這幫鬼子,俘虜都留給俺,一個個宰了狗日的!”二子用手比作大刀,做了個砍的樣子。“成,有活的全給你,你不嫌臟就行。”老旦嗬嗬笑了。“總比殺豬乾淨!”二子對他伸出一隻大手,“你的刀借給俺,好使。”老旦摘下軍刀,遞給二子,突然有些不舍,好像再也拿不回來了。雖然已經夏至,夜半的鄂北仍帶著涼意。把守裝甲營的兩個日軍哨兵一邊打著蚊子,一邊對著天上的星星發呆,聊著牢騷的話題。中國算什麼好地方?這兒的蚊子咬一下就起一個壽司那麼大的包,半個月都下不去;水也不好喝,家鄉的清茶總衝出刷鍋水的味道;這些也都忍了,怎麼這地方的大米那麼難吃呢?不說日本的,就是比滿洲的也差一大截,煮出來和糟米一個味道。整齊的腳步聲傳來,他們忙扭過燈照去,見兩隊友軍刷拉拉衝這邊走來,走得蠻精神呢。這裡距前線150多公裡,占領之後就沒有過什麼大事,忙也是忙機場的戰士們,他們每天就是修機器養傷員,實在閒了就去村子裡掏雞摸狗找中國女人。可雞狗都沒了蹤影,女人就更彆說了,就都有些倦怠了,好多人都要求去前線作戰了。看到有這麼一支部隊過來,他們很是詫異,但興奮覆蓋了疑問。是過來接防嗎?指揮官並沒告訴自己今晚有人啊?看上去不是裝甲兵,都是陸軍作戰部隊,他們會不會帶來家鄉的大米和紫菜呢?發愣的工夫,這支隊伍已經到了眼前。他們聞到熟悉的日本肥皂味道,顧慮便像被肥皂洗掉了。帶頭的軍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倆問好,問他怎麼沒看到指揮官?不是說好等我們嗎?上級命令他們來協防機場,原本下午就應該到的,因為幫部隊搭橋耽誤了半天。這軍官罵著第五師團的王八蛋,慢慢到上衣兜裡掏證件,卻掏出了一包煙。哨兵激動得跳起來,好幾天沒煙抽了呢。旁邊那個驢嘴軍官木愣地瞪著他倆,像眼饞的鄉巴佬。兩支香煙遞過來,給他倆一一點上,矮的這個趕忙點頭感謝,嘬姑娘般深吸了一口。他剛享受地向星星們吐出煙圈,就覺個冰涼的鐵器從後背穿到了前胸,低頭一看,胸前冒出一把熟悉的日本刺刀,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時,也品出了嘴裡原來是根中國香煙。老旦刺刀一擰一拔,鬼子小命嗚呼。另外一個被二子用刀鞘砍中咽喉,喉嚨就碎成蒜瓣兒了。鬼子仿佛溺了水,閉了氣,臉憋成了豬肝樣,一聲都發不出,眼見著帶血的刺刀沒入自己的胸膛,就回故鄉的神社報到去了。高塔上的鬼子看見了,正要喊叫,不知哪裡飛來顆要命的子彈,腦袋穿了個左右通透,一不吭氣兒就栽在機槍上。鬼子扔進工事用麻袋蓋了,三個假哨兵代替了他們。眾人輕手輕腳地摸進院裡,集中在一處黑影裡蹲著。大鵬和陳玉茗小碎步向幾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來一個。“東邊的房子都是武器裝備,西邊的是吃喝拉撒的地兒,東邊兒房子裡有看門的,睡著呢。”大鵬說。老旦點了點頭,陳玉茗也回來了。“鬼子都在南邊兒的房子裡,都光著呢。