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投降後一周,老旦和二子隨第14軍暫編第2旅出發,按國民政府提供的行進路線圖和時間表,坐上汽車急行東進,第一站竟是武漢,汽車連開三天,顛得人都要散了,老旦都懷疑是不是開回了河南老家。跳下車來竟發現是武漢城的南門,當年就是從這裡撤離的,城牆上插滿了國旗,城門口站滿了歡迎的百姓。一共四個軍十二萬人同時到達了武漢,接收了這座重要的城市後,各部將輻射狀分散出去,按計劃進駐各中小城市,收編偽軍,管理投降的日軍,支持重慶用飛機運來的人重建地方政府。一到武漢,他們還沒吃上一頓好飯,暫2旅便直奔漢口,聽說那裡的情況很緊張,老百姓在滿街殺日本人,偽軍和鬼子還打起來了,真刀真槍地乾了。暫2旅的姚旅長就是武漢人,還是個急性子,隻讓戰士們喝了口水,吃了老百姓做的肉包子,澡也不洗便直奔邊鎮宋口。各營長路上開會,姚旅長定下宗旨,彆管老百姓咋回事,偽軍咋回事,先把鬼子全關起來再說。車開進宋口城區,處處可見歡騰的場麵,也到處都是倒伏的屍體,有的還沒了腦袋,那肯定是日本人的。這樣子有些……恐怖,老旦讓戰士們子彈上膛,高度警戒。路上總被市民們攔住歡呼,有抱過來親嘴的女人,有往上麵扔大洋的老板,也有往車上跳的學生。部隊好不容易到了宋口日軍駐紮地,隻見上千個偽軍正圍著營地,機槍步槍的圍得水泄不通,日軍在裡麵也是擺足了架勢,鐵絲網重機槍,還有各種小炮對著外麵。老旦一看就知鬼子不想打,這些偽軍連迫擊炮都沒有,怎能打得過鬼子呢?見他們來了,偽軍哇哇地歡呼起來,呼啦就圍過來,那眼裡也是淚汪汪的,弄得暫2旅的士兵們麵麵相覷,這不都是漢奸嗎?怎看見咱這麼親呢?“鬼子軍隊投降後,不少百姓打城裡的鬼子,可鬼子軍隊不讓打,還拿槍咋呼,我們就不乾了,讓他們放下槍老實在營房裡待著,可他們還不老實,時不時還鑽出來打人,我們就把弟兄們全叫來,就這麼僵著一周了。”偽軍的頭還是個中校,吃得豬頭也似。“中央政府已經通令,不得對投降的日本人使用暴力,你們怎麼不向百姓說明製止呢?”暫2旅的於參謀問。“長官,您也不是不知道,老百姓恨鬼子恨成啥樣?我們開始是這麼乾的,百姓連我們一起往死裡打,我們已經被他們罵死了,這時候再幫著鬼子,皮非得被揭下來。再說了,哪裡管得過來?全城老百姓那幾天都和瘋了一樣,個個都抄著家夥,動不動就千把人上街,我們腰杆本來就不硬,哪裡敢管他們?”姚旅長聽著嗬嗬樂,讓於參謀帶著文件和他去見鬼子頭兒,暫2旅和偽軍全部列隊,準備接受鬼子的正式投降。一進去才知道,鬼子三個頭目已經剖腹自殺,隻剩一個中隊長管著一千多鬼子。老旦見他們整齊地走出來繳槍,暗自佩服這些鬼子的定力。天皇說了投降,他們便決不再反抗,隻等著正式繳槍,這是兩千多偽軍能圍住他們的原因。百姓在街上殺人是事實,偌大的武漢城聽說有幾十萬日本人,平日定也是作威作福慣了,這時候要還債了,老旦亦能理解這樣的暴行,二子還想去殺幾個呢。鬼子繳了槍,刀也交了,整齊地走回營房等候命令。暫2旅帶來了重慶方麵做的寫著“維持治安”袖標,偽軍們戴上了,腰杆才直起來。他們被分成五隊,分彆歸屬五個營,姚旅長令各營長帶隊,控製漢口主要街道,保護商業和公共財產,製止百姓胡作非為,貼出告示和禁令:今天之後再有殺人者,一律嚴懲。宋口的日本人全部集中,住在離日軍不遠的地方,偽軍為他們搭建營房,政府為他們提供食物、水和藥品,整個區域由暫2旅負責治安,偽軍配合,日本人必須關到這裡來,一是便於管理,二也真是為了他們的安全。各營得令,分頭出發,老旦的營分到西起沿江大道東到龍王廟的一帶。這裡的日本人真不少,而且多是有錢人。全營下午便到了,二子開著鬼子的吉普車,舉著旗子開在前麵。一路自又是熱烈的掌聲,戰士們慢跑著前進,唱著好聽的軍歌,沿街的窗戶都開了,百姓們對他們高興地揮手,商家們扔來一摞摞的香煙。剛到沿江大道,情形陡然變糟,不少商店在燃燒,地上躺著發臭的死人。十幾人跌跌撞撞朝車子跑來,有的穿著日本人的衣服,有的穿著中式的長衫,男的女的都狼狽不堪,有個胖子光著膀子渾身是血,還有個光著的女人,捂著胸夾著腿哭著跑,後麵是舉著菜刀和棍棒的人,喊得和打雷似的。老旦還沒來得及下令,胡同裡衝出上百人,截住他們便刀槍齊下。二子見狀興奮起來,大聲對老旦說:“啊呀?這是啥?鬼子?呦,殺鬼子?這個好玩,這個好玩。”