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魔法師 毛姆 4784 字 1個月前

在與祖西約好一起喝茶的那天早上,奧利弗·哈多在瑪格麗特門口放了很多簇小菊花,多得讓原本樸素的畫室頓時有了一種曇花一現的明媚之美。儘管瑪格麗特在牆上掛著絲帶,但始終未能讓畫室這麼美。亞瑟一看到那小菊花,便沮喪自己竟從未想到這一點。“真是太抱歉了,”他說,“你一定認為我非常不體貼。”瑪格麗特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我喜歡你正是因為你不會像尋常戀人一樣隻關心這種事。”“瑪格麗特是個聰明的姑娘,”祖西說,“她知道會送花的男人肯定愛慕過很多女性。”“我不認為這些花是專門送給我的。”亞瑟·伯登坐了下來,愉快地觀察著那熊熊的爐火。拉著的窗簾和那些燈讓這間屋子給人一種舒適又愜意的感覺,空氣中充滿了一種畫室中常有的獨特的浪漫氛圍。這種氛圍有一種自由感,能喚起人的各種有趣的思索。這種氣氛能讓人雖嚴肅但不自傲,雖輕率但不愚蠢。經過了幾天的相處,亞瑟和祖西已然很熟悉了。祖西總喜歡以一位尚未結婚且青春不再的女士自居,然後故意對他說一些善意的玩笑話。在她看來,他隻是一個陷入愛河的愚蠢的年輕人。與此同時她也感歎,再聰明的男人在愛情中竟也會變成一個十足的傻瓜。瑪格麗特了解祖西,知道她若是與亞瑟開玩笑,那便表明她對他十分認可。隨著認識的加深,祖西逐漸學會了欣賞亞瑟那堅毅穩重的性格。她欽佩他處理分內之事的能力,以及對於不懂之事順其自然的乾脆。他身上沒有半點兒造作。亞瑟單純的坦率也讓祖西動容,而正是這份坦率,為他那生硬的言辭增添了一種令人信服的魅力。祖西對好看的標準和普通女人無異,但卻不知怎的很喜歡他那如斑岩上草草鑿出的雕像般粗糙的相貌。他的外表便是他性格的外露,一看到這張臉,你便會覺得,這個男人堅定而溫柔,誠實又簡單,雖然既不天馬行空又不才華橫溢,但打心眼裡可靠而值得信任。此時亞瑟正坐在椅子上,膝上趴著瑪格麗特的小狗。他正在撫摸小狗的耳朵。祖西看著他,內心湧出了一絲酸楚:為什麼從來沒有這樣的男人來愛她?很明顯,他是完美的伴侶,一旦動情,矢誌不渝。這時波荷埃醫生走了進來,溫文爾雅地靜靜坐著——這是他的諸多魅力之一。他不健談,更多時候喜歡默默地聽年輕人聊天。小狗跳下了亞瑟的膝蓋,跑到了醫生腳下,親昵地蹭著他的腿。在那柔和的燈光下,眾人攀談了起來,幾乎都快忘了還有一位客人。瑪格麗特熱切地希望哈多不要來。這個下午的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動人。她忙碌地準備著茶點,這主婦般的風韻使得她的身上多了一種獨特的纖美。她的那份絕美所散發出的嫻雅端莊此時此刻變得愈發柔和,讓人不禁想起行走於國內的和藹可親的聖人們,他們把古蘭經熱情激昂的教義播撒到各地。“這兒是多麼愜意啊!(此處原為法語。)”波荷埃醫生微笑著說。每當他無法用英語準確表達自己情感時,便會不由自主地說起法語。這場景就像是一幅出自某個流派的名家的畫,否則怎會有如此和諧、如此令人愜意的色調,而那牆壁的線條和坐著的人們又怎會成為如此優雅的點綴。此時此刻,屋裡的氛圍平和極了。這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亞瑟起身前去開門。小狗緊緊跟在亞瑟身後。奧利弗·哈多走了進來。祖西觀察著小狗的反應,但這一次,她已不會再為這牲畜的變化而感到驚訝。隻見那友善的小東西夾著尾巴沿著牆根悄悄溜到了最遠的角落。它睜著警惕又驚懼的雙眼,看著哈多,然後便把頭埋在了身子裡。來客忙著打招呼,並未注意到屋子裡還有一條小狗。他禮貌地接受了瑪格麗特對小菊花的感謝,這完全超出了眾人的意料。