有幾個醒著在說話。”陳玉茗走路悄無聲息,像貓走過炕沿似的。借著月光,老旦仔細端詳鬼子住的這排房子,發現都是用木頭樁子和木板子搭起來的,再往遠看,西邊塔樓下放著幾個汽油桶,他早知道怎麼做了。“玉茗、小魯、青山、梁七,你們搬兩個汽油桶澆在鬼子房子周圍。海濤你帶幾個人去東邊的房子,槍一響就乾了那個。其他的弟兄給我散開,三麵包圍鬼子的房子,火一點就掃射。”弟兄們呼啦各就各位,幾個油桶輕輕滾來,慢慢地在營房牆根兒灑著。戰士們熟練地散開,成傘狀包圍了營房,第一排帶著機槍趴下,第二排單膝跪下。不一會兒,整個營房泡在了汽油裡,濃烈的汽油味像是弄醒了幾個鬼子,裡麵有人在問著。二子和幾個弟兄抱著一堆手雷貓在幾個窗戶下。戰士們都看著老旦,手放在槍栓的位置,等著他一聲令下。機場方向黑漆漆的,老旦揉著腫脹的眼,生怕把螢火蟲當了火把。果然,一支火把高高地亮了,晃了幾下,老旦便舉起了手。機場陡然槍聲大作,步槍和機槍炒豆子樣射起來。弟兄們也不等老旦揮手了,槍栓嘩地就全拉開了。二子嘴裡叼滿了手雷拉環兒,眼睛睜得貓頭鷹一樣,劈頭蓋臉地扔進一串:“鬼子,你爹送壓歲錢來啦!”二子說完低頭飛奔,邊跑邊得意地笑,像隻偷了苞米的猴子。鬼子們哇哇大叫,想必被手雷砸得魂飛魄散了,又被房外這一嗓子嚇得屎尿迸流,但他們真的沒機會再想,驚恐的尖叫聲裡,十幾顆手雷接二連三地炸了。這排屋子真不結實,半個房頂揭帽子樣就上了天,一堆光腚的鬼子飛散空中。手雷引燃了周圍的汽油,騰地而起的火焰將營房緊緊包住。慘叫聲裡,戰士們同時開了火,子彈雨點樣射進木板營房,打得木屑帶著火星飛起來,整齊的房子變成了漏勺一樣。房子裡猛然一陣大叫,射出了一排子彈。沒想到這個時候鬼子還能夠冷靜地低平射,七八個跪著的戰士倒在地上。老旦身邊一個戰士微微一晃,額前腦後穿出一片血霧,熱乎乎濺到老旦腿上。老旦慌得抹了一把,黏糊滑膩,像剛出鍋的豆腐腦。他扶住死去的戰士,慢慢放在地上,戰士腦袋裡流出的血迅速彌漫了一大片,血泊裡映著通紅的火光。“一個也彆活了!”老旦怒叫道。二子端著機槍掃射著,彈殼蹦豆子一樣叮當落地,兩邊的戰士怕這瘋子將自己也捎著,忙不迭地退後了。一個蹦出來的鬼子被機槍子彈打得噗噗的,肚子裡像裝滿了東西。鬼子左突右衝不得而出,裡麵燒得皮開肉綻,外麵死得屍枕狼藉,都被亂槍打得爛肉串兒似的。隻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偌大的營房成了鳥籠焦炭,連房帶人變成了碎爛的渣。竟然還有傷員,十幾個半死不活的捆在地上。陳玉茗在那點數,死了三個,傷了五個,兩個較重,活不了。“俘虜怎麼辦?”陳玉茗問老旦。“二子去辦……”老旦對二子說。二子點了下頭,把槍遞給陳玉茗,抽出軍刀走了過去。受傷的鬼子瞪著這個家夥,有人害怕起來,也有人高聲咒罵。但這一切都對二子沒甚影響。二子指著兩個新兵弟兄說:“一個個往前拉……”兩個新兵雖然也殺過鬼子,仍被二子要乾的事嚇得臉色煞白。