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血的黃河(1 / 1)

狗日的戰爭1 冰河 3256 字 1個月前

六月的大地本該萬物生長,而如今隻剩死氣沉沉。擠滿大路的難民扶老攜幼,與各式交通工具彙聚一起,浩浩蕩蕩地向南行進。人們衣衫襤褸,神情萎頓,肮臟的身體在炎熱裡散著臭味。身後炮聲不絕,鬼子又在進攻了,他們永不吝嗇炮彈和子彈,他們就是來殺人的。部隊夾在這難民流裡,無法加快行進,開路的軍車喇叭按爛了,輪子要碾到難民的屁股了,仍是蝸牛般的快慢。天上傳來奇怪的聲響,像鐵匠鋪抽動的風箱聲,但很快這聲音就撕裂起來,從耳朵嚇進心裡。老旦認得那是鬼子的飛機,隻是這像是一群。他驚恐地抬頭,見四架敵機正低空掠過來。人群炸了鍋,陷入巨大的慌亂,他們爭相踩踏著擠向兩邊樹下的溝。路溝裡像是漲了水,頃刻湧上層疊的人。老旦拉著二子臥在棵大樹下,蜷著抱成一團,唯恐飛機上的鬼子看到自己。老旦不明白為何看著敵機飛得很慢,眨眼就到了。前兩架沿著大路掃射,玉米竿子粗細的子彈掃過之處,將人和牲口、馬車打成支離破碎的物件。彈痕過處,鮮血滿地,死屍擺出一條血紅的路。後兩架就奔著兩條路溝了,它們飛得輕鬆,卻讓溝裡肢體橫飛,死去的和沒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滑滾向血窪處處的溝底。軍車上有對空掃射的四聯機關槍,才打了幾排子彈,就連同槍手被打成了零件。著火的人滿地打滾,被倒下的車砸在下麵。兩輪過後,敵機像是打光了子彈,示威般掠了兩次,抬頭南去。老旦想喘口氣接著走。人群突然哭聲震天地向南湧去,因為敵機徑直飛向了前方的黃河烏口大橋!鬼子要炸烏口大橋?老旦心驚膽顫,橋要是毀了就得遊過去。黃河可不是小馬河,怎遊得過去?到了河邊才知道,敵機根本沒有炸橋,而是在轟炸掃射河兩邊的國軍工兵部隊,竟然是想保橋!明白了這一點,人潮發瘋似的蜂擁衝向這幾十裡內唯一的橋。“快點快點,鬼子這麼搞,肯定還會來飛機。”二子用槍托扒拉著老百姓,給連隊衝開一條路。老旦見他魯莽,幾個小孩都扒拉倒了,也隻能咬牙往前衝。鬼子果然來了更多的轟炸機,把河的兩岸炸得火紅一片,炸起的水柱夾著黃沙飛散著,堵著逃命的人的鼻孔和眼睛。部隊發了狠,車隊擠下礙事的牲口,礙事的人乾脆扔下了水。老旦和他的弟兄們高舉著槍,被瘋狂的難民幾乎擠成肉餅,他腳不沾地地過了大橋。回眼一望,螞蟻般的人潮仍從四麵八方湧向橋頭。在更遠的地平線上,鬼子騎兵高挑著的太陽旗已經清晰可見,他們正呐喊著衝下山坡。突然,時間戛然而止!地動山搖的爆炸聲中,腳下的鋼鐵大橋騰空而起。伴著震破耳鼓的折裂聲,老旦和弟兄們被高高地拋向了岸邊,重重地摔在地上。老旦覺得世界反轉,一切都顛倒過來。漫天的黃沙裡,一團巨大的火焰夾雜著燒紅的鋼鐵、支離破碎的人、碎裂的汽車和騾馬,慢悠悠地翻滾著飛向天空,再摔向渾濁的河水,濺起一片片濁浪。一座大橋隻頃刻間便消失在滔滔的黃河裡,橋麵上那上千的難民和上百個兄弟都隨之上了天。老旦晃動著震麻的頭,半天才明白是工兵受了死命,搶先炸毀了大橋!老旦驚恐地望著對岸四散奔逃的人們,他們在日軍的騎兵衝擊和機槍掃射下亡命狂奔,打死和踩死的不計其數,活著的人終歸走投無路,選擇跳進了黃河,人群像崩塌的堤壩,就像流下去一樣。剛落入水的還來不及浮遊,就被後麵的人砸了下去。一個女人抱著兩個孩子,下水就沒了蹤影。