“開槍開槍,朝天打!”老旦忙向身後兩個排長下令。兩個排長也嚇傻了,半天才掏出手槍,打了七八槍後,人群才漸漸消停,慢慢後退,露出已經死在街上的這些人。那定都是日本人了。他們或仆或仰,或身首異處,或被砍成一團碎肉,一個光屁股的女人被割開了脖子,噴著血還在爬,後心插了一根削尖的竹子,她爬了幾下,哭了幾聲,等脖子上沒有血再噴出來,便趴在那兒不動了。有兩個沒死的鑽出人群,掙紮著跑向這邊,邊跑邊喊著救命。老旦讓二子停車,讓兩個排長帶人去驅散百姓。他跳下車來迎向兩個跑來的人,這兩人定挨了不少刀,每跑一步都流下不少的血。“砰,砰!”兩槍,二人腦門中彈,登時仰倒。老旦被頭頂飛過的子彈嚇得一縮頭,回頭一看,二子舉著槍站在車上。“老旦,你看我還打得這麼準耶!”二子笑道。老旦大怒,正要去收拾他,街道拐角深處跑出一個人,手持兩個燃燒的汽油瓶,哇哇叫著朝老旦跑去。老旦忙去掏槍,卻忘了槍放在車上,一個排長舉槍便打,打在那人肩膀上,可這家夥跟沒事一樣還是衝過去。當著戰士們的麵兒,老旦可不想跑,便擺出架勢要空手製服這瘋了的鬼子。此時隻聽後麵一聲油門兒響,二子開著車猛然竄來,徑直撞飛了那家夥。汽油瓶在他身邊摔碎,人登時燒成一團慘叫起來。不遠處的人群見狀高聲歡呼,拍著手走過來。“彆殺他,燒,燒死狗日的!”人群中有人大喊。二子再度踩下油門,咚的一聲撞去,火焰裹在擋風玻璃上,火球樣的鬼子飛出好遠,這一下真不動了。老旦驚魂未定,衝到車上對二子吼著:“你乾球啥?又想被判死刑啊?”老旦大怒,一把奪了他的槍,將他推下了車。“不殺兩個鬼子,我這牢不白坐了?”二子嬉皮笑臉走開,才不將這當個事兒。“你再乾這事兒,俺先把你抓起來!姚旅長怪罪下來,俺可不幫你兜著!趕緊的,帶2連乾活,把這些人都趕回家去!”戰士們多是新兵,被眼前這場景嚇得夠嗆,被二子連長的舉動弄得目瞪口呆。二子滿不在乎地走到大家前麵,喊道:“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殺鬼子,還要防著老百姓殺鬼子,我隻是給咱營開開葷,報個仇,以後就要按軍令來了,都聽明白沒有?”“明白了,明白了……”戰士們點頭稱是。“奸淫也不行!”二子大手一揮,好像要未卜先知一樣,“先剁雞巴再槍斃!”他惡狠狠地說。戰士們端著槍開始行動,憤怒的人群輕易便被製止,他們開始幫著部隊乾活,找出藏著的日本人,一下午便找出一百多個,一個個嚇得臉白如紙,還有的將自己弄成叫花子樣,幾個死了男人的女人更過分,怕被人奸汙,往身上抹滿了屎尿,抱在一起頂風臭出一條街去。老旦捂著鼻子搖頭,這都是村裡女人們當年對付鬼子的辦法呢。死去的鬼子都堆去了江邊,老旦點了數字,便一把火燒了。人肉的焦糊味兒裡,不少人舉著酒瓶瘋顛顛地叫著,圍著燃燒的屍堆惡狠狠地罵著,也有的隻是哭,拿著石頭往火堆裡砸。老旦默默地看著,背後滲出冷冷的汗水,他總覺得這場戰爭還沒結束,鬼子是投降了,可中國老百姓心裡的怨氣卻並未消減,心裡那流血的傷疤不知能否愈合,中國還有這麼多鬼子,拿他們怎麼辦呢?鬼子老實,一切便都好辦,之前的殺人者沒法抓,眾多日本人的商店和住宅遭到洗劫,這些強盜更是沒法尋找。據說在部隊到來之前,有上百個日本人被扒得赤條條捆了手,活生生扔進江裡,現在大概已經漂到了上海。老百姓搶光了他們的家當,連金牙都敲了下來,有的日本男人被剁了手腳,女的有不少被擺弄死了。老旦聽得心悸,這麼畜生的事,老百姓怎就乾得出來?可他一想日本人在南京等地乾的事情,好像又能找到原諒的理由,這場八年的仗,把人生生都變成畜生了。“得抓幾個流氓強盜斃了,否則刹不住人心。”老旦對二子等連長說。“你說這些鬼子咋就不能殺?哪個手上沒沾著血?”二子皺眉不解。“他們投降了,是俘虜。”老旦說完,立刻知道這是廢話。“廢話!咱又不是沒見過他們殺俘虜,老百姓哪個不是投降的?鬼子又殺了多少?咱們的人投降了他可以隨便殺,他們投降了咱就一個不能殺?這叫啥道理?”二子發起火來,額上的青筋都憋起來。“行了行了,彆讓戰士們聽到,俺隻知道,鬼子是畜生,咱不能也是畜生……”老旦說完歎了口氣,也不隻是歎給自己、歎給二子,還是歎給這贏得莫名其妙的戰爭。抓幾個殺人強奸的流氓並不難,每天在街上以報仇的名義乾壞事的家夥多是流氓地痞,要不就是窮瘋了想撈一把的二流子,正經的老百姓沒幾個。