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1 / 1)

光明皇帝 江南 5037 字 1個月前

十二月三十,夜。“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裘禪在燈前問。“申時。”陳越在對麵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銀裝飾領口,簡約莊重,不複平時的凶狠和強橫。“終於要開始了。為我著袍吧。”裘禪伸出了雙手。兩名教徒從身後而來,為裘禪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兩肩的花紋和領口的銀飾不同。裘禪平伸雙手,仿佛被擺弄的木偶。他平視前方,臉在燈下半黑半亮,陰陽分明。“我腿腳不便,請抬我去摩尼殿。”裘禪向教友懇請。教友抬起盛著他的木盆,陳越起身跟在後麵。走到門口的時候,裘禪回頭看著陳越:“你答應我的事情可曾記住。”“記住了,我答應過的事情便不反悔。”陳越眼裡透著激動急切,“你答應我的事情,能否實現?我教的大軍,果真能夠揮軍北指,攻克大都?”“隻是時間問題。”裘禪點頭。“今夜便是我們的日子,等得真太久了。”陳越壓低了聲音。“今夜是我的日子,不是你的。”裘禪說。陳越一愣,裘禪忽然出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力量吐出,陳越低低哼了一聲,向後栽倒,暈了過去。“帶他走,現在就下山,要快。”裘禪低聲道。黑暗中走出了兩名明尊教徒,默默地扛著陳越離開。裘禪揮手,他被抬出了地下的大屋。“裘先生請葉公子觀典。”一名教徒走近葉羽的身邊。“觀典?”葉羽問。“今夜就是庇麻節的大典,這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盛事,清淨氣使請葉公子觀典。”葉羽沉默了一刻,微微點頭:“好。”他跟著那名教徒出門,看見門外靜靜等候在那裡的風紅,風紅法袍銀裝,白得像是一匹生絹,麵無表情卻又恭恭敬敬地向著葉羽行禮。而後風紅走在前麵,葉羽跟在後麵。走道黑且長,葉羽看著風紅的背影,想到了三日前的雪中,那雙熟悉的眼睛。忽然,他渾身戰栗。譚同玄在燈下拈著一根墨筆,托著腮思量。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譚同玄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把信紙塞在一件外衣下,跑過去開了門。謝童站在門外,容光黯然,麵色憔悴。“師妹你找我?”譚同玄搓著手問。“想找個人說說話,今夜是除夕,我想上街去走走。”謝童低聲說。“哦,申時了吧……”譚同玄點頭,“那我陪你。”臨出門,譚同玄看了一眼燈下桌上那件衣服。天已經黑了,泉州城裡家家掛起了喜慶的紅色燈籠。男孩們舉著花炮和線香在街頭巷子裡奔跑,女孩們跟著他們,追得近了,男孩舉起線香做出要點的樣子,嚇得女孩不敢靠近。濃鬱的燒煮香味飄散在整個城市裡,夜越來越深,走得越來越遠,人跡也越來越稀少。譚同玄和謝童並肩走著,謝童不說話,譚同玄也說不出來。最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又走了很遠,謝童忽然扭頭:“還有兩天便要進攻明尊教的草庵了麼?”“是,正月初二,他們庇麻節大典結束,教徒將散未散的時候,防禦鬆懈,我們彙合世子調集的軍馬,一舉擊破,也算是為朝廷立了大功。”“他們都是怪力亂神之輩,真的不會有事麼?”謝童低聲說。“掌教師伯十二年的苦心,不會白費的!”譚同玄說得斬釘截鐵,“師妹你放心。”“希望葉羽也沒事。”謝童的聲音更低了。譚同玄的心裡咯噔一聲。兩個人又走了很遠。“師妹,這次若是我立下功勞,就可以回終南山了。”譚同玄忽然說。“是麼?”謝童應得漫不經心。“我要是回了終南山,我們便還像從前那樣要好吧?”譚同玄又說。“自然的啊,你始終是我師兄啊。”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師妹,你是喜歡葉公子麼?”譚同玄問起來,覺得自己的胸口裡如同漲滿那樣難受。“師兄,彆問了,還不知道兩天之後會如何。”謝童不看他。“師妹……你喜歡葉公子,是因為他昆侖山的高足,英雄了得麼?”譚同玄跟著問。謝童不回答,漫步往前走。