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翠兒(1 / 1)

狗日的戰爭1 冰河 2896 字 1個月前

郭鐵頭的回來,令板子村燃起新的希望。村口的大槐樹下每天都站著張望的老人,眼瞎了的也在那站著。他們堅信郭鐵頭不是奇跡,兩大車後生拉走了,不能就跑回來一個傻子。他們頂風冒雨地站著,不吃不喝地站著,黑燈瞎火地站著,一直站到夜深如墨才邁著疲憊的步子各回各家。女人們也站了些日子,但終不如老人們堅韌,也有更正經的事情料理,漸漸便沒了身影,隻到中午或傍晚時分才稀稀落落地來,叫回各自家裡的。謝老四家的老頭每天都是最後離去,日子長了,謝老四的女人也懶得再叫,家裡兩個小的都是能折騰的,著實走不開身。謝老四的爹坐在仍然有毒的老井邊兒上,看著黑夜蓋住大地。直到半夜他媳婦喂了娃喂了豬,才想起來老頭仍沒回家,打著燈籠去找,卻見老頭坐在那裡去了。星星懸在他的頭頂,微微照亮他的臉孔和腳下的土地。大槐樹悄悄長滿飽滿的葉,在風裡沙沙地響。老頭的拐杖躺在前方十步之外,上麵牙印密布,沾滿黃土,沒人明白是怎麼回事。郭鐵頭開始出沒在村頭村尾,那顆頭糊了袁白先生調配的草藥,傷疤都揭去了倒圓滾泛白,除了少去的一塊,隻餘一些依稀的茶葉蛋似的暗影。腿也日漸利索,開始還扶著牆走,如今就能叉著腰了。一切都越來越好,隻是鐵頭裡的腦子卻越病越重,雖然能下地乾活,河裡打水,卻見誰都傻笑,見人就喊爹,見條狗也趴下汪汪幾聲,看見女人坐在門口喂孩子就蹲在一邊細看,一邊看一邊把手伸進自己襠裡摸拿。他娘管不住,罵也不聽,後來就拎著笤帚,紅著臉滿村劈頭蓋臉地抽。但這鐵頭渾然不覺,好在沒像他娘說的那樣半夜跑去一個女人的炕頭胡作非為。老人們對此無動於衷,女人們至今將信將疑,袁白先生翻了幾次他的眼皮,用幾根小針紮了紮後脖頸子,隻說好好養著,興許過一陣子就好了。圍觀他紮針的女人們就問這“一陣子”有多久,袁白先生厭煩地哼了一聲說:“快就一天,慢就十年。”女人們怨忿離去,有人便說這袁白和郭鐵頭他媽八成有他媽的一腿,郭鐵頭根本沒瘋,真瘋的是那個郭傻子,那是天生就瘋的。郭鐵頭就是怕再被抓回去,乾脆就裝了瘋。有人開頭,山西女人便大聲起來,說你們有沒有注意郭鐵頭身上有肥皂味兒?那可不是咱村裡兒的肥皂味,是也沒這麼用的,他一個瘋子每天用肥皂乾甚?他娘根本就是個邋遢的,兩三個月也不洗頭的,能給這個瘋兒子連球帶腚地拿肥皂天天洗?有人說那也不對,他娘是個邋遢的,也沒聽說這郭鐵頭是個勤快的,從前也是滿身虱子人見人嫌的,怎麼腦袋摔壞了就臭美起來了,八成是每天拉尿在褲襠裡,他娘不洗也不成啊。大家都聽著有理,翠兒不置一詞。懷疑也罷,相信也好,老旦終是不見回來。給袁白先生送磨好的玉米麵時,翠兒試探地問這郭鐵頭的話能不能當真?老先生似早有預料,笑著說隻要是話,就彆當真。“先生覺得他啥時候能回來?”翠兒自不會放下這逼問。“這不好說……翠兒,世道要亂及此地了。自古有言‘塞翁失馬,焉知禍福’,郭鐵頭回來了,看著是福,後麵的事誰知道呢?聽聞鬼子已經到了省城,國軍正在後撤,板子村雖地處偏遠,卻逃不過窮兵之禍。再說了,此地地處低窪,又在黃河故道,戰亂紛爭至此,生死隻在一念。守不住黃河,也不能讓他們過,那又該當如何?唉……但願老旦他們已經過去了……”袁白先生看著一張古老的地圖,旁邊的白紙上寫著翠兒不認識的字。鱉怪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守著就要燒開的鐵壺。“那麼大那麼急的河,怎地守不住?”翠兒問道。“日本和中國還隔著海呢,不也沒守住?此一時彼一時,東洋人早年變法,通學西洋,弄得奇技淫巧,武力非凡。