也有站在河邊猶豫的,跪下的磕頭的求饒的,統統被彈雨射殺。血染紅了黃河,像一桶桶染坊的紅料倒進了染缸!大片屍體緊挨著漂下去,在一個拐彎處堆積成漂浮的墳場。日軍的狂笑順風飄來。一隊鬼子衣裝整齊,也不瞄準,慢悠悠地向河水裡的人群掃射著,或隨意丟下幾串手雷。老旦的毛發根根豎立起來。鬼子如此殘忍,國軍亦如此無情,那麼多未能過河的難民們就此剩下一條死路。他強壯的身體和手上的槍在這一切麵前是如此無力。他不知被什麼憋炸了,發出聲淒厲的喊叫,舉槍朝對岸射去。二子的機槍也開了火,弟兄們亂槍打起來,邊罵邊打,這距離超出了射程,子彈沉甸甸地落下去了。這時天空中傳來炮彈的尖哨聲,一大片火光在對岸的日軍和百姓中炸開。鬼子們定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炮火,也死傷無數,不少人被炸進了黃河,和那些屍體混在一處。岸這邊的歡呼著,一時忘記了那同樣死在炮火裡的同胞。命令傳來:不能停留,繼續前進。補給出現了斷檔,隊伍疲憊過甚,饑腸轆轆,再也走不動了。老旦口舌生瘡,麵如土色,開始變得夜盲。到達一座縣城之後,部隊在城南休整。在敵機停止轟炸的那幾天,城裡來了慰問團,帶來食物和蔬菜。戰士們餓急了,白菜都生嚼下去,菜幫子香甜可口。一個老太太摸著老旦滿是血口的雙手,一遍又一遍地念著菩薩保佑……夜裡總有戰士哭泣低語,可老旦睡得著了,隻是一閉眼就夢到黃河那一幕,醒來大汗淋漓。老旦也回憶著那位臉上長滿麻子的團長的話,默默地摩挲著他給的那把日本軍刀,心裡有時會浮起奇怪的豪壯,尋思著有機會一定用這把刀剁幾個鬼子。過了幾天,整個37軍向湖北進發,入駐武漢外圍防禦陣地。部隊在疑惑之中上路,難道這黃河不守了?團裡多是河南的弟兄,不守黃河,打這仗還有個啥球意思?鬼子肯定會殺過來。以老旦知道的情況,鬼子的機械化部隊搭個橋不成問題,過了河丘嶺雖多,可要害處都在平原,如何守得住?守不住家裡的人怎麼辦?落到鬼子手裡會怎麼樣?不就和馬煙鍋說的一樣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二子想和他盤算著怎麼逃跑,但老旦又猶豫起來,覺得這便對不住那些死去了的弟兄了。部隊緩緩行進著,幾千人的隊伍萎靡不振,沉重的腳步慢慢合拍,像唱著一曲古老的悲歌。老旦不時回望,隻望到同樣的疲憊殘兵,以及踩得漫天的黃土。一匹快馬飛奔過來,馬背上的士兵臉紅脖粗,鋼盔上彈痕處處。他嘶啞著大喊:“黃河開口子了!上遊開口子了!”長龍般的隊伍一下子聚攏起來,被這個傳令兵驚呆了!他們忽地就把他層層圍起來,他的馬都寸步難行了。瘋狂的士兵們大叫著,隊伍登時亂成了一鍋粥。“花園口!新八師炸了花園口,黃河已經改道了!”傳令兵聲嘶力竭地把這可怕的消息喊出來,它像刀剁進頭顱,如霹靂劈入腦髓,幾千人一下子噤了聲,傻了眼,頭皮發麻,舌頭發硬,腳底虛得像踩了浮萍。不知誰撕心裂肺地哭起來,也可能是同時,全體傾然鼎沸成一片了。誰不知道,花園口一炸開,黃河會把整個河南東部和山東北部變成一片汪洋黃湯。那些家在東部的戰士們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真個痛不欲生。有人立刻要招呼著大家跑向北麵,長官的喝令火上澆油,隻讓人們更加瘋狂。不少人拉開架勢聚著群兒就要回去,還有的拉著槍栓,卻不知該向哪裡指,更有人拔腿便跑,槍和包袱扔了一地。