譚同玄默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酉時,譚同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裡。他從衣服下抽出那封信,最後看了一眼,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他吹滅了燈,緩緩解開身上的道袍,窗口透進的月光下,他身上的鐵甲猙獰。他摘下壁上的佩劍,轉身出門。蘇秋炎吹滅了燈,步出精舍。月光下,青衣的劍客和白衣的僧侶並排而立,蘇秋炎走到他們身邊。三人並排,對著校場上黑壓壓的人群,數千人的集合,卻寂靜得聽不見什麼聲音。偶爾,駿馬低嘶,仿佛被黑暗中的什麼東西驚動。蘇秋炎揮手。重陽道宗的軍士們出列,奔跑著在校場上灑下了硫磺,花紋縱橫繁複,是重陽道宗的北鬥大咒。蘇秋炎低聲念誦,指尖一點火光,他指尖一彈,火光落地飛濺,硫磺繪製而成的巨大咒符燃燒起來,光焰直衝到兩人高。道士們卻在火焰中坦然無懼,他們唱起了道歌,數千人的聲音合起來,雄渾巨大,卻又幽遠空靈。他們一一經過火焰,衣服卻並不燃燒,黑色的盔甲卻變得如鐵水般閃著融融的紅光,且歌且行,離開了校場。“這是重陽的南天大火輪之陣啊。”魏枯雪感慨。“世子的鷹翎箭營也已經準備就緒了吧?”天僧問。“《殺神三章》擬定之初,我們就知道這件事環環相扣,不能有半點差錯。所以我們選擇的人,都是絕不後退,也絕不動搖。我相信世子的決心。”蘇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著紫薇天心劍。“那麼我們也該出發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蘇秋炎和天僧跟著他背後。世子對著月光看著那支金箭。箭鏃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頭,看見月亮隱沒在雲中。沉重的銅鐘被敲響,無數的火把和燈籠把摩尼殿前的廣場照得通明透亮。前些天下的雪還沒有化,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葉羽跟在風紅的背後,跟著裘禪,沿台階緩緩地登上聖堂。他們的身後,三名教眾捧著托盤,托盤上各有一襲銀飾的白色法衣,代表著那些沒有到來的明尊使者。他們登得越來越高,葉羽回頭,看著廣場上虔誠跪坐的教徒們列作五個巨大的方陣,每個方陣前各有一麵旗幟。葉羽繼續跟著上行,覺得自己有如神話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裡沒有喜悅,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獨和寒冷。抬著裘禪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葉羽仰頭望去,那是個西域人的模樣,一手托著金盤,一手拖著金焰,俯首世間。金人前燃燒著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發白,似乎是在其中澆了火油。銅鐘止住。萬眾寂啞。裘禪從木盆中緩緩站了起來。這是葉羽第一次看見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為裘禪一直相瞞,可是當他親眼看見裘禪那雙腿,一股無法遏製的戰栗傳遍他的全身。裘禪竟然沒有著絝,他的雙腿上全無皮膚,隻剩下暗紅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麵,隨著他每行進一步,肌肉抽動,鮮血緩緩流了出來。而透過肌肉裂開的縫隙,可以隱約看見森然的白骨。葉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勁的後果,那股在身體內流走著不斷湧發的內勁,可是裘禪所受的傷,遠不隻喇嘛的拳勁那種程度。可是即便如此,裘禪走得恭敬而平緩。他麵對著金人,從懷中取出了經卷。他大聲的念誦起那卷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種葉羽無法理解的語言,葉羽想到那塊石碑上的文字,風紅說它們來自西域極遙遠的敘利亞地方。