請示了旅部,旅長說要當眾槍斃,斃了還要立在電線杆子邊上嚇唬人,其他幾個營也都在斃人,要不這些人就變得比鬼子還可惡。旅長令老旦帶全營完成任務後便帶隊回來,要派他們過漢江向東南去,那邊有一個叫牛城的小地方,日軍的大量物資補給都在那兒,聽說共產黨的遊擊隊炸斷了橋梁和電話線,那兒的鬼子沒有進城來同意接受管理,也或許還不知道天皇讓他們投降了。聽說共產黨遊擊隊已經進了城,上峰來令,國軍必須搶在他們之前占領牛城,接受守城倉庫鬼子的投降。老旦得令,召集全營戰士集合,各連各排一個時辰便回來了,二子的副連長已經帶著全連回來了,唯獨二子和一個班不見蹤影。派人又去找,卻見二子等人醉醺醺地跑了回來,二子擼著袖子敞著衣口,卻拎著一個捆住的人,後麵那一個班也麵紅耳赤,有人跑著跑著摔個跟頭,起來晃悠悠接著跑。一直跑到老旦眼前,眾人才看見這架勢,全營都立正站著,火把已經點起,照亮了老旦那張嚇人的臉。“乾什麼去了?”老旦問二子。二子揪過捆著的人,一把扔到老旦眼前:“這小子喝多了,不捆弄不住!”“哦?營長,我……沒乾啥,郭連長認真了……我去抓鬼子……鬼子那兒有酒……喝了一點,上頭了……”鄭鈞像沒有醉透,站起來還想立正敬禮,這才發現雙臂捆著,“彆……捆我了,多大的事兒……啊?營長,放了我,我去給你捉鬼子。”。老旦見二子帶人一排站好了,問二子:“咋回事?”“找到了些鬼子,勸半天死活不來,還拚命,都死了。”二子說。老旦聽得頭皮發瘮,這幫小子做了什麼?“怎麼死的?”老旦問。“一個自殺了,割肚子;一個拿軍刀亂砍,鄭鈞的胳膊被他傷了,我們就把他打死了;還有個女的,從窗戶口蹦出去……跳江了……”二子垂著那一隻眼睛說,戰士們繃著臉一動不動,有兩個腦門上臭汗直流。鄭鈞又要張口說話,二子一腳踹在他腦袋上。“你閉嘴!吃屎吧你!”二子又對老旦說,“他喝醉了追鬼子婆,我們為了弄他,就沒防鬼子婆要尋死……”“好好的就跳江了?”老旦見二子低頭斜眼,對他這話不信,在他們麵前踱著步說。“嗯,主要是看見男人死了,她就跳了,跐溜就鑽出去了,還挺好看呢……”二子的話利索起來,翻著白眼,一副愛死就死的樣。老旦滿心狐疑,見鄭鈞已經醉在地上,便慢悠悠走到一個小兵麵前,瞪著他的雙眼陰陰地說:“郭連長說的是真的嗎?”“……是……是真的。”戰士腰都快挺折了,脖子卻低頭低得要撅折了,嘴巴像是緊張得要脫臼。“男人是這麼死的?”“是!”“女人是那麼死的?”“……是。”“跳下去為什麼不救?”“……看不見了,太黑……”“從窗戶台跳出去的?”“……是……哦不是……靠河的窗戶,窗戶……”“是頭先出去還是屁股先出去的?”“是頭……是頭……”小兵汗如雨下,腿已經抖了起來。“屁股呢?”“屁股……在後麵啊?”“屁股是白的還是黑的……”“白的……哦不,不是,長官我沒看到!”小兵一腦袋都是汗了。老旦拍了拍他的肩膀,後退一步對他們說:“脫褲子……”“啥?”二子不解。“脫褲子,都脫下來!”老旦大吼著。幾個兵哆嗦著手腳互相看著,二子不由看向了鄭鈞。一個小兵要解褲帶,手抖得解不開,老旦上去便是一腳,直通通踹在地上:“執行命令不會,脫褲子也不會?”“營長,我啥也沒乾……”小兵嚇得幾乎尿了,但眼淚比尿來得快。老旦又去看下一個小兵,他隻低著頭發愣,褲帶像鋼圈兒一樣箍著。老旦用手推了下他的頭,他抬起頭來,卻躲著老旦的目光:“營長,我也沒乾……”老旦已經知道七八分,瞪向旁邊的鄭鈞。二子也知道瞞不過了,在旁邊低下頭唉了一聲。“再說一遍,你們乾什麼了……”老旦死死盯著鄭鈞的眼。鄭鈞呆呆地看著老旦,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但他並無害怕,眼角還帶著一絲狠絕,過了一陣,他說:“營長,就我一個,他們都沒乾……”“啪!”老旦掄圓個耳光抽上去,打得他倒栽向後,那麼強壯個身子趔趄地打了個轉才站住。“捆起來,交給姚旅長處置。”老旦對二子說。他心裡長出一口氣,還好,沒有二子。“旦哥……”二子走近一步,見他目光嚴厲,又改口悄聲道,“營長,算了吧?你也知道鄭鈞家裡的事兒,那幾個鬼子反正要死的……”“你為什麼不攔著他?”老旦的腦子飛轉著。鄭鈞老家在山東,全家都死在鬼子手裡,他做夢都在喊著殺鬼子。他不過日了個鬼子婆,逼得她跳了河,鬼子這樣的事乾得多了呢。“我到的時候,他已經乾完了……那幾個小子邊兒上站著看,腿腳一個勁哆嗦。”二子趴在老旦耳朵邊說。