他們拉過一個看著倔硬的,肚子上踢了幾腳就拉出來。這鬼子脖子穿了,喉管碎成了渣,罵是罵不出了,隻把血紅的眼睛瞪著二子。二子將刀在他眼前晃了晃,用刀背抬起他的下巴,微笑了一下,一個半轉身砍下去,鬼子的頭像搗蒜罐一樣滾出老遠,彈出咚咚的空響。“下一個。”二子語氣平淡,像點著出籠的豬。又一個鬼子抬上來,這個被手雷炸斷了腿,右腿膝蓋下都沒了,因此沒捆。二子等他跪定了,揮刀就要砍。鬼子抬頭喊了一聲,將手伸進懷裡。幾個戰士立刻用槍指著他。鬼子頭也不抬,掏出了一張相片,看了看之後,費力地擰過身子,雙手合十朝著東方鞠了下躬,才高昂起頭來。他的眼裡既無恐懼,也沒有剛才那個般死硬,他的眼裡什麼都沒有。老旦第一次見鬼子有這樣的眼神,正覺得要說點什麼,二子的刀已經下去了。那刀太過鋒利,鬼子的頭垂直掉下來,像桌子上掉落的茶壺,它在鬼子的大腿上彈了一下,一直滾到老旦腳下,老旦害怕地挪了一步,鬥膽去看,它竟然閉上了眼。一個憲兵弟兄卻沒老旦這麼多想法,抬腳就踢出去,那顆腦袋帶著風聲,直直飛到黑夜裡去了。老旦心裡一緊,他似乎看到那顆頭又睜開了眼,在半空看著這些火光裡的中國人。一個光膀子的鬼子罵得很凶,穿著軍官才有的馬褲,褲帶鬆著,露著半個肥屁股。老旦納悶地看著他,估計八成是個官。“老哥,這是個官兒,旁邊一個小屋捉來的,牆上掛著軍刀。”拎著鬼子的弟兄臉上一道血痕,像被女人抓的。“好像是個將軍……”胡勁看著從鬼子身上掏來的一個本子,嘬著舌頭說。“讓我殺讓我殺……”二子放開腳下的鬼子,拎著血糊糊的刀過來。老旦瞪了他一眼,二子忙站在他身後。胡勁用日語和這鬼子將軍說著。鬼子脾氣很大,說幾句就罵幾句,還不時冷笑幾下。胡勁卻不動怒,跟老旦說:“這個要捆好了,是鬼子空軍的少將,嘴堵好,八成是個寶貝,後方用不上,咱們路上也用得著。”老旦點了頭,對鬼子身後的陳玉茗點了下頭,他一槍托砸暈了鬼子將軍。“給他換上鬼子兵的衣服,嘴堵好,麻袋片在車廂裡蓋了。”“趕緊吧,去機場和連長彙合,剩下的彆玩了,利索點兒……”老旦向幾輛汽車走去,頭也不回地說。身後傳來弟兄們的怪叫,他們定是蜂擁上去,用刺刀和匕首亂紮著鬼子,拿皮鞋踩著他們的臉。他又聽到嘩啦啦的聲響,然後就是騰的一聲。老旦驚詫回頭,見那些鬼子個個成了火球,一個個正在地上打滾。戰士們紛紛向後退去,抽著煙彼此說笑。“都彆開槍,燒!活活燒死他們!”喊叫的是偵察兵大鵬,是憲兵部隊剩下的戰士。他站在那裡端著刺刀,活像陰間溜出來的劊子手。汽車和裝甲車都能用,弟兄們雀躍地上了車,八輛寬大的敞篷軍用卡車和兩輛裝甲車發動起來,剩下的都被澆上汽油點著,老旦打頭,車隊飛速向機場開去。楊鐵筠這邊同樣進展順利。老旦的車隊快到時,一半飛機已炸成碎片。炸藥不夠,弟兄們就手雷汽油機槍一起上。指揮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塗,裡麵還有人仗著堅固的工事頑抗著,幾個想把手雷扔進機槍眼兒的戰士倒下了。