“砰!”一聲清脆的槍響傳來,騷亂的人群靜了,槍響處,一匹戰馬緩緩走來,麻子團長穩坐其上,舉著一支冒煙的步槍。“弟兄們,聽我說話!”他環視全場,槍口冒著青煙。這威嚴而沉穩的聲音鎮住了大家,他們頭擠著頭,淚對著淚,眼巴巴地望著他。麻子團長一臉凝重,勒住了馬,把槍垂下來,稍頃才慢慢說道:“炸開黃河大堤,定是上麵的命令。不瞞大家,我猜到了,我的家就在那附近。”他頓了一下,低了下頭,像是忍著淚,卻又抬起來,像做了個決定那樣挺直了。“因為不炸不行啊!咱們在平原上和鬼子作戰吃儘了虧,即使死守黃河,也頂不了多少天。鬼子的飛機和重炮一猛攻,坦克再一推,戰士們雖然勇猛,畢竟擋不住……大部隊作戰,咱們前麵敗了,一路敗了,雖然殺了鬼子不少,但還是一截截敗了;可咱們又是勝了!因為拖了時間,沒讓鬼子那麼痛快打下來……隻是這時間不夠,不夠百姓轉移,不夠能建立新的防線。鬼子離得多近,大家昨天都看到了,如果讓鬼子就這麼下來,占了鄭州沿著鐵路線南下,咱們七個軍會陷入包圍;再讓鬼子占了武漢,整個華東戰區十個兵團也全得完蛋,東邊那些工廠和百姓就無法撤離,那離徹底亡國就不遠了……炸了花園口,咱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裝甲部隊和先頭部隊也得完蛋,坦克和汽車就過不來,咱大部隊就可以退到豫西南丘陵裡去,就可以在武漢外圍重新構築防線……弟兄們,這是不得已的犧牲啊!咱們家人死在日本人手裡是死,死在黃河裡也是死,橫豎是一死,咱得把這筆賬記在日本鬼子頭上!把這筆血債從戰場上贏回來!打仗要死人,可先得有人有兵,隻要有人在,有兵在,咱早晚都能打回來……磕完頭,都跟我走!”老旦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淚從麻子團長臉上滑落下來。他從馬上跳下,丟了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麵向黃河的方向,撕扯著喉嚨喊道:“俺爹俺娘!兒子不孝,不能來救你們,也不能替你們收屍!等將來打跑了日本鬼子,俺再來給爹娘堆墳,給爹娘燒紙了!”說罷,麻子團長放聲大哭,將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嘩啦一聲,幾千名戰士都跪了,有的抱頭痛哭,有的麵向北方磕著頭,那哭聲撕心裂肺,將麻子團長的戰馬嚇得滿地亂轉。不知誰放了槍,很快槍聲就響成一片。老旦和二子也止不住大哭起來,家裡說不定也被黃河水衝了呀。二子哭得死去活來,不停地喊著娘,手指死摳著鬆軟的土地。老旦哭著哭著就站起來了,他不知要找什麼力量止住這傷心,隻看著滿地磕頭痛哭朝天開槍的兄弟們,知道黃河這一決口,他是回不去了。花園口大堤被炸開後,日軍進攻部隊果然被擋在了一望無際的黃湯後,走得快的被衝走不少,大量的裝甲和輜重泡在泥裡成了廢鐵。老旦好幾天沒聽到鬼子的炮聲,飛機也少了。日軍果然中止了由北向南的攻擊計劃,國軍暫時不用擔心日軍長驅直下了。各方麵軍安全撤退,一部分退入河南西部,一部分進入了武漢外圍。部隊在個深夜進入了武漢城防。老旦看到嚇人的高射炮一排排立在城郊。穿著嶄新軍服、戴著威武鋼盔的戰士們對他們敬禮。進入城區的時候老旦登高遠望,驚奇地看到已成大兵營的武漢城。