老旦默默歎了口氣,他很想就這麼算了,大不了再抽幾個耳光,執行完任務關他幾天。可一個聲音在腦海盤旋起來,生出隱隱的力量,揪著他的心,拴著他的舌頭,阻止著他點下頭去。他看著黑黢的遠方,那下麵是一座滿是殺戮的城市,曾經的焦土還未鬆軟,新灑的鮮血便又淋漓上去。空中彌漫著血腥,似乎飄著隱隱的呼喊。火把劈啪燃燒,火苗如蛇樣噴湧。他突然想起服部大雄的眼淚,想起他那一聲“對不起”。他又想起這七年裡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盼望著報仇雪恨,但他們更盼望著天下平安,如今已是深秋,家裡的棒子要收了,帶子河的水要漲了,疲憊的麥客裹起行囊,將在一個落霜的早晨悄然離去。這一轉念,老旦那心裡已堅定起來,仿佛踩在翻過的土地上。回家,也回到自己,什麼都擋不住他。“捆起來,帶去旅部。”他冷冷地對二子說。第二天,鄭鈞被槍斃了,他是被槍斃的十五個人中的一個,也是唯一的軍官。之前戰士們多來求情,二子都和他拍了桌子,老旦仍沒去遊說旅長。二子說他心狠裝蒜,戰士們見他便躲著走。回來的士兵說鄭鈞臨死前大喊:“做鬼俺也要乾日本人!”子彈都打在他的前胸,他走得很痛快。老旦那夜獨自飲酒,喝一杯地上灑一杯,一言不發地直到天亮。出了房門,就見戰士們已經披掛整齊,二子木著臉站在最前麵。老旦心下感動,卻不想說,隻點了點頭,看了看表,對二子說:“上車,出發吧。”牛城在兩百裡之外,照理說一天就能到。可這一路頗多坎坷,儘是雞零狗碎的事。才出四十裡,一群百姓攔在路中,哭天抹淚讓他們拐去村子裡,說那裡土匪搶糧霸女,甚是猖獗。隻略一問,老旦便知,鬼子和偽軍都去集合了,國軍插翅膀也沒這麼快,土匪便成了沒人管的橫著爬的東西。再一問,就那麼三四十個,一半有槍。老旦哭笑不得,隻能咬牙繼續前進,村民在後跳腳叫罵,那話可是難聽。再走五十裡,幾具屍體在門板上橫在路中,兩個村子的人打得頭破血流,要讓國軍做主。老旦伸著耳朵聽,知道他們為了搶鬼子駐地的東西大打出手,鬼子奉命走了,留下帶不動的糧食布匹藥物和騾馬。兩個村的人早盯著了,一哄而上開始搬,活活拆了鬼子的房子,連隻板凳都不剩下。兩邊都認為自己先到,就不是先到,這個村子也比那個受鬼子的害多些,那就要多搬一點。鬼子沒帶走的幾十袋大米和幾十桶油成了搶奪最為激烈之物,說不清便打,打不清就往死裡打,於是真的打死幾個,這時有人來喊國軍來了,那就是救星和青天老爺來了。老旦才沒空理這些人,可他們不依不饒,不評個理就不讓走,盼了你們七八年,怎能不主持公道?一路沉默的二子火了,掏出手槍,抬手便是三槍,在他們腳下打起蹦跳的土。“分個屁的分?糧食已是公物,全帶走!”二子大吼道。老旦聞聽,甚覺有理,看這些百姓一個個體態圓滿,定也不是挨餓之人,大手一揮,戰士們就把糧食油的搬上了車。這下兩個村子的人炸了鍋,紛紛堵上來講理,把那幾個死人踩得爛爛糊糊的。老旦主意已定,讓戰士們一頓槍托,再舉槍嚇唬一番,他們便罵罵咧咧地撤了,走了好遠,他們想起路中間滾得灰頭土臉的死人,才不聲不響地各自拉拖回去。如此竟耽誤了兩個時辰,眼見著中午將過,牛城還遙遙不見,老旦下令車隊全速前進,任何事不再停留。路邊又出現大批百姓,流著淚呼天搶地,舉著瘦成鴨架子般的小孩兒攔車。這一大群都餓得老螳螂似的,老旦讓戰士們扔下剛搬上來的東西,算是對得起他們的眼淚。車隊毫不減速,邊扔糧食邊衝過去。老旦看著饑民們撲上去,不顧汽車揚起的塵土搶糧食,心裡自是沉甸甸的,但願後麵的弟兄們能照顧他們,熬了這麼久,彆讓他們餓死在勝利之後。下午時分,牛城終於到了。遠看的牛城更像鬼城,沒有人也沒有牛,隻有一座破爛的冒煙的城樓、房倒屋塌的街道,還有餓得走不動路的野狗。3營停在城前發愣,二子舉著望遠鏡看了半天,摸不著頭腦。“營長,怕是有詐。”二子煞有介事地說。“有啥的詐?八成都跑了。”老旦看了看,心中雖也納悶,卻仍裝作不在乎,“派三個排去摸一下,東西南都看一看,回來報告。”二子得令,派出三個排前去打探,他帶人從正麵進城,小心地摸了進去。老旦又看向四周,莊稼地荒蕪了,長好的水稻無人收割,沉甸甸倒在地裡。耕牛套著車死在地頭,漲得和皮球一樣,綠頭蒼蠅鋪天蓋地地飛著,嗡嗡聲大老遠便聽得見。老旦突然醒覺,這是一座剛經曆戰鬥的城,那麼久不打仗,看在眼裡倒不認得了。老旦迅速命令1連和2連的戰士們分頭警戒,他帶著幾個人來到城門邊上,摸著牆上密麻的彈孔,什麼子彈都有。