他的行為也讓大家大吃一驚。他收起了自己的裝腔作勢,似乎真心喜歡這個愜意的小畫室。他要求欣賞瑪格麗特的素描。他看著它們,表現出一種真實而濃厚的興趣。他的評論一針見血。看得出來,他對自己談論的話題有著相當深刻的了解。他稱自己是外行,是被畫家們嘲弄的那種“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的人。他的評論雖僅是泛泛之談,但由此可見,他絕不是傻瓜。這給兩位女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聊完了素描,他又聊起其他來。這一次,他沒有再吹噓自己,而是愉快又自然地談論著他去過的地方。很顯然,他想取悅他們。祖西逐漸理解了為什麼他雖然做作,但仍舊對牛津的大學生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談話有一種傳奇色彩,而且非常有趣,總能引人發笑。他雖然確實如弗蘭克·赫裡爾所言缺乏機智,但卻用有趣的玩笑話,或者說幽默感彌補了這一不足。雖然祖西被哈多逗樂了,但她請哈多來並不隻是想聽他說笑話。波荷埃醫生借給了她一本自娛自樂寫成的關於古代煉金術師的書,於是祖西便想借這個機會與哈多這樣一個在該領域稱得上是專家的人聊聊這些奇妙的事。讀那本書時她非常興奮,神秘學那半真實半傳奇的曆史讓她整個人都熱血沸騰了起來。她急切地想了解更多,不管是那些為了神秘學跋山涉水甚而付出了巨大代價,或傾家蕩產,或被迫害或受折磨的人們,還是那些幾乎已被證實真的成功了的人們,她都想了解。她轉向波荷埃醫生。“你曾斷言古代煉金術師真的煉出了黃金,這可真是夠大膽的。”她說。“我沒有這麼說,”他微微一笑,“我隻是說,如果某一曆史事件可以給出煉金成功的確鑿證據,那就應該相信這是真的。人們總是僅僅因為事先認定某件事是不可能的就不相信其詳儘的細節。”“真希望你能像你在前言中說的那樣為帕拉塞爾蘇斯寫一部傳記。”波荷埃醫生微笑著搖了搖頭。“我現在是不會寫了,”他說,“他是最引人矚目的煉金術師,因為他提出了煉金術中最艱深複雜又迷人的命題(這裡指帕拉塞爾蘇斯創造的人造人。)。不過卻無從得知他有幾分是江湖騙子,抑或有幾分是鑽研嚴肅科學之人。”祖西瞟了一眼奧利弗·哈多。隻見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的碩大身軀顯得非常奇怪。他雙眼緊緊盯著說話的醫生,柔和的燈光在他那肥胖的臉上投下了陰影。“從淵源看,他的名字倒也不像後人所形容的那樣荒唐,”醫生繼續說道,“他來自著名的邦貝斯特家族。他們家族的古宅叫霍因海姆,是靠近斯圖加特的一座城堡,後來人們就以這城堡名稱呼他們。關於他的生平最有趣的一點是,因為缺少文獻記錄,後人根本不可能準確地描述他的一生。他遊曆了很多國家,德國、意大利、法國、新荷蘭殖民地、丹麥、瑞典以及俄國。他甚至還去過印度。他被韃靼人抓了起來,帶到了大汗麵前,後來他陪著大汗的兒子到達了君士坦丁堡。在那個曆史上最多事的年代橫穿一片不安寧的土地,要有一顆多麼愚笨的心才會對這位流浪的天才如此的遊曆不心懷激動。正是在君士坦丁堡,根據一本在十六世紀的瑞士羅夏印成的有關煉金術的《金羊毛》,他從所羅門·特裡斯莫西努斯那裡得到了賢者之石。他還擁有萬能靈藥,據說在十七世紀末還有一位法國旅行家見過他。之後帕拉塞爾蘇斯穿過了多瑙河沿岸的諸多國家,然後到達了意大利,在那裡做了皇家軍隊的外科醫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出現在帕維亞戰役上。他通過各種各樣的人搜集信息,有醫生、外科大夫、煉金術師;也有劊子手、理發師、牧羊人、猶太人、吉卜賽人,接生婆、算命人;有高貴之人,也有低賤之民;有博學多才者,也有粗俗不堪之人。