到處是駐紮的部隊、帳篷和車輛,不同的衣服,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旗幟,卻有共同的鬥誌,城裡徹夜燈火通明,幾百萬人構築著工事。他更是第一次見到國軍的飛機在夜色裡沿江編隊飛過,第一次看到遊弋在江麵上的中國艦隊。一切都表明,武漢城準備充足,兵精馬壯。老旦從麻子團長的參謀那裡得知,國軍一共有7個兵團在武漢北麵、東麵和南麵散開防禦,18個集團軍,97個軍集中在鄱陽湖、大彆山、幕阜山、長江兩岸的山川湖泊和港汊等天然屏障之中。這是全新的戰場,和這場要迎來的戰役相比,他以前經曆過的戰鬥顯得如此輕微,保衛武漢將是自徐州會戰之後一場大規模的、具有決戰意義的戰役,老旦對此很有信心,覺得麻子團長在黃河邊的話有道理。老旦所在連隊分配在長江南麵的突出部上,和另外五個連隊一同固守,以阻擊從長江逆流而上,可能在南岸登陸的日軍。他們身後,是37軍構築的鋼筋混凝土環形防禦工事。令老旦欣慰的是,位於縱深陣地內的重炮團可以直接覆蓋高地下麵的登陸點。六個連的火力配置高度密集,每個連都有七八挺輕機槍和兩挺重機槍,足以封鎖江邊的每一寸土地。江邊鐵絲網密布,下麵是恨不得能炸死螞蟻的地雷陣。長江裡炸毀的貨輪有三四條,有一條還露出斜斜的角。他們用來阻擋敵人的軍艦,鬼子想上岸隻能用小船逆流而上。西邊江岸的工事異常宏偉,一米多厚的鋼筋混凝土碉堡像巨大的棺材,看上去玉皇大帝也拿它沒招。那些巨大的炮口一排排地藏在掩體之中,鬼子的小飛機不會炸到它們。更彆說炮台邊那些三十米一個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武漢江岸外圍陣地據險而守,兵精糧足,在他們到來之前已經完成了連綿不斷的工事。車隊頭頂著尾晝夜開來,運來堆積如山的彈藥和用品。還有老旦第一次見到的醫療隊,好看的女人穿著白色的衣服,胸前背上畫著鮮紅的十字,她們笑得很親切。“旦哥?你見過這陣勢麼?”二子問他。“咱這是來世界了,以後沒見過的多了。”老旦摩挲著馬煙鍋的煙鍋,後悔沒在他身上找找煙絲。“你看那些女子?嗨,衣服好看呢耶。”二子指著幾個護士說。“是奶子好看吧?你個雞雞娃,見了女人比見了鬼子還來勁兒。”老旦用煙鍋戳了戳他,也盯著那幾個女人看,盯著盯著,也去看她們貼身的護士服下那凹凸的奶子了。“旦哥,咱板子村來的人我數了數,就剩十幾個了,還有兩個殘廢了。”“嗯,咱命大。”“俺現在覺得不怕死了,就是怕死之前連個女人都沒搞過。”二子攥了下拳頭。“那就搞一個唄……”老旦故意背起手。“你以為是捉蛤蟆?人家城裡人看得起咱?你好賴能把軍功章彆上去嚇唬,俺球也沒有……”二子忿忿道。“還惦記這個,給你給你,在俺這兒還硌得慌……”老旦掏出那個章,就要往二子身上彆。“不要不要……這是你的,你給老婆留著顯擺,俺的自己掙去……”二子臉紅了,“你這名字是占便宜,馬煙鍋說得沒錯。”二子點著頭若有所思,直勾勾看著那幾個護士。老旦也跟著看,覺得有個豐滿的護士背影很像翠兒,就默默地蔫兒在那兒了。老旦等再不用風餐露宿,晚上有乾淨的帳篷和行軍床,床邊還放著新的痰盂和桶。老旦總納悶那裡麵為何沒水,這咋喝呢?後來才明白那是尿桶。每天吃飯也都到一個行軍食堂,大師傅一盆盆端上來,嘴咧得和臘豬臉兒似的。那飯菜可是好吃,饅頭結實,米粒兒飽滿,豬肉塊和有根兒的小拳頭似的。可惜這大師傅是湖南來的,什麼都要放辣椒,稀粥裡都有辣味兒。