老旦挖出一顆彈頭,看著像這幾天打的,再看迫擊炮的彈坑裡,血窪還黏糊糊的。二子站到了城牆上,對著老旦揮手。老旦按他指的方向鑽過城樓下的破門,赫然見到幾十個狼狽的鬼子。他們或站或立,形容委頓,繃帶和臉孔一般肮臟,一大群如癱在泥巴裡的瘟雞,當頭的鬼子瘦得如一根直立的扁擔,晃悠悠對老旦敬禮,竟說起了中國話。“長官,清穀師團山左大隊牛城連隊全體,向你報告,請接受我們的投降。”他的中國話令人驚歎,老旦差點就問他是不是漢奸,但他腰上的軍刀說明定是鬼子,漢奸掛這個是找死。老旦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後的鬼子們,問:“一個連隊就這麼點兒人?”“報告長官,這兩天戰死了很多。”鬼子頭目說。“戰死?和誰戰死?”二子問。“長官,周圍有……武裝土匪,有兩百多人,他們過一會兒就又要來了。”鬼子頭目向城外一指,聲音帶著顫抖。老旦一驚,抬頭四望,三個連已經搶占了城中各製高點,機槍迫擊炮都架起來,便放心地問:“是哪裡的土匪?火力如何?為什麼打你們?”“是共產黨的遊擊隊,有槍,有土炮和炸藥包,他們拐跑了我們的皇協軍部隊,要我們向他們投降繳械……真是……吃飽了……撐的。我們說要等候國民政府來人接收,他們就……氣急敗壞……就打,我們……咬牙切齒地守了半個月,他們……使了吃牛奶的勁……也打不進來……”老旦撲哧一笑,這鬼子怎文縐縐的?不留神就說錯一句。他問這鬼子以前是乾什麼的?不出所料,這家夥以前是個老師,教村裡的小鬼子畫畫的。鬼子提起共產黨遊擊隊,老旦便想起阿鳳和肖道成,那麼一幫溜邊兒走的、他不打招呼都過不了山寨的家夥們,竟敢大張旗鼓地來搶鬼子?鬼子無非是投降了,沒了四方的協作,這才被他們這麼著欺負。他在鬼子麵前慢慢走著,將一張臉繃得凶煞一般。這些鬼子全不似之前見過的那樣凶惡,連身體都是弱的,裡麵還有兩個比步槍高不了多少的娃子,臉蛋子紅撲撲的,單眼皮兒木嗬嗬的,這哪像個鬼子呢?這仗打成這樣,鬼子真的成了鬼。可八路怎麼回事?這些窮鬼難道成了氣候?“你們彆管,他們來了有我們,你們照常列隊,把武器都集中放下,名冊也交過來,我們就把國民政府的接收令給你們,帶你們去集合地。”鬼子乖乖聽命,那樣子簡直是任憑宰割。老旦讓二子在城邊放出一支帶著機槍的暗哨,一兩百個八路,管叫他有來無回。胡參謀說了,急行軍過來的目的,就是怕牛城被共產黨吃了,有必要就動手,他記得這句話。鬼子說得沒錯,沒多久八路就來了,卻不是開槍放炮來的,而是敲鑼打鼓,拉著一條橫幅,老旦不認得,就問那個鬼子,鬼子說寫的是:熱烈歡迎國軍到來,國共合作慶祝勝利!老旦還沒反應過來,那一百多個叫花子般的八路已經排著隊喊著號子走進了城。莊稼地裡的一個排的暗哨端著機槍發愣,城頭上的狙擊手摸著腦袋看著老旦。老旦想著那橫幅上寫的意思,好像沒啥問題,又好像問題很大,他不由得臉紅了,正要掩飾般摸出煙鍋來,二子酸溜溜地說:“娘的,我娶下的老婆,你們往炕頭蹭個啥?”二子的話點醒了老旦,好一群奸詐八路,和肖道成當年去黃家衝一個路子,彆管說得多好聽,巴掌拍得有多響,反正是來揩油的。“警戒,給老子攔住!”老旦舉著煙鍋喊道。戰士們這才明白過來,城上城下立刻舉起了槍,幾支機槍指著他們,投彈手擰開了手榴彈的保險蓋兒。1連的兩個排迅速從城外包抄過去,截斷了他們的退路。“老兄,我們等得你們好苦啊!”當頭一人是個歪嘴,又像是瞎子聾子一樣,老旦全營的動作他視而不見,徑直向老旦走來。老旦舉著手拉著臉,那隻手在天上舉得木頭一樣——他當然不能揮下來,那是開槍的命令。巴掌不打笑臉人,何況也的確有國共聯合抗日這麼一說。那人長得精瘦精瘦的,步子卻邁得不小,手裡空空如也,八叉著手掌,大咧著一張歪嘴,就這麼直通通走到了他的眼前。老旦的手放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正要摸一下腦袋,見對方舉起了手。他還以為這家夥要敬禮,可他一把就抱住了老旦,結實的胸膛硬硬撞了他,一身汗臭塞滿了老旦的鼻孔。“老兄你們從哪裡來?怎麼也沒打聲招呼?我們把鬼子已經打得沒脾氣了,圍著餓都要餓死了,這幫家夥死硬,硬是不向咱繳槍投降呢。”老旦張口剛哦了一下,皺著眉正要說點硬話,那歪嘴一把揪住了他拿煙鍋的手,驚訝道:“哎呀,老兄也稀罕這個?