裘禪念誦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入雲空。他時而揮手,時而握拳,時而合十,像是高唱戰歌,又像是激烈的爭辯。他瞪大了眼睛,眼裡神光懾人,葉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念到最後一句,裘禪高舉了雙手,對著天空發出唱詠般的呼喊。火堆忽然衝天而起,明亮如陽光。台階下的上萬人一齊呼應,高聲念誦著葉羽聽過的明尊教經典:普啟一切諸明使,及以神通清淨眾,各乞湣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諸愆咎。上啟明界常明主,並及寬弘五種大,十二常住寶光王,無數世界諸國土。又啟奇特妙香空,光明暉輝清淨相,金剛寶地元堪譽,五種覺意莊嚴者。複啟初化顯現尊,具相法身諸佛母,與彼常勝先意父,及以五明歡喜子。巨大的回聲在聖堂前回蕩,有如身處山穀間一樣。銅鐘再次轟鳴,整個世界都隨著鐘聲和念誦聲一起歡歌咆哮。葉羽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這個場麵操縱,而他忽地抬起頭來,看見金人後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豎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著一個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惡寒像刀一樣像是要把葉羽從背脊切開。譚同玄仰頭,看見月亮在雲中重新露出臉來,掛在樹梢上。他抓起一把雪放進嘴裡,慢慢咀嚼。後麵的道士一身鐵鎧,湊近他身邊:“師兄,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我們最後一個出發,我們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後一件。”譚同玄覺得自己說話都不像平時的自己了。他扭頭,看著身後數十輛大車首尾相連,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葉羽坐在雪地上,和風紅、裘禪、以及數十個教徒一起圍著一堆篝火。他們身邊就是那個巨大的十字架,那個鼓囊囊的東西已經被解了下來,投入了火中。葉羽看了,才發現那隻是一個填滿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當著犧牲的教祖摩尼的身體。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於是靈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燒的時候,全場發出了讚頌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複現,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個苦修者被釘死,千千萬萬的人在世界的每個角落歎息和感懷。“請用我們簡單的食物吧。”裘禪比了一個手勢,他已經重新坐回了木盆中。每個人麵前的都是簡單的青菜豆腐和糍粑,葉羽吃了一筷子,淡而無味,他想到所謂的吃菜事魔。他們坐在華表山最高處金人像下,而長長的台階下是巨大的廣場,上麵坐著上萬人的五個巨大方陣。葉羽不明白為何這裡的人被分在了兩處,上麵的不過百人,下麵的卻有萬人。可是誰也不說話,每個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飯,仿佛享受著世間最好的珍饈。葉羽不清楚這個庇麻節的盛大典禮是否已經結束,隔著一堆火看向對麵,風紅和豬兒貓兒狗兒兔兒那些孩子們坐在一起,她被這些孩子所包圍,正微微笑著。葉羽再次想到那雙眼睛,心裡的不安在悄悄蔓延。風紅起身向著他走了過來,越過了火堆,然後坐在他身邊。“連續吃了很久我們的食物,吃不慣吧?”風紅低聲,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還好,吃什麼都不要緊。”葉羽回答。兩個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東西。