在你拿著的那本書裡,我概要性地提到了他的事業,其中我摘錄了幾句他的話。他對知識的獲得的理解讓我非常動容。”波荷埃醫生拿過博伊德小姐手中的書,若有所思地攤平了書頁,然後念了一段出自《評論書》的前言中的話:“我常常冒著生命危險追求我的藝術。我從不為從浪人、執行絞刑的人和理發師那兒學到於我有用的東西而感到羞恥。我們都知道,戀人總會不遠千裡去與他愛的女子會麵,而為了尋找那夢中的女神,愛智慧的人將會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翻了一頁,找到了另外幾句話,又讀了起來:“我們應該去那些也許能找到知識的地方尋覓知識。為何會有人嘲笑那些追逐知識的人呢?那些留在家裡的人,也許會比那些在外遊曆的人更富有,生活更安逸,但我要的,不是富有,也不是安逸。”“天哪!說得太好了!”亞瑟說,他不禁站了起來。這幾句無畏而簡樸的語言深深打動了他,沒什麼華麗辭藻能與之相比。受它們影響,他更加熱切地渴望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對知識的艱苦追求。波荷埃醫生給了他一個挖苦的微笑。“然而很可惜,說這些話的人在很多方麵都隻是一個喜歡用江湖騙子的油嘴滑舌的語言口若懸河自吹自擂的小醜。他虛榮又浮誇,肆無忌憚又自命不凡。聽這一段:‘追隨我吧!噢!阿維森納(阿維森納(Avia,980-1037),中世紀卓越的醫學家。)、蓋倫(蓋倫(Galen,約129—約216),希臘解剖學家。)、拉西斯,還有蒙塔尼亞那(蒙塔尼亞那(Domeniontagnana,1686-1750),意大利琴師。)!追隨我吧,而不是我追隨你們。那些來自巴黎、蒙彼利埃、梅森和科隆的人們啊,那些來自多瑙河與萊恩河畔諸多國家的人們啊,以及那些來自海上諸島的人們啊,我擁有至高的權力,所以不是我來追隨你們。那個時代將會到來,到時你們中沒有人會再受到世界的輕視,也不會再蜷縮在黑暗的角落,因為你們所追隨的我將成為王,那至高無上的君主便是我。’”波荷埃醫生合上了書。“有生之年你聽過這種胡言亂語嗎?不過他確實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他用德語,而非拉丁文寫了這些話,並且通過削弱對權威的篤信,他為科學中的自由思想開啟了先河。他繼續從一個地方旅行到另一個地方,身後跟著一大群信徒。有的時候他會受利益的蠱惑而去某個富有的城市,有的時候也會應某位王子的邀請去某個小國的宮廷住些時日。他的愚蠢與競爭對手的怨恨使得他無法長期地待在任何地方。他治好了很多疑難雜症。紐倫堡的醫生譴責他是庸醫,是個吹牛皮的騙子。為了反駁他們,他請市議會允許他治療那些患了絕症的病人。於是他們便給他送去了幾名得了象皮病的人,他把他們全治好了。也許現在紐倫堡的檔案裡還能找到他此次善舉的證據呢。後來他死在一次小酒館的爭吵中,之後葬於薩爾茨堡。傳說他的星光體(指可以由人身上所投射出來的一種意識能量團,是卡巴拉教用語。)在他活著的時候已經產生了意識,所以死後與其他誌同道合的星光體一起生活在亞洲的某個地方。他在那裡仍舊影響著他的追隨者,並時不時地以有形可見的姿態向他們顯靈。”“聽我說,”亞瑟說,“難道帕拉塞爾蘇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研究過程中做出一些實際的貢獻嗎?”“我更喜歡那些不實際的貢獻,”醫生微笑著坦言道,“就拿自然酊來說,這是最偉大的煉金秘密,價值連城,沒有哪位教皇或者皇帝能買得起。