巧了巧了,你等下……”這人說罷就在兜裡掏,老旦的話乾巴巴咽了回去,這夥八路們並未舉槍,有說有笑地在那兒站著,敲鼓的幾個家夥滿頭是汗,還扔了鼓槌抽起煙來。歪嘴掏出一個小布包,不用打開,老旦已經聞出了煙絲味兒,是好貨呢。“老兄你看,這是一個光複的縣長給我的,地道的老煙棍,你來這個……”說著他奪過老旦的煙鍋,硬硬地塞了一鍋遞回來,老旦剛接住,他就點著了火柴。老旦紅著臉歪著頭,吧嗒吧嗒嘬著了,吸了一口,噗地吐出去,吸了下鼻子,準備翻臉。“那個……”他說。“什麼那個這個的?老兄,知道你們來了,我帶來了好酒好肉,給大家夥接風洗塵。”歪嘴一把搭著老旦的肩膀,對後麵喊,“把酒肉抬過來!”果然是好酒好肉,大塊的豬肉牛肉熏得黃黃的,老旦看著都流口水,可越這樣,他越覺得不安,便退後一步,咬著牙說起來:“老兄且慢,說明白再吃再喝,先謝謝你的煙。”開了話頭,後麵就容易了,“你知道俺們是國軍,對不?既然知道,就知道俺們來乾啥,對不?既然知道俺們來乾啥,就得按國民政府的命令來辦,對不?鬼子是要投降,但是要向我們投降,你們是哪個編製的?這邊可沒有八路,你們這麼哄上來打,鬼子打死這麼多,好像有違咱國民政府的命令呢,你說是不?”老旦抽著煙鍋,另一隻手背向身後。二子端著槍站在一旁,獨眼冷冷地看著他們。歪嘴乾笑了聲,四周看了看,一手叉腰道:“老兄這是一麵道理,請問在你們來之前,這裡多久沒有國軍了?”老旦一愣,這他哪裡知道?但看鬼子修的營房和工事,鬼子旗子還插在城頭,自然知道早八輩子就沒了國軍,這地方八成39年後就成了鬼子的。他決定不回答,聽他繼續說。果然,這家夥繼續說道:“老兄可能不知,這裡40年後國軍就撤到後方去了,你們這次回來是光複,我們卻是要把鬼子趕出自己家,因為這是我們的地方,他們來之前我們的縣委就在這兒,這些年我們也沒走,一直在鬼子眼皮底下,也沒讓他們怎麼安生,你說我們有沒有資格接受他們的投降?”這人仍是笑臉,但話裡依然強硬,怎麼樣?就是來和你搶,難道不成?老旦擺了擺手,他知道講理不是這家夥的對手:“你有你的理,俺有俺的軍令,國民政府和軍事委員會的命令。鬼子是向國民政府投降的,不是向你們縣委,我奉命接城,彆的就彆扯了。接了城,納了降,你們請肉,俺們請酒,否則你們請列隊出城,俺們列隊相送。這夥鬼子俺們還要送走,你們路上不能再收拾他們,否則也是大家翻臉,如何?”“老兄,太霸道了吧?你們被鬼子打得步步後退,我們堅持在鬼子後方犧牲流血,如今鬼子不行了,你們就要全占了,這道理怕是講不通,你有命令和軍令,我也有命令和軍令……”歪嘴對身後一人道,“去,把咱告示貼上去……”一個小兵跐溜就跑出去,猴子樣躥上了城樓,有國軍戰士還攔了他幾下,這家夥竟和鰻魚一樣鑽過去,忽地扯出一張大紙,往城樓的大柱子上一鋪,“當”地插上了兩把匕首。老旦鼻子要氣歪了,但很想看看他們寫的啥,他蹬蹬地上了城樓,二子等人也跟著上去,共產黨這幫家夥也要上去,一群人在樓梯上擠來擠去。“啊呀,讓讓,你們擠個啥?”“你們不識字,我們去給你們念念……”“你們才不識字,一身虱子的泥腿子,不是寫的你媽爬灰的事兒吧?”“啊呀,真不是,是寫的你娘偷養的仨漢子打起來的事呢!”“日你媽。”“彆日了,你那螞蟻長的小貨夠不著,快上去快上去……”眾人擠到城樓上,老旦瞪著那張蓋了紅章的紙發愣,毛筆字似乎還沒乾,濕塌塌地粘在柱子上,看看二子,也是看球不懂。1連長湊過來說:“寫的意思是,這地方是他們解放的,要城裡百姓聽他家的。”這還了得?雞巴毛當拐棍使了!老旦大怒,卻不好發作,就對警衛班長說:“把咱的告示拿出來,貼上!”警衛班長一聲得令,在另一根柱子上貼了張大紙,那可是印刷的漂亮貨,大紅章蓋得名正言順,還有蔣委員長的簽字呢。警衛班長較勁般插上兩支匕首,又要過兩支插在下麵兩角,四支匕首插著一麵告示,告示大出一號,匕首也多出一倍,這份威武自不用說。“看明白沒有?這是蔣委員長簽的政府令和軍事委員會令,一切日軍、偽軍和地方武裝,都要向前來收編的國軍具名報告,統一序列,你們這些山溝子裡出來的也不例外。”“你看你,老兄,你們家地裡不長莊稼,我們把莊稼種出來了,你又說是你家的,不能不講理,就算是你家的,我們幫你打理這麼多年,也不能你一張紙就奪了去,你換成我想想,是不是這個理?”歪嘴擺定了胡攪蠻纏的態度,竟連那告示都不看。“廢話少說,給臉不要臉,再不服軍令,老子連你們一起抓!”二子憋不住了,嘩啦抬起了槍。