“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爾也能得到些好吃的東西。可是那個時候,我總想著人一生的福氣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當得到一點好吃的東西,就想著將來再也吃不到,於是總是把好吃的東西留著,也不舍得扔,留到最後就都壞了。”風紅淡淡地說。葉羽沉默了一會兒:“你生在杭州?”“是。葉公子怎麼知道?”“我聽你說話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見的那些人很像。”葉羽咬了一口糍粑。“你總是冷冰冰地不說話,原來也會聽人的口音。”風紅笑了笑。她低頭下去把下巴磕在膝蓋上,用手指輕輕摳著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雙白色布麵的軟靴,精巧地貼著腳麵腳踝。葉羽看著她孩子般摳著靴尖,出了一會兒神,時間在這裡像是暫停的,隻有一絲風吹來,風紅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裡流出柔軟的一絲,輕輕飄動。風紅忽然扭頭,兩個人隔得很近地對視。葉羽這才想起來剛才始終盯著風紅的雙足,尷尬地收回視線,坐正了。風紅低著頭,抱緊膝蓋,把雙腳收回了法袍寬大的袍擺下。“享我光明身,得證大解脫。”裘禪以及用食完畢,雙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勢,揚聲說道。在台階上用飯的人們一齊放下手中的飯食,同聲回應:“享我光明身,得證大解脫。”隨即是台下傳來的隆隆的聲音,千萬人齊呼。裘禪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兩名教眾。他們走到一堆火中央,向著四麵鞠躬,四周的人頓時摒住的聲息。葉羽詫異間,卻聽見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悅耳,竟然是折子戲《趙氏孤兒》,其中程嬰老人和趙武的對話。葉羽沒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見這折戲的譜子和唱詞。卻從來沒有聽過,卻萬萬沒有料到在這裡竟會聽到市井中的小戲。兩個教徒“咿咿呀呀”地唱著,唱的是是千百年前義人教導遺孤不忘複仇的道理。周圍的人都平心靜氣地聽著,貓兒、狗兒、豬兒、兔兒幾個孩子卻在低低地笑著追打,繞著人們來來去去,偶爾戲唱到激昂處,他們又蹲下來細聽。周圍的有人想伸手出去攬住他們,讓他們能夠安靜一刻,可總被他們掙脫出去,便也任他們輕笑著跑來跑去。最後他們跑到了風紅身邊,風紅伸出兩臂,摟住豬兒和兔兒,不讓他們再鬨。“幫我管住那兩個孩子吧。”風紅對葉羽低聲請求。葉羽愣了一下,不得不順從她的意思,張開雙臂摟住了貓兒和狗兒。他內息雖無,力氣還大,箍著貓兒和狗兒的腰,他們也掙脫不出去。掙紮了一會兒,孩子們無奈了,便也乖乖靠在他身上看戲。“不能讓他們亂跑,有時候發瘋起來,聲音大得煩人。”風紅說。她從法袍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和軟布包著的小包,打開來,裡麵竟然是四張還微熱的餅。她把餅一一分給孩子,那些孩子看見了餅,眼裡亮得像是點了小燈籠,他們老老實實圍坐在葉羽和風紅的身邊吃餅。咬開來,那裡麵是糖餡的,他們舍不得一下吃光,小口小口慢慢咬著。葉羽愣愣地看著他們,再看向風紅:“你做的餅?”風紅微微點頭:“教義裡規定克己安貧,所以山上連油糖都少用,但是孩子們卻熬不住沒有好吃的。我在泉州街上走開,便是買了些糖,帶回來做餅給他們吃。”她伸手去拿貓兒手裡的餅,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舍不得,把餅緊緊抱在胸前“貓兒舍不得,那麼狗兒乖一點。”風紅說。狗兒漲紅了臉,不舍地雙手握著把餅送出去。風紅從邊角撕了一小塊,又撕成兩半,一半遞給葉羽,一半自己放在嘴裡嚼。葉羽猶豫了一下,也把餅放在嘴裡,果然有一絲糖和棗泥的甜意,嚼著嚼著,竟然也滋味無窮。餅還微微帶熱,葉羽忽然想到那麼久餅還帶熱,必定是因為風紅貼身藏著。於是嚼成泥的餅被他含在嘴裡,尷尬得不知是否要咽下去。“葉公子喜歡看戲麼?”風紅問。“不喜歡,也沒看過,卻不曾想過這裡也有戲看。”