很多神秘學著作稱它為紅獅子,但在帕拉塞爾蘇斯之前,除了赫爾墨斯(赫爾墨斯·特裡斯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us),相傳是被希臘人融合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的赫爾墨斯及埃及的神透特(Thoth)二者而成的神,傳說中煉金術及其他秘術的創始人。)和大阿爾伯特(大阿爾伯特(Albertus Magnus,約1200-1280),中世紀重要哲學家和神學家。),幾乎沒有人知道它。它的製作非常困難,因為需要兩個非常協調又技藝相當的術士共同完成。據說它一種輕盈的紅色混合劑。這種混合劑有很多美妙的特性,其中之一便是能將各種不值錢的金屬轉化為黃金。據說這種混合劑埋在了巴伐利亞南部一座古老的教堂身下。一六九八年,有一些混合劑滲入了土壤,很多人看到了那神奇的景象,並稱之為奇跡。後來在那塊土地上建立了一座教堂,至今仍是朝聖名地。帕拉塞爾蘇斯在介紹完這種混合劑的製作方法後用下麵這句話作為結語:如果你對此感到費解,記住,隻有那些一心一意渴求它的人才能找到其中的訣竅,那扇門隻會為努力敲門的人敞開。”“我永遠都不會嘗試這個。”亞瑟微笑著說。“還有有魔力的琥珀金。智慧之人將其做成了一麵不僅能夠看到過去和現在,而且能看到人們白天夜裡所做之事的鏡子。他們能看到任何人寫下來或者說出口的事,並能看到是誰說了這件事,以及他為什麼會說這件事。不過我最喜歡的是第一蜂蜜花,據說有介紹製作方法的詳細的處方。這是一種能夠延長生命的藥物,不僅是帕拉塞爾蘇斯,連他的前輩蓋倫、比利亞諾瓦的阿諾德和雷蒙德·盧利都曾努力地探索過長生不老藥。”“這藥能讓我回到十八歲嗎?”祖西大聲喊道。“應該是可以的,”波荷埃醫生嚴肅地說,“路易十四的一名宮廷醫生裡瑟布萊恩曾經給出過他親眼目睹的相關實驗的描述。他的一位朋友配製出了這種藥,而他的好奇心使得他坐立不安,急不可耐地想親眼看看這藥的效果。”“這才是真正的科學精神。”亞瑟笑著說。“每天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他都喝一杯添加了這種製劑的白葡萄酒。十四天後,他的指甲脫落了,而且一點兒也不覺得疼痛。這時他有些害怕了,於是便將這酒給了一位年長的女仆。結果,她身上很多地方都變回了年輕時的樣子,不過這位老婦人並不知道自己喝的是藥,因此萬分驚懼,拒絕再喝那製劑。接著這位實驗者弄了些穀物,浸在那藥中,然後讓一隻年邁的母雞吃下去。第六天的時候那隻雞開始掉毛,慢慢地毛掉光了,那隻母雞又回到了雛雞時的樣子。沒到兩個禮拜,那隻幸運的母雞又重新長出了羽毛,色澤比第一次發育時長出的更為飽滿,然後母雞的肉冠豎了起來,並繼續開始生蛋了。”亞瑟開懷大笑起來。“我得說,這麼多故事裡,我最喜歡這一個。和其他的秘術比,第一蜂蜜花的效果還算不那麼幼稚。”“你認為煉金是幼稚的事?”一直靜靜坐著的哈多突然問道。“冒昧地說,這很齷齪。”“你很傲慢。”“因為我覺得研究神秘主義的人無非都是為了一些粗俗而不值一提的目的?恕我愚見,喚醒死者並聽幽靈聊幾句家常是非常愚蠢的事。我也完全不認為一個為煉金花費了一生心血的煉金術師比一個現代社會裡外出打零工的人更受人尊敬。”“但是追求煉金術其實是追求煉金術所帶來的權力。正是為了這種權力,術士們才夜以繼日地探索那朦朧的奧秘。權力才是煉金術師全部的夢想,而不是那對某些東西毫無價值的有限的統治。他所追求的,是對整個世界的權力,對一切創造物的權力,對每一種神秘元素的控製力,以及對上帝本身的權力。他的欲望是那麼無邊無儘,以至於在那沿著軌跡運動的星辰順從他的意誌之前,他根本無法停止探索。”這一次,哈多沒有擺出那謎一般的姿態,很明顯,他被自己的話陶醉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全新的、奇怪的神情。他那閃亮的雙眸中閃過了一絲獨特的傲慢。