民國才幾年?十年總有三年災,翠兒你是不知,還有好多山溝裡的村子留著辮子呢……”“俺家那邊就是,俺出門前兒就留著辮子,路上被壞小子們剪了。”鱉怪是從陝西逃難到這裡的,他們那兒遭了蝗災,他家人一年死絕,鱉怪彆著嗩呐隨難民一路東行,走一路吹一路,誰家死人他就去吹,竟然一程沒有斷日。本來也不甚純熟,吹到河南大地,這侏儒已經把喇叭吹出花兒來,隻是那調子不管吹啥,哪怕人家是喜事,也能把人的淚吹下來。如此災年一過,他便沒了生意,沒吃沒喝沒女子,餓得隻剩一副皮囊,遠看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他在山坡半夜吹淚,在大雨裡吹得淒慘。袁白先生雨中騎驢經過,聽得渾身冰冷,便喚他下來,問他是不是要把這世界吹死?鱉怪見老先生器宇不凡,跪下大哭,袁白先生便收了書僮,一路至此。“先生,那鬼子要是真來了,咱該咋辦?”翠兒問。袁白先生歎了口氣,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奪過鱉怪手裡的火鉤子掏了掏火,見那瓦壺咕嚕嚕地燒開了,看著壺蓋兒被熱氣翻起,淡淡地說:“沒辦法,受著……”期限即到,拿著白條去縣城裡兌換錢的人回來了。一座縣城正在逃亡,彆說兌錢,連顆糧食都換不回。縣政府大門洞開,野狗出沒,人早就走了個空,連牆上的鐵牌子都被人摘了,隻留下牌子下字型的灰塵。門口站滿了各處來領錢的人,有人大嚷大叫,有人低聲哭泣,也有人無聲無息扔了白條,默默離去。板子村的人問了縣裡要跑路的親戚,他們說日本人已經到了省城,國軍上周還在這裡駐防,縣政府也照常運轉,可一兩日光景就走得精光,跟屋簷下的燕子一樣悄悄飛了。板子村人似乎早就預料到這結果,多數人隻不屑地罵了幾句國民政府的娘,就各回各家了。又幾日過去,連女人們也不再為此湊到一起罵罵咧咧了,她們必須為今後的日子做好最壞的打算。山西女人敲門之前,翠兒就知道是她來了。她隻要來串門兒,必定要先在門外耳貼著聽一會兒,這或是很多女人的習慣,但山西女人聽得誇張,能靜悄悄站那兒聽一袋煙兒的工夫,踮著腳尖豎著耳朵,聽不到什麼或是聽到了什麼,她都會心滿意足地敲門,嗓子扯得像在村口就喚你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她這毛病,有時在看見她聽的時候,也故意嚇她一跳,山西女人就會樂嗬嗬地拍門,說怕人家家裡不方便,聽聽該不該進去呢。山西女人又站在門外了,翠兒抱著有根在逗小貓。山西女人身上有股怪味兒,說醋不醋,說辣不辣,說騷也有點過,但板子村沒有這味道,直到謝老栓他爹花一頭騾子領來這個沒名沒姓的“山西子”,村裡便多了這味道。開始還好,生了娃之後山西女人變本加厲,又多了奶味兒,且從此再沒掉過,如今她一出門半條弄都能聞到了。“翠兒?吃了沒?”山西女人拍了幾下,就自個推門進來了。小貓看見她噌地上了樹,毛驢看見她立刻就不拉了,唯獨翠兒看著她笑起來。“呦?山西子,你咋有空來啦?你的娃喂好啦?”翠兒把有根放下說。“俺家水娃能吃能睡,小花豬一個樣,喂飽了炕上圪蹴著呢,坐著閒悶,過來和你扯扯。”山西女人進院子來,左右看看,像防著角落裡一隻瞪她的狗。“俺這個不省心,炒麵不喜歡吃,棒子粥也就那麼回事,沒了井水,家裡的母雞就不下蛋了,有根一個月瘦下一大圈兒……唉,你還有你婆婆幫襯著,俺這裡上個茅房都恨不得背著他,真不知啥時候是頭哩……”翠兒拍著大腿歎起氣來,對驢努了努嘴,毛驢哼了一聲,又開始慢慢轉圈兒。小貓喵嗚一下,躺在樹杈上開始睡覺。山西女人並無覺得不妥,坐在翠兒對麵也歎起氣來。“唉,俺真個苦命的,打小兒家裡就不待見,都是女子,俺娘也是個沒用的,一撇腿兒一個女子,一撇腿兒又是個女子,七個女子撇出來,也不見一個帶把兒的。