葉羽說,不知道何時,他和風紅之間的關係變得古怪。“其實每年也隻有《竇娥冤》、《趙氏孤兒》這些戲本來來回回地唱。我教教義甚嚴,所觀之戲隻能歌頌天下間的義人,不能是男女情愛,也不能是征戰殺戮。其實我聽了這麼多年,已經很無趣了。”“是麼?”葉羽卻沒想到風紅會說自己教眾的大典無趣。“隻是看著很多新來的人聽這些戲,看著孩子們跑來跑去的,大家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便覺得很是開心,至於唱的是什麼,也都不重要了。”風紅低下頭,輕輕搖了搖,“我想市井裡的人,整日裡勞作,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恨不得聽戲裡聽出帝王將相揮軍遠征,斬落多少頭顱;凡夫俗子愛上了白蛇,入得神山被仙女邀為入幕之賓。不過對於有些人來說,能夠一起平安坐著,便是美滿。”“可是……你們還是殺了那麼多人!”葉羽忽然說。“我知道裘禪陳越他們,造下的殺孽早不為教義所容。可是即使他們兩個,也是要保住這個家園。全力在外麵攻殺,到底有幾分是源於對教國的雄心壯誌,還有幾分是因為自己心底的怯懦呢?”風紅笑了笑。兩個人不再說話,葉羽看著篝火靜靜起伏。他聽不見唱戲的聲音了,也感覺不到身處於萬千人之中,卻有孩子的笑像是銀鈴那樣在他腦海深處回蕩,揮之不去。他想到呂鶴延的那雙眼睛,那麼可怕,卻又那麼執著。還有風紅垂首的側臉,眼波沉凝,像是永遠都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那些在他心底蠢動的念頭又開始翻江倒海,到底什麼是滅魔呢?他要滅的魔在哪裡?難道是殺死這裡所有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明尊教徒?而狗兒剛才還分出了他的餅給自己吃……葉羽覺得天空壓在自己的雙肩上,幾乎要把自己摧垮。他打了一個哆嗦,回過神來。如今他坐在篝火邊,和風紅,還有四個孩子,看一出古老的戲。他忽然轉身,按住了風紅的肩膀。風紅一怔,想要掙脫。“快走!”葉羽壓低了聲音。“為什麼?”風紅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他們隨時都會攻來。那天我在人群中看見了一雙眼睛,當時沒有看清,但是我現在肯定,那是我師父。”“劍聖宗師麼?”“他是來看戰場的。他是我的師父,沒有人比我了解他。他一旦決定要做的事,便如拔劍出鞘,絕無半途而返的道理。重陽、昆侖和白馬禪教的《殺神三章》你們知道麼?我們聯手,你們沒有勝算。”葉羽說到這裡已經覺得自己累得就像是要倒下,“走吧!帶著能帶走的人,離開這裡!”風紅靜靜地看著他,黛色的眸子裡光華內蘊。良久,她搖了搖頭。葉羽急了,還要說什麼,可是裘禪已經在高聲地唱頌:“明尊普照,暗魔不生!”他忽地從身邊拾起金色火焰的令牌,拋下台階:“相部!殺!”台階下傳來整齊的回應:“殺!”“你們瘋了……你們瘋了!”葉羽猛地站了起來,他忽地明白了。他衝到台階邊,無人管他,裘禪在他身後冷冷地看著。葉羽看見台階下的一個方陣站了起來,整齊劃一,一名教眾走出人群,拔起了大旗。大旗招展,數千人一齊褪去了白色的袍子,白袍下他們已經紮束整齊,長衣下蓋著磨亮的西域彎刀。這個方陣整齊地退出廣場,台階下忽然空了一塊。葉羽這一次看清了,台階下的人和台階上的不同,那些全部是精壯的年輕男子。“那是我教的相、心、念、思、意五大國土,每一國土有一教王,他所率領的,不是普通的教眾,而是我教的軍隊。其實我們從未懷疑過有一天會和你們決戰,我們也知道重陽道宗數千人的調動,但是我們不能逃,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無路可退。”風紅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葉羽猛地轉身,憤怒地瞪著她。“你們的進攻就在今夜,庇麻節、除夕,我們也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調集了五大國土的教王,一萬兩千人的精銳。我們兩方都有那麼多的詭謀,最後還是要正麵拚死一決。”風紅起身。“你們瘋了……”葉羽搖頭,“在這裡開戰,除了瓦礫什麼也得不到!”“隻要有人能夠活下來,我們還有下一個一百年可以重建草庵。”