“人這一生追求的,歸根到底隻是權力而已。有的人想要金錢,他其實隻是追求隨之而來的權力而已,而人努力獲得知識也是為了權力。傻瓜和酒鬼想要幸福,而真正的男人追求的隻有權力。受到那充滿魔力的未知世界的強烈吸引,占星師、魔法師和煉金術師們渴望擁有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偉大。他們進行科學的思考,他們堅韌不拔地進行研究,他們充滿忍耐力,充滿力量,充滿意誌力,充滿想象力,因為這些是一位魔法師最為強大的武器。他們最終將獲得親自麵對天父的權力。”奧利弗·哈多挪動他龐大的身軀從一直坐著的矮椅中站了起來,在畫室裡來回踱著步子。他陷入了一種奇怪的興奮狀態。這很不尋常,因為之前這個笨重的男人總是讓人猜不透他是否認真。“你剛說到帕拉塞爾蘇斯,”他說,“他做了一個實驗,醫生剛剛沒有告訴你們。這個實驗既不卑鄙,也不唯利是圖,但卻極其可怕。我不知道有關這個實驗的描述是不是真的,但如果能親自試一試,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他環視著眼前的四個人,他們正緊緊地盯著他。他的舉止中有一種奇怪的焦躁,就好像他非常在乎自己所說的事物一樣。“古代煉金術師相信生命起源的自然發生說(自然發生說(antogenesis, spontaneous geion),認為生命起源於無生命有機物的學說。)。通過結合心靈力量和神奇的精華,他們聲稱創造出了各種形式的生命,其中最絕妙的便是那稱之為雛型人(雛型人(homunculi),一個微型的,充分成形的個體,早期生物理論預成說的擁護者認為,它存在於精子細胞中。)的男男女女。古代的哲學家認為這是不可能的,而帕拉塞爾蘇斯卻斷然認為這是可以實現的。我有一次無意中在倫敦橋的一輛手推車上看到了一本用德語寫成的小冊子。書很臟,被人翻了很多次,許多書頁都被撕破了,整本書都快散了。這本書叫《斯芬克斯》,是一個名叫埃米爾·貝斯特尼的人編寫的。裡麵詳細描述了約翰·費迪南德·馮·庫非斯坦伯爵於一七七五年在蒂羅爾製造有靈魂的活物的事。書中的故事部分來源於共濟會的手稿,但更主要是來自一位名叫詹姆斯·卡默勒的人寫的日記。他是伯爵的管家和私人助手。這為書中所述之事增添了十倍的信服力,甚至比那些讓人們相信某些宗教文件的真實性的證據更令人信服。如果不是因為人造人實在太過玄妙,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你所讀的每一個字。伯爵和一個意大利薔薇十字會會員阿貝·傑洛尼在五周內製造了十個雛型人——詹姆斯·卡默勒稱他們為預成的靈魂——然後將它們放在了平時存放水果的壇子裡,並在裡麵灌滿水,壇口用一張有魔力的封條封著。那些靈魂大概有九英寸長,伯爵急切地盼望著它們長大,因此它他們埋在了兩車肥料下,每天都往肥料堆上撒上一種內行的人費儘千辛萬苦調製出來的烈酒。漸漸地,肥料堆開始發酵,並蒸騰出熱氣來,就好像下麵有一堆火烤著一樣。等他們把壇子挖出來後,發現那些靈魂長到了十三點五英寸長,男性雛型人甚至長出了濃密的胡子和指甲。其中有兩個壇子,除了清水什麼都看不見,但當阿貝一邊念著某幾個希伯來語詞一邊敲了三次壇口的封條時,壇中的水變成了一種詭譎的顏色,緊接著水麵便浮現了那些靈魂的臉,一開始非常小,之後那麵容越來越清晰,那些臉也跟著逐漸增大到跟人類麵龐相似的大小。那是一種非常恐怖凶惡的表情。”哈多說著,聲音低沉,幾近顫抖,就好像這個故事實在對他影響太大,以至於他幾乎無法保持原先的泰然自若。很顯然,這個故事讓他非常動容。“伯爵每隔三天都會用一種儲存在銀質小盒中的玫瑰色物質喂養那些生物。壇中的水每周都會更換成新鮮純淨的雨水。