又是荒年又是兵年的,七個女子七張嘴,咋養?就是能養,咋賠得起個嫁妝?哎呀,俺連幾個姐姐長啥樣都忘了,一個個都做童養媳了……俺命不好,沒人要……”“那你咋過來的?你公公領你回來,能空著手?”翠兒明知故問。“嗨,不是逃難麼?一大堆人逃到半道兒,爹媽也就要餓死了,俺看見一大片女子都坐在那兒插個草棍兒賣,俺也就蹲過去了,可巧謝老栓兒他爹過來,就這麼著要了……一張餅,再留個騾子,人就跟回來了。爹媽拉著騾子就去賣了,也不知後來咋樣……”山西女人伸手入懷,掏出一團粗布,擦著還沒流出淚的眼。翠兒一驚,山西女人這番遭遇折抵了對她的厭惡,像吃著醋被人塞了一把鹽。山西女人終於擦下淚來,見翠兒麵露戚戚,倒了口氣又說道:“算起來,嫁過來也五年了,好容易養下個兒子,沒有一撇腿兒又是個女子,是個兒子呢,這多好的日子,怎麼著他爹就被拉走了呢?”翠兒見她剛才還乾澀的眼一下子淚如走串,小雨陡然就暴雨了,忙拍拍她的手腕想安慰兩句。山西女人卻不理會,猛然就電閃雷鳴地哭號起來,那哭聲是從丹田發出來的,經過一管比老旦還粗的喉嚨爆發出來,震得窗抖瓦顫。桂花樹上的小貓嗷叫一聲,拚命介躥上了房,尾巴一甩就不見了。翠兒想要陪出的眼淚被這暴喝生生頂了回去,這過短的時間受了這女人過大的情緒,被她撞得胸憋肺鼓,抖著舌頭愣了片刻,竟弄出一身冷汗。“山西子兒,你莫號了,咱都差球不多哩……你也是個硬氣的,不能這麼哭,咱們還要想轍呢。”翠兒咬著牙,揉了揉胸口說。山西女人聽了這話,哢嚓就停了。粗布擦乾了淚,扭臉往毛驢腳下吐了口痰,呼了一口氣說:“誰說不是?俺家老栓兒走了,婆婆非賴到俺頭上,說本來栓子要一早去縣城裡的,是俺一宿按著他日,日得栓子沒了氣力,大早的起不來了,這才被抓的。你說這不是冤枉人麼?他栓子日俺俺也不能不讓他日,怎地俺是個被日的還日出俺的錯了?頭幾年她天天催著俺們日,一天不日都不行,半夜歇了都不行,她個老不死想要孫子,俺都被日腫了,老栓兒都被日空了,她可有個心疼?老懷不上,她就每天拉著俺問你們是咋日的?最後那幾下是撅著還是挺著?日完了有沒有兩腿兒舉在天上控著?翠兒啊,日成那個球樣,你能把兩腿兒舉著麼?男人日完了和死豬似的壓著,腿兒能朝天舉著麼?缺心眼兒啊?”山西女人連說帶比劃,牙齒咬著嘴唇,眼皮擠著眉毛,言語擠著院裡的空氣,一張臉頓時猙獰起來。她一說到日的時候就雙臂上下揮動,可那動作一點也不像日,而是像在抖簸箕。她剛哭紅的眼帶了凶光,身上便多了切肉案板的味道,她一這樣山西口音便重了起來,這又讓翠兒想起在她家吃過的滾燙的刀削麵,想起她將一團麵端在手心,用菜刀隔空削進鍋裡的樣子,鋒利得讓她心驚肉跳了。山西女人描繪的場景又讓翠兒有些臉紅,就想起老旦和她那些日的日子,想起事畢的老旦喘著粗氣流著大汗,舉著她的腿兒在天上控著的情形,就像要在繩子上掛張剛洗過的被單。想起這些翠兒就軟了,耳朵軟了眼睛也軟了,很快就覺得身子也軟了,骨頭像水一樣化掉了,山西女人粗愣愣的話裡湧出一股奇異的暖流,令她心裡一酸,眼淚就跟著下來了。“唉,不說了,看把翠兒你都引哭了。俺不說了,俺不說了,說這些乾啥?俺真丟人敗興的,翠兒俺跟你說個正事情,咱兩家的地是挨著的,男人走了,這地裡都有莊稼,可咱倆哪收拾得了七八畝地?俺還好點,婆婆再是個爛的,總能照顧一下孫子,你可怎麼下地?背著有根還怎麼掄鋤頭?那麼我就有個主意,翠兒你聽聽是不是這個弄法兒。咱雇一個短工,每天地裡照看著,走水翻土剔壟挑糞兒的,都讓他做,快收成的時候再叫兩個麥客,工錢咱和他談,你我一人一半,哎呀我虧點就虧點,你的地大呢,你看成不?成咱就琢磨下價錢?”山西女人頃刻又換了張臉,淚還掛在臉蛋子上,就開始掰著指頭說她的“正事情”。