葉羽覺得全部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子一樣。師父沒有告訴他決戰就是今夜,他卻跑去把消息通報給了自己的敵人,而敵人早已經磨好了戰刀。“我很高興,至少你能相信我。我要保護這裡,隻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風紅站到他的身邊。山下,葉羽目光所及之處忽然亮起了無數的火把,星星點點無處不在。那些星火緩緩地推進著,仿佛撲麵而來的一群螢火蟲,殺人的螢火蟲!“那是你們的軍隊了。”風紅低聲說。又是兩枚金焰令牌“叮叮當當”地從台階上滾落下去,兩個方陣又站了起來,各自離去,投入即將開始的戰場。葉羽回頭看著端坐的裘禪。裘禪沒有表情,垂頭低低地念誦著。山下,避風橋前。鐵盔鐵鎧的道士大步衝向對麵的明尊教徒,他臨空高跳起來,那是道門武功的騰空術。他在空中魚躍撲下,手中長劍一刺轉而橫揮,劍鋒沒入明尊教徒的胸口,一潑滾熱的血湧出來,橫揮的劍把人切開了一半,這是任何武將都會為之驚歎的膂力。而他沒能繼續前進,他往前隻踏出半步,就有急速旋轉的刀輪橫過他的咽喉,在他的喉間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線,而後血泉湧出,刀輪繼續飛轉出去,直到被一柄厚脊長劍淩空格下。持厚脊長劍的道士踏前一步,踩著敵人的屍體,猛地揮手。持長戟的武裝道士們從他背後湧出,他們把長戟並列成排,咆哮著推進。對麵還在混戰中的持劍道士們立刻回撤,翩然如燕。渾身浴血的明尊教徒麵對撲近的強敵,略微止步,而後後麵站出了持著銅殼重盾的教友。持盾的教友也並列成排,對衝了上去,戟鋒和銅盾相抗,堪堪匹敵。持劍的道士們再次出動,以長劍從盾牌的間隙中穿刺,哀嚎聲和血液噴湧的聲音在黑暗裡糾結,像是無數的蛇纏在一起。鐵蹄聲急速地逼近,道門的騎兵出現在道路的儘頭。高出人兩個頭的西域駿馬仿佛巨大的怪物一樣,推進起來勢不可擋。持戟的道士們迅速讓開了一個缺口,駿馬毫不停留,人立起來,鐵蹄踩在盾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盾牌後的明尊教徒被巨大的力量衝擊,手臂都湧出血來。而他們沒有退後,他們甚至再進一步。持武器的明尊教徒們也並列起來,互相挽住手臂,每個人身上開始湧出瑩瑩輝光,他們一起壓上前去,抵在持盾教友的身後。駿馬退後幾步,再次突進,不斷地踢踏,銅盾後的教徒一個接一個死去,可是防線並沒有後撤。持厚脊長劍的道士摘下頭盔,擦了擦頰邊的血,白色的長須飛舞。那是曾經赴月照山莊的道士之一。他迅速地脫離戰場,隱入後麵的樹林中。樹林中幾個武裝的道士守護著一個小輦,輦上躺著那個碧瞳的年輕人,他隻能轉動自己的脖子看著長須道士,眼睛裡卻是光亮攝人。“還未拿下避風橋麼?”玄重低聲問。“已經殺敵軍相部一千五百餘人,可是還未能拿下避風橋。”玄明搖頭。“避風橋是要衝所在,不拿下這個咽喉,餘下的軍隊無從推進。我們醜部不能失職,玄明!你自己去!”玄重低喝。“我已有準備了!”玄明應答,鏗鏘有力。他轉身離去。“我們死傷多少?”玄重在他身後問。“三百多人,外麵已經不剩下多少人了。隻能等亥部來接班。”玄明沒有停步。“玄明師兄,多少年來,你始終是我的師長。”玄重忽然說。“此生幸得相逢,不以年紀稱長幼,不以尊卑為隔閡。”玄明大步而出。“請亥部援助我們。”玄重靜了許久,“抬我出去!讓我也親眼看著戰場!這是我一生,最後一戰!”烈馬長嘶的聲音逆風而來,組成人牆的明尊教徒們抬頭望向天空,月影中一騎黑馬長嘶著淩空,如巨獸一般撲下。那匹戰馬不可以思議地躍起到兩人的高度,越過了人牆。落地的同時,馬背上的長須道士雙手揮舞寶劍,同時斬下了兩顆頭顱。他已經是半個老人了,可是他大吼著劈斬,策馬前衝,像是一個狂怒的年輕人。一路血泉衝湧。幾柄彎刀幾乎是同時刺入馬腹,駿馬哀鳴著倒下。道士雙足踢踏鞍麵,飛躍出去。刀輪從他身後而來,切著他的肩背擦過。他受了重創,卻不停留,一路繼續前衝,勢如瘋虎。明尊教徒們圍湧上來,可也擋不住他雙手利劍,即使刀輪也被他一斬為兩段。道士大喝一聲,飛躍起來,一腳踩在一個教徒的頭頂,把他的脖子瞬間踩折。他落地的時候,已經踏上了避風橋的橋麵。他是第一個踏上避風橋的道士。他的前方已經沒有阻擋,僅存的明尊教徒都已經被他甩在身後。他大吼著提劍前衝,鐵甲下道袍的衣袂飛舞,像是雙翼。而他腳下的橋板嘩啦一響,橋板縫隙裡閃出來的帶刃鐵鉤勾住了他的腳踝。