戰士們得了信號,再次把槍全抬起來,同時示威般大吼一聲。這吼聲在空蕩的縣城響起來,一般人早嚇蔫了,可眼前這幫共產黨和沒事人一樣不動,有的隻撓了撓頭,摸了摸襠,丟掉抽剩個豆兒那麼大的煙屁股,看著舉槍的士兵們嘿嘿傻樂。“老兄,話說到這份上,你們還是走吧,要不俺們真難做。俺認你們抗日,卻不能認你們奪城,你也看見了,鬼子隻向我們投降,這和娶老婆一樣,她不跟你上炕,就不是你的。”老旦還是想和氣拉倒,再說了,這幫遊擊隊有膽子和國軍開打?也不撒尿看看那操行!歪嘴兩手一攤,誇張地歎了口氣:“老兄啊,你有軍令,我也有,你有道理,我也有。你要非把我們逼走,我交不了差,非要動手,我們也隻能陪著……”“呦嗬?耗子冒充黃鼠狼,嘴張得挺大呀?這點鬼子你們都打不下來,還能陪了我們?洗洗腳回去吧,等我們把縣城擺弄好了,你們想回來再去公署打報告,再不聽勸,逼著俺動手,俺可還真不客氣了。”老旦背著手板起臉,這歪嘴是要嚇唬一下,臉皮怎這麼厚呢?歪嘴第一次冷笑起來,那嘴歪得可真難看。他點著頭走到老旦麵前,看了看端著衝鋒槍的二子,笑嘻嘻盯著他的槍說:“好槍啊,美國貨呢……”他又看著老旦說,“你們人多槍多,腰粗腿壯,我們本是招惹不起,可你們為了跑得快,屁股輕,沒拉什麼大家夥吧?”歪嘴斜著眼看著老旦。老旦頓覺不妙,他們的到來早在這幫人的眼裡了。歪嘴見他發怔,指了指他的望遠鏡,又指了指東邊的一個土包:“老兄你看看……”老旦狐疑地抓起望遠鏡看去,心裡咯噔一下,三百米外的山坡上架著七八門山炮,每門炮旁邊站著四個人,沒錯,就是日本人的那種山炮,媽的,八路怎麼有了這玩意兒?老旦放下望遠鏡,擰著眉瞪著略帶得意的歪嘴,氣歸氣,他知道真要打起來,隻有輕武器的國軍營絕無勝算。而且鬼子說有一兩百人,眼前隻見了一百,他們拉來了炮,沒準還拉來了人。可是,也不能被他們嚇著啊,憋了八年的氣,好容易揚眉吐氣殺回來了,還讓地頭蛇給絆了?老旦眨了眨眼,看向端槍的戰士們,腦海裡浮起看過多次的地圖。牛城西邊是盧王鎮,一個團在那裡了,南邊是馬辛莊,至少有半個營的機械化部隊,北麵遠一些,過了玉水河可就是大部隊,混成旅的兩個團在那邊,還可能有西北麵來的一個師。這邊要是動了手,三個方向的部隊隻要得到消息,一天便能將牛城周圍百裡圍個水泄不通。這支遊擊隊一周打不下這麼點兒鬼子,周圍定也沒什麼可依仗的大部隊,就算有,哪經得起國軍這一打?想到此,老旦嘿嘿一笑,指著一個通訊兵對歪嘴說:“你知道他背的是什麼嗎?”歪嘴愣了神,看著通訊兵背上那個奇怪的鐵盒子,半天搖了搖頭。老旦不屑地笑了下:“這是美國人的無線通訊器,我們可以和二百裡之內的十幾支部隊取得聯係,最近的幾支也就一個時辰的路。你有七八門炮,我們可有七八千人,馬辛莊的機械化團可也有不少裝甲車。我們對這鳥不拉屎的牛城就沒怎麼上心,這才不大費周折,可在你們眼裡竟是寶貝。你非要搶,咱就打,鬼子俺們都打了八年,還怕你們?七八門山炮就敢推出來現眼?老弟,窮棒子請客,彆硬把麵疙瘩說成餃子,勸你們悠著點兒,咱說好了,你看怎麼樣?”歪嘴咬了咬牙,嘴一閉上便不歪了,他看了看四周,又看看老旦,再瞅瞅那個懵懂的通訊兵,臉上擠滿不情願。老旦繃著臉,裝出信心十足的樣兒。通訊兵背的是個美國產的通訊器,但卻不是無線的,要等和鬼子的通訊網絡連接後才能和後方聯絡。看牛城這稀巴爛的樣子和鬼子叫天不應的處境,通訊線路估計早被毀掉了。如果真打起來,必須派人出去求援。但歪嘴顯是被嚇住了,他身後的人們也麵露怯色,打慣了遊擊的人,自是算得清這筆賬。歪嘴躊躇了一會兒,又低聲說:“老兄,實不相瞞,這牛城的鬼子和我們有著深仇大恨,我們區委十幾個同誌都死在他們手裡,區委所在的村子也死了幾十個百姓,這還隻是三個月前的事。我和你講了番大道理,你聽不進去,我隻能和你說說這事兒,收複牛城對你們來說隻是一宗任務,對我們來說,卻是給方圓百裡的百姓一個交代。牛城我們要定了,鬼子我們也要定了,你非要攔著我們,咱就隻能撕破臉了……”老旦心裡咯噔一下,卻也掠起久未有的憤怒,他看著嘴又歪起來的這家夥,冷笑一聲:“好個撕破臉……”老旦扭臉對幾個兵說,“把他們的告示給老子撕了!”幾個兵應聲而去,一腳踹開個遊擊隊員,幾把撕個乾淨。“娘了逼的,給爺把他們告示燒了!”歪嘴也火了,對著旁邊大手一揮,幾個遊擊隊的橫著槍衝過去,和一群戰士打在一塊兒。二子在一旁早耐不住了,平地大吼一聲:“都給爺老實點!”