而翠兒剛被她帶進一條悲傷的溝,準備在裡麵輾轉哭號一番,乾脆痛快一場拉倒。她無法理解這個和她交心哭泣的女人怎能瞬間就又談起生意?連秋後的事兒她都早已算計明白,就差拿個算盤來劈劈啪啪弄個清楚。翠兒咬著舌頭咽回那更多的淚,見有根踅出屋門,蹲下就是一泡屎,就走過去拎起來,屁股上劈啪就是兩下。“畜生,一會兒稀的一會兒乾的,你倒真會拉!”翠兒歎著氣拉過水盆洗著。有根癢得嗬嗬笑,小腿踢到他媽的頭,翠兒不知哪裡來了火,一下就把他扔進水盆裡,濺起老高的水花。在翠兒的怒罵聲裡,有根坐在水裡哇哇地哭了。“你這是乾甚?孩兒不就拉了泡屎嗎?缺心眼兒啊?你這好賴在地上,叫隻狗來吃了多利索,我家水娃動不動就拉炕上,半夜滾俺一身,哎呀那個醃臢呢……”山西女人絲毫不覺翠兒的厭惡,劈手就拎起有根,麻利地從繩上揪過塊布,先擦了嘴臉,然後就過來擦那一屁股屎,邊擦還邊念叨,“咋啦?麼事,咋啦?麼事,咋啦……”見她如此,翠兒倒局促起來。山西女人的厚臉皮無堅不摧,翠兒自愧不如。她甚至開始猜想,這女人想和她找個短工來收拾兩家的土地,必有一份彆的心機。雖然這法子讓翠兒動了心,但袁白先生的顧慮令她左右為難。眼看著就要入夏,莊稼可不等人。施肥自是力氣活,若不好好伺候著,趕緊修溝培土,麥苗躥得慢倒也罷了,要是來一場大雨,可就衝得一塌糊塗,今年母子倆就喝西北風吧。“山西子,容俺先想一想,倒不是事兒多大,終歸也是要這麼弄的……隻是……總要挑個咱都信得過的漢子吧?如今年頭亂,走動的人拎不清,彆莽撞找上個……急走的浪蕩子,耽誤了莊稼不說,還害了咱的事兒。”翠兒接過有根,用衣襟將他擦乾,看了眼門口。門口走過謝老四的女人,往裡探了一眼,像要進來,卻又一扭身走遠了。“你說的也是,日本兵快到縣城了,咱這兒怕是也不消停。哎,翠兒,聽說鬼子殺人可凶了,南京都殺光了,女人都給日了,連八十歲老太太都不放過。”山西女人說到這事,眼睛又亮起來。“南京是哪?在河南哪片兒?”翠兒懵懂片刻,立刻覺得這個南京毫不重要,而是山西女人說的其他事,就又說,“鬼子乾嗎這麼凶呢?打過來就是要乾這個?”“啊呀翠兒,你咋一點見識都沒有哩?缺心眼兒啊?南京是咱民國的都城哩,在山那邊兒,那邊兒……”山西女人對著東邊土丘指了一下,頗為肯定地說,“聽說鬼子可惡了,他們嫌自己個兒矮,逮個中國的女子就按倒,唐僧當年去西天取經,鬼子如今是來東土取種兒哩,他們是為了換種兒哩……”“你這些聽哪個說的呀?”翠兒驚訝道,夾著腿緊了緊衣服。“哎呀就是聽說,大夥都這麼說。”山西女人兩臂一攤,嘴歪去一邊,表示這說法的確鑿可信。“那可嚇死了……那老旦他們就是去護著咱們了?抓不抓壯丁也該和鬼子鬥一鬥了。”“這是兩碼事……這事能躲就躲,鬥啥鬥啊?你不要命啊?翠兒你真是的……缺心眼兒啊?”“那你咋想的?”“能咋想?家在這兒,地在這兒,隻要不要咱的命,受著唄。俺從山西過來,沒鬼子不也呆不住?那些個大帥們,也哪把咱們當人看?俺們要不是走了,不也就被他們日完了弄死?翠兒你真缺心眼兒哩。”聊到這裡,翠兒已經不煩這個山西女人了。她心裡爬出堅硬的蟲兒,啃噬她剛在這些天裡建立的信念。她茫茫然看了眼半開的院門,看到村中的小路曲曲折折,春天的青草頑強地長出牆根,一串串紛亂的腳印沒頭沒尾。翠兒看得心慌,就回頭看又在戲耍的有根。有根才不管她倆在做什麼,徑直鑽到歇停的毛驢下,用小手摸著它長垂的雄器。翠兒看著毛驢油光鋥亮的那裡,便想起黑夜裡的老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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