他的腳被切了下來,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幾尺,就要倒下。橋板上看不見的暗門翻開,明尊教徒們跳了出來,無數彎刀同時向著道士的胸口鉤刺。道士轉身看著自己的身後,任由彎刀刺入胸口。橋頭的防線已經被駿馬踏破了,他動搖了那個以摧光明使神力構築的防線。躺在小輦上的玄重隔著很遠看著玄明的眼睛。兩人相對著微微點頭。“轟天雷火!放!”玄重忽地大吼。沉悶的吼聲像是炸山的巨炮,轟天雷火在他身後發射了。內含火藥和油脂的雷子被拋射出去,準確地落在橋上,產生了巨大的爆炸。一團耀眼的火光中,避風橋和橋上的人一起化為灰燼。這座橋的支柱轟然倒塌,整座橋跌入下麵的流水中。黑巾蒙麵的道士走上前來,拍了拍玄重的肩膀。“亥部已經到了,休息一下吧。”玄石揮手。道士們扛著寬板和鐵索前進,扛著鐵索的道士們在水邊停下,其中一人躍入水中,飛快的鳧水過河。他身上帶著繩索,繩索拴著鐵索。他這樣把沉重的鐵索拉過河,以鐵鉤迅速固定在斷橋的殘基上。四條並行的鐵索瞬間鋪好。持著寬板的道士們開始在鐵索上逐次鋪上寬板。白衣的僧侶、青衣的劍客、黑衣的道人緩步從後麵而來。他們身後是更多的武裝道士,目光筆直地看向前方。經過小輦邊的時候,蘇秋炎拍了拍玄重的肩膀。“玄明師兄死了。”玄重低聲說。“還會有更多人死。你留在這裡,這些年,辛苦你了。”蘇秋炎並不看他,走了過去。玄石跟上了他。這支隊伍隨著寬板的鋪設坦然而行,越過河水,越來越多的武裝道士追隨著他們,火把在夜色中彙成一道長蛇。“相、念二部教王的人皆已戰死!”哨探急速回報到裘禪的麵前。台階上的人也開始惶恐不安了,包括那些剛才還在玩耍的孩子。葉羽這才發現,像他一樣,其實這些人都不知道今夜就是決戰之期。裘禪揮手,遣退了哨探。“思部戰死過半,正與重陽門下決戰於接引廊!”“聞經館已經守不住,心部已經接替思部!”“大威寶光樓被攻陷,思部全部戰死!”裘禪終於低低歎了一口氣:“同是二十年磨礪,我不如蘇秋炎甚多。”他摸索著手中最後一枚金焰令牌,擲下:“意部!殺!”“殺!”意部站了起來,緩緩退出廣場。葉羽麵對著空蕩蕩的廣場,隻剩下那些人留下的火堆和吃到一半的糍粑和菜碗。像是有無數的針紮在他的腦子裡,他想要對著周圍咆哮,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對誰咆哮。他隻是要一個人聽他問,問為什麼!無數的人,就這樣被送上去戰場,像是螻蟻一樣,然後就消失掉了,甚至沒有來得及留下他們的名字。他們來到這裡作戰,也許家裡人都不知道,還在等待他們回去過這個新年。僅僅一個時辰前,這裡還有上萬鮮活的生命,而現在這裡隻剩下那些無法戰鬥的老人和孩子。裘禪端坐在那裡,默默舉起水碗,飲了一口。葉羽跌坐在台階的儘頭。風紅褪下了法袍,她的紅裙豔麗如火,束衣刀纏在她的胸前。哨探飛跑著經過空蕩蕩的廣場,衝上台階跪在裘禪的麵前:“意部教王戰死,心部教王統領剩下的教友還在抵抗,我們已經抵擋不住。”他的手按著胸口,手指縫裡鮮血淋漓。“給他包紮,不用再報了。”裘禪終於起身,以他可怕的雙腿緩緩走下台階。喊殺聲已經來到麵前了,鐵鎧鐵盔的道士們揮舞利劍,僅存的明尊教徒們節節後退,心部的大旗在人海中倒了複起,最終再也沒有豎起來。道士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路屍首排到了山頂。僅存的道士隻剩三五百人,然而他們即將取勝,他們壓著最後的兩三百名明尊教徒,就要衝上摩尼殿。而裘禪沒有看廣場下的屠殺,他的目光穿越而過,看著廣場的儘頭。那裡站著青衣的劍客、白衣的僧侶和黑衣的道人。裘禪在台階中間鞠躬行禮,對麵的三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回禮。蘇秋炎緩步而出,他像是一個黑衣的幽靈般圍繞著整個廣場行走,靠近他的人被他輕而易舉地以劍柄隔開。他手持硫磺包,以硫磺粉在地下書寫下巨大的咒符,那是重陽道宗最為神聖的南北鬥亢之陣,符文深邃,布滿整個廣場。他從台階下經過,並不抬頭看台階中央的裘禪。“我不如你。”裘禪道。“你以為你有五部教王,一萬兩千精銳便可以取勝,你卻沒有想到我有南天大火輪之陣,我重陽門下,每個弟子都已經不是尋常人。”蘇秋炎低著頭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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