每天吃飽喝足,部隊開始提要求,麻子團長來了幾次,今天說要洗衣服,明天說要練隊列,後天又說不許摘帽子挽袖子。老旦和二子被收拾得好不自在,但不敢絲毫違背,因為隻要被營長連長知道了,就要餓兩頓飯呢,沒準還要罰半夜倒尿盆兒呢。軍隊和百姓們晝夜不停地忙活著。武漢城來的各色慰問團真不少,帶來好看的演出和奇怪的電影。彆管是啥,老旦統統看不懂,隻覺得台上的女子個個模樣俊俏,奶子挺拔,惹得下麵的東西邦邦亂跳。那電影就好嚇人了,一輛鐵家夥吐著白煙,和條大長蟲似的對著戰士們衝來。老旦和二子扭頭就跑,弟兄們撞得人仰馬翻。天天都有人排著小隊挑著扁擔來慰問,士兵們從他們眼裡看到不一樣的信任和希望,他們真拿自己當東西看。這熱烈團結的抗戰氣氛讓老旦淡忘著那些撕不去的傷痛。他有時恨不得鬼子明天就上岸,塞到刀下過把癮,弄死了再割成一條條的讓二子烤肉串兒。老旦是臨時副連長,按要求要參加營部會議。連長是麻子團長以前的勤務兵,也是駐馬店的,告訴他去開會坐著聽就行了,彆在會上放屁,也彆抽煙,更彆像在營房裡那樣蹲到凳子上去。老旦乖乖聽了,開個會比打仗還緊張。見了營長嚇一跳,就是那個到村裡征兵講話的,今天才知道叫王立疆,說話像身板那麼刻薄,一見麵就問老旦為啥有股鹹帶魚的味道。最近三天兩頭地開會,下達團裡明確的作戰指令,訓練也變得更狠,還要讓戰士們認字,要認得幾個日語,這不要命麼?開會多了,老旦逐漸有了些做長官的心得,開始關心下屬的吃飯穿衣生辰籍貫,了解二裡地見方陣地上的情緒。“昨晚睡得好麼?”“傷口還疼麼?”“想老婆了吧?”“哎呦你小子吃胖了哩。”種種關懷用語他很快學會,賺來感激和信任。連隊裡又補來更多的新兵,和他剛來的時候一個傻球樣。沒多久,大家開始尊稱他為“老連長”,省去了那個晃悠悠的“旦”字。小道消息無孔不入,讓整個城市都燥熱不堪。傳說武漢外圍和鬼子已經開戰,廝殺得昏天黑地,每天有幾十架國軍飛機晃來晃去,終歸是去得多回來少。它們走了,江岸就安靜得沒人似的。戰鬥仿佛隨時可以發生,卻總是不來,大批傷兵從下遊運回來,卻沒帶回確鑿的信兒。戰士們像被打足了氣的皮球,撐著鼓鼓的鬥誌無處發泄。喇叭裡雄壯的軍歌聽得反胃,那些電影再不能嚇著戰士們,看得也索然無味。送吃送喝的慰問團也不多了,唱戲的也不來了,香煙和擦屁股紙眼看就不夠用了,不管等什麼,等待這事兒,長了誰也受不了。老旦沒事就擺弄各種槍,還把手榴彈拆開看是咋球回事,夜裡無人,也會拎著刀揮弄幾下。馬煙鍋那奇特的刀法刻在他腦子裡,這是拚命的本錢,半夜裡便耍得認真,也時常耍出些豪邁的味道,累出一身大汗,站在垂著滿月的江邊,讓揮砍四方的衝動驅趕著惆悵。二子見他半夜裡哢嚓哢嚓,遠遠蹲著望他,等他事畢就湊過來,夾槍帶棒地調侃。“咋了?學功夫對付你老婆?”老旦嘿嘿陰笑,做勢要劈了二子,二子就九_九_藏_書_網跑,江邊有棵沒毛的大樹——因為妨礙射擊,枝葉都被扯光了。二子猴子一樣上去繼續說著他老婆的孔武,覺得老旦在炕上也是被女人日的。老旦要爬上去揍他,二子卻哼著豫劇撒下尿來。老旦氣急,丟上去各種石頭,打得二子吱哇亂叫,在月光下縮成一隻藏頭露腳的夜貓子。那一天,老旦格外想家,夢裡就回到炕頭,輕推開歪斜的房門,撥開棗核做的珠簾,掀開溫熱的棉被,烙鐵一樣覆在熟睡的翠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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