換水的動作必須十分迅速地完成,因為當雛型人暴露在空氣中時,它們就會閉上眼睛,並且變得虛弱,甚至陷入昏迷,就好像快死了一樣。而當每隔一段時間往那裝著無形的靈魂的壇子裡倒入血液時,那雛型人便立刻消失了,令人費解的是,它既沒有被染紅,也沒有出現任何痛苦的表情。有一次他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壇子,裡麵的雛型人痛苦地呼吸了一會兒後,便死了。他們將屍體埋在了花園裡。阿貝離開後伯爵又獨自嘗試了一次,還是失敗了。他造出了一個像水蛭一樣的小東西,生命力很弱,不久後也死了。”哈多停了下來,看著驚訝地盯著他的亞瑟。“就算這是真的,製造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用途呢?”亞瑟驚愕地說。“用途!”哈多激動地高聲喊道,“還有什麼事比解答了最偉大的存在之謎,比看到沒有生命力的物質變成了活物更為轟動?曆史上很多著名的人物都見過那些雛型人,例如馬克斯·倫伯格伯爵、弗朗茨·約瑟夫·馮·圖恩伯爵,還有其他很多人。我從來都不懷疑人造人真的存在過。如果我們願意嘗試,憑借著現代的器具和技術,又怎麼可能不成功呢?現在的化學家辛苦地做著各種實驗,想從死亡的物質中創造出原始原生質,從無機物中創造有機物。我研究過他們的實驗,他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為什麼就沒有人將古代能人的知識和現代科學的發現結合起來呢?我不知道如果那樣的話會產生什麼結果,也許會非常奇怪,也許會非常驚人。有時候,我的腦海中會縈繞著一種渴望,渴望看見那沒有生命的物質在我的魔咒下活了起來,渴望自己成為神一般的存在。”他笑了起來。那笑聲低沉得很古怪,既殘忍,又驕奢放縱。瑪格麗特突然感到一陣害怕,不禁戰栗起來。他坐了下來,整個人都沒入了燈光的陰影中。受光線的影響,他的雙眼看上去血紅血紅的。他直直地凝視著前方,那強烈的目光非常可怕。亞瑟有些吃驚,用探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笑聲,那不可思議的眼神,那無法解釋的情緒,都太不同尋常了。對此,唯一的解釋便是奧利弗·哈多瘋了。畫室一下子陷入了一種令人不適的沉默。哈多的話與之前眾人的談話格格不入。波荷埃醫生在說魔法之事時,言語中總會帶著一絲懷疑的嘲諷,這也為話題增添了幾分幽默感,而祖西也在一旁打趣。但哈多對這些神秘之事的熱切卻讓他們陷入了不安和窘迫,因為他們原本就不相信那些東西。波荷埃醫生站了起來,準備告辭。他與祖西和瑪格麗特握了握手。亞瑟起身為他開了門。這位溫和的學者四處看了看,沒見到瑪格麗特的小狗的蹤影。“我得和你的小狗說句再見。”那小狗太過安靜了,使得眾人一時忘了它的存在。“科珀,過來。”瑪格麗特說。小狗戰戰兢兢地走到他們跟前,驚懼地蜷縮在瑪格麗特腳下。“你這是怎麼啦?”她問道。“它是在怕我。”哈多說道,那刺耳的笑聲讓人感到非常不適。“胡扯!”波荷埃醫生彎下腰,輕撫著小狗的脖子,握了握它的爪子。瑪格麗特把它抱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乖乖的。”她舉起一根指頭指著小狗。波荷埃醫生微笑著走出了畫室,亞瑟關上了門。突然之間,科珀就好像是被惡靈附體一般朝哈多撲去,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哈多疼得大叫了起來,用力甩掉了科珀,並野蠻地狠狠踢了它一腳。那可憐的狗在地上滾了幾圈,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吠聲,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好像受了很重的傷。