說罷他舉起槍,朝天就是一梭子。戰士們神經緊繃,上百人本就圍著半圓,嘩啦就全舉起來。“放下槍!放下槍!”戰士們大叫著,外圈的戰士們也從暗處冒出來瞄著。可這幫人經驗老到,分著不同方向也舉起了槍,前排的還半跪下了。不少人手持雙槍,兩隻眼盯著好幾個目標,老旦一看那些端槍的手便知,這遊擊隊多半是殺人的好手,他們不會放下槍的。擒賊隻能先擒王,他猛地掏槍指向歪嘴,可剛舉起來,歪嘴的槍口也抬了上來。好快的手!兩支槍指著彼此的腦門,幾百支槍相互指著,全場登時僵住了,隻剩下幾百張嘴哇哇叫著,一場血拚似乎在所難免。“砰”的一聲,一顆子彈擊中了歪嘴的肩膀,帶著血鑽過去,“邦”的一聲鑲進了柱子。“彆開槍!”老旦不由喊道,沒有他和二子的命令,有人竟敢開槍?他循聲望去,見樓下國共雙方或趴或跪,舉著槍仍瘋了樣互相喊著,而那幾十個鬼子也都舉起了槍,指著慌張的遊擊隊員。老旦走到城樓邊上,見一個鬼子的槍指著樓上,槍口還冒著煙。“你媽逼的!鬼子!俺們中國人吵架,關你球事!”說罷他抬手一槍,鬼子腦門中彈,仰麵而倒。他一開槍,旁邊的二子摟了火,衝鋒槍登時掃倒了四五個鬼子,鬼子周圍的人紛紛跳開,槍口全對向了他們。屠殺開始了,不管是國是共,他們反正全開了火,幾十個鬼子在上百支亂槍和城樓上的機槍圍剿下,打得那個慘呦,每人身上至少幾十顆子彈,就像一個個讓釘板拍過一樣……歪嘴捂著肩膀走到老旦身邊,看著下麵,又看了看老旦。“都把槍放下!”“槍都收起來……”老旦也喊了句。他把手槍揣回腰間,看了看歪嘴的傷,“不礙事,鑽過去了。”“娘的,老子打了八年鬼子,這還是第一次受傷,險些被這王八蛋敲了。”“行了,這下仇報了……”老旦對著衛生員一招手,兩個兵上來給歪嘴包紮。“嗯,仇報了……那咱,先喝酒吧?”歪嘴一笑,那嘴就又歪到耳朵邊去了。燒了鬼子的屍體,國共雙方清掃了牛城的小廣場,國共的旗子並排著立起來。國軍開車去買肉,共軍負責去找酒,鬼子剩下的大米管夠吃的。兩邊各出了幾十人負責警戒,他們有說有笑地去了。周圍逃離的百姓得知國共都殺回來了,小心翼翼地竄了回來,老旦見了,便讓夥食師傅們做足飯菜,令他們坐在一邊等飯。歪嘴是這裡的遊擊隊長,名叫王皓,和老旦隻三杯酒下肚,兩人便開始搭著膀子稱兄道弟了。觥籌之間二人約定,旗杆就這麼立著,算是共同收複,國軍營完成了任務,共軍遊擊隊報了仇,以旗杆為界,這半拉國軍管,那半拉共軍住著,將來到底誰的政府立起來管,讓那些後來的人去打架好了。老旦明天要帶人去鳳城,王皓明天要帶人去苟縣,這一頓酒,他們認為真是緣分。“我還真怕你把大炮轟起來,鬼子的炮一響,我這腦袋就疼起來,沒辦法,聽得太多了……”老旦說。“嗨,老兄,到這份兒上我和你就招了吧,炮是炮,都是我們以前繳獲的,但是鬼子賊精賊精的,炮拉不走,王八蛋們把撞針和瞄準具等幾個小零件拆了,炮彈也沒有,那都是嚇唬你的……我還怕你一個電話叫來幾千人呢,踩也把我們踩死了……”老旦嘿嘿笑著:“你就以為俺那電話能用啊,打了八年遊擊,腦子還和驢似的?”二人哈哈大笑,一碗接著一碗,二子和他們的副隊長劃起了拳,河南拳對湖北拳,全不是一個套路,管他輸贏是啥,兩人已是醉了。老旦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喝酒,看著飄飄的兩麵旗子,心懷裡悲傷起來。“將來咱們要是再撞見,會是啥樣?”老旦問。“管他啥樣,反正咱是兄弟了……”王皓喝下一大杯酒,打了個嗝,便歪倒在一個缺了腦袋的石獅子上。幾十支火把照亮了廣場和城樓,國共戰士們一群群地東倒西歪,他們相互枕著,在未洗乾淨的鬼子的血跡上紛紛睡去。一邊排好的槍支發著森森的光,喝乾的酒壇子滾得滿地都是。老旦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望著高高的兩麵旗幟,一個紅,一個藍,但都在火把照不到的夜色裡黑乎乎的,它們離得很近,在一陣急來的卷地風裡呼啦啦地抖著飄著,拽得旗杆吱吱作響,兩麵旗子啪啪地掃著撩著打著繞著,激烈如兩個吵架的鄉下女人。“老兄你叫啥來著?”歪嘴悠悠地醒了過來。“俺叫老旦,告訴你三遍了。”老旦捶了他一拳。“我覺得,以後咱倆還會見麵的……”王皓說完,倒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