戰士們搬過汽油,從房頂的通風孔灌進去,火柴往裡一丟,幾個槍眼兒就冒出火和慘叫。機場亮如白晝。兩架敵機斜斜地掠過頭頂,定是剛完成任務回來。他們想必看到奇怪的一幕:機場上一架架飛機點著了,上百個戰友推著汽油桶在燒飛機,汽車在跑道上燒,不長的跑道煙塵彌漫,炸得坑坑窪窪,爛東西堆得滿坑滿穀,端的無法降落,想稍微飛低一點瞅瞅,裝甲車上的機槍就打上來,它們趕緊掉頭飛走,搖著頭去兩百公裡外的機場,油箱裡沒多少貨了,天皇保佑它們彆掉進山裡。見老旦得勝而歸,傷亡很小,還捉了個將軍,楊鐵筠大喜過望。老旦站在裝甲車的後座上,威風凜凜,頗有不可一世的得意。他和楊鐵筠熱烈擁抱,見機場被他們折騰得稀巴爛,老旦笑得眼睛都雙眼皮了。楊鐵筠讓戰士們搬上一挺重機槍和幾架輕機槍,催促大家趕緊上車。“老旦,真格的才剛開始……咱們在敵後百多公裡的中心地帶,幾個方向的鬼子一定正往這兒增援呢。”楊鐵筠一點沒笑,揪著老旦上了車。按計劃,水稻突擊連向東南方向一條小路撤退,沿途有兩個村莊,就算有鬼子,也儘量不要衝突,能騙就騙過去,騙不過去就打,打也不糾纏,沒有命令不許開槍,不許下車不許說話。幾個傷兵運在車上,雖然止了血,但能不能頂得住,就看他們的造化了。彈藥補足,幾個憲兵弟兄把機槍架在車頭開路,二子載著楊鐵筠和老旦在第二輛,車隊迅速向東南方向開去。老旦和楊鐵筠坐在車後座,二子開著車,小魯抱著機槍坐在副駕,一聲不吭地看著前麵。“連長,你說那鬼子……也是想老婆孩子了吧?”二子回頭問。“鬼子也是人,他們也是被騙來打仗的。”楊鐵筠說完這話閉了嘴,可能是覺出這個“騙”字很不合時宜,就改口道,“鬼子受的都是軍國主義教育,是用武士道訓練出來的亡命徒,他們把天皇視為神明,都盼著死後能在靖國神社有個靈位……他們不怕死,就是怕沒有榮譽和歸宿。”“啥社?”二子沒聽懂。老旦也沒聽懂,但二子嘴更快。“靖國神社,就像咱的……祠堂,但又不太一樣,我去過兩次,日本人把那裡當作歸宿。”“連長,你好像在給鬼子……說好話哩?”二子歪著頭問。“是嗎?”楊鐵筠哼了一下,“開好你的車。”“是!連長說的對,今天砍了幾個鬼子,覺得他們不像衝鋒的時候那麼凶,尤其是……掏照片這個。”“什麼照片?”楊鐵筠被逗起好奇。二子從兜裡掏出一張照片遞過來,老旦接過來和楊鐵筠看,小魯打亮一支手電。照片上,穿著軍裝的鬼子抱著個梳辮子的女孩,女孩略帶害怕地低著頭,手裡攥著個不知公母的布娃娃。旁邊的女人穿著和服緊挨著他,定是他的老婆,這全家福裡的鬼子毫無殺氣,溫和如穿著軍裝的羊倌。“真不該看這照片,挺不舒服的。”二子輕輕地說,他剛才砍下了這鬼子的頭。楊鐵筠看了看沒說話,把照片給了老旦。“他老婆挺好看的。”小魯伸過臉說。老旦推回他的頭,把照片遞回給二子說:“留著吧?”二子接了,卻沒揣回去,在手裡握捏了片刻,隻向上一拋,讓它飄到夜風裡去了。照片飛進月光,撲棱棱如油燈上的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