瑪格麗特憤怒又驚恐地叫了起來。這時,亞瑟心中突然湧出了一股莫名的怒火,一時竟讓他喪失了理智。那可憐的小狗承受的痛苦,瑪格麗特受到的驚嚇,以及他自己對哈多本能的敵視彙成了狂暴的怒火。“你這個混蛋!”他憤怒地嘀咕道。然後亞瑟舉起了那攥緊了的拳頭,朝哈多的臉擊去。哈多踉蹌了幾步,緊接著亞瑟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用儘力氣猛踹。他就像狗欺負老鼠一樣推搡著哈多,然後猛地將他推倒在地。不知為何,哈多未做任何抵抗,隻是完全無助地倒在地上。亞瑟轉向瑪格麗特,隻見她傷心地哭泣著,懷裡抱著那隻受了傷的狗,並試圖安撫它的疼痛。他們在爐火旁坐下,亞瑟小心翼翼地對小狗進行檢查,確定它是否因哈多那一腳而折斷了骨頭。祖西點了一根煙,定了定神。她強烈地感覺到了身後那狼狽地倒在地上的男人的存在,這讓她有一種恐懼感。她暗忖著接下來他會怎麼做。她也很奇怪為什麼他沒有走。同時她也為他受到的侮辱而感到慚愧。這時她意識到他因為特彆肥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地上爬起來,這讓她緊張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他一動也不動地倚著牆,盯著他們。這份寂靜惹得她焦躁不安。一想到他正在用那雙異樣的眼睛盯著他們,她就忍不住想大聲尖叫。她甚至不敢想象他此時的表情。終於她實在忍不住了,稍稍轉動到剛好能瞥見他的角度。隻見哈多正凝視著瑪格麗特,專注得甚至都沒有意識到祖西在看他。他的臉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著,看上去非常可怖。他那肥碩的身軀蘊藏著一種殘忍的惡意,並因那窮凶極惡的仇恨而變得十分難看。然後,他的神情變了。他臉上那激動的潮紅褪去,變成了可怕的蒼白,那深藏仇念的怒容也消失了。他的臉上浮現了一絲麻木的笑容,甚至比先前緊皺的雙眉更讓人覺得害怕。這是怎麼回事?祖西想大聲尖叫,卻發現自己的舌頭哽在了喉嚨口。接著那笑容也不見了,哈多擺出了一副更為冷漠的神情。這時瑪格麗特和亞瑟終於意識到了那雙緊盯著他們的怪異的眼睛,兩人雙雙陷入了沉寂。小狗也停止了嗚咽。畫室裡安靜到每個在場的人都能聽見哈多的心跳聲,這簡直讓人無法忍受。然後奧利弗·哈多緩緩地向他們走去。“希望你們能原諒我剛才的行為,”他說,“小狗咬得我很痛,所以我一時發了脾氣。我非常後悔踢了它。伯登先生打我打得很對,這完全是我應得的。”他的聲音很低沉,但和之前的低沉完全不一樣。祖西驚呆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卑下地道歉。他停頓了一會兒,等著瑪格麗特的回答。瑪格麗特不敢與他對視,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道歉讓他看起來更加麵目可憎。因此當她開口時,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你最好還是離開吧。”哈多微微欠了欠身,然後看著伯登。“我想告訴你,我一點兒也不記恨你剛才對我做的事。我知道你這麼生氣完全是有理由的。”亞瑟沒有回答。哈多躊躇了一會兒,靜靜地看著他們。在祖西看來,那雙眼睛中似乎閃爍著一絲微笑。她十分吃驚地看著他,感到非常困惑。他拿起了帽子,再次欠了欠身,然後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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