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白帝荒城五千裡(1 / 1)

香初上舞·終上 藤萍 2335 字 1個月前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那是過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風刺骨,滿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鎮的官道上皎白光潔,積雪盈尺,沒有腳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節,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郊野之上越發荒涼空曠。一輛馬車慢慢地從開封南薰門出來,踏上前往朱仙鎮的路途,車前兩匹駿馬,在雪地上一踏一個蹄印,緩緩前進,隻怕打滑。朱仙鎮距開封城南五十裡,據《祥符縣誌》記載:“朱仙鎮相傳戰國朱亥故裡,亥舊居仙人莊”故名。百年後嶽飛進軍朱仙鎮,此鎮聲名大噪,而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冬,它仍是默默無聞的小鎮。馬車裡一男一女,男子半麵毀容,剩下半張麵頰仍然殘豔動人;女子純稚溫婉,不過十八年華,十分秀雅。這兩人正是從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與聞人暖,聿修將他們帶到城外,雇用馬車將他們送至朱仙鎮,他便回城去了。似乎城裡還有什麼大事等著他處理,聿修沒問他們是誰,幾乎一言不發地把兩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聞人暖心裡奇怪:聖香居然會有這麼沉默寡言的朋友。隨著馬車緩緩前行,她看了傷勢未愈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說我們真的回秉燭寺?”玉崔嵬凝視著馬車窗外的雪地荒野,聞言輕輕笑了一下,“不回秉燭寺,能去哪裡……”他言下似乎很蕭索,身為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秉燭寺寺主,他卻並不喜歡重回莫言山。“玉大哥不想回去?”聞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話,玉大哥想去哪裡?”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這麼大半輩子,竟沒個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著馬車走過的郊野,“或者……有個地方想去。”“哪裡?”聞人暖輕輕撫摸他一頭長發,玉崔嵬長發未梳,任其流散,模樣依然亦男亦女。她對玉崔嵬總有一種憐惜之情,也許是因為她從未經曆過故事裡那“鬼麵人妖”作惡的年代,眼裡的這個人隻是很不幸,很強韌,也很美麗。“那個地方很遠。”玉崔嵬說,“算了,不去了。”“那麼說說在哪裡也好啊。”聞人暖拿了梳子給他梳頭,“反正到朱仙鎮還有三十裡地,無聊得很。”“有個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說,“那個地方很遠,十多年了,記不清在哪裡,有戶人家姓康。”說話的時候他似有所思,也似並沒有憶起什麼,一切早已隨著時間忘卻,想追憶,也了無痕跡。“康什麼?”聞人暖溫言問,“是玉大哥的……朋友?”“康什麼……”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記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個很美的地方,像這種季節,應該有滿山臘梅和雪,很香。”康……康什麼……連名字都已忘卻,卻忘不了那種氣息、那種味道、那個地方、那個人……聞人暖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在你記得的時候去呢?”玉崔嵬一笑,轉了話題:“你該給月旦留個信,讓他接你回去。”“我想陪聖香。”聞人暖不笑了,眉宇間漸漸泛上一層抑鬱之色,“他……唉……他……”她沒說下去,發了會呆,緩緩搖了搖頭。玉崔嵬也沒問,隻是笑了一聲,支頜不動了。一路之上竟然沒有阻攔,本應有的跟蹤和攔截都沒有出現,這一輛馬車轆轆地到了朱仙鎮,停在了城隍廟門口。書香@書香<a href="https://" target="_bnk"></a>書香@書香開封,百桃堂。施試眉看著聖香進門的樣子,心裡其實稍微有些詫異:這位大少爺今天居然滿身塵土,那一身衣裳雖然華麗,卻片片擦了灰塵瓦礫,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腳力。但聖香笑得燦爛,她沒問什麼,隻是嫣然一笑,說聿修把人帶出去了。聖香喘了口氣說:“阿彌陀佛,那本少爺也要走了。”他對施試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給木頭說再見。”他皺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顯然對臟了的衣服很不滿意,轉身就要走。“聖香。”施試眉從三樓走了下來,緩緩地說,“除了讓他幫你把人帶出開封,你就再沒有彆的話說?”她嘴裡的“他”,自然說的是聿修。“沒有。”聖香答得很快,很肯定。“隻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都可以幫你……”施試眉倦倦地道,輕輕捋了下頭發,“甚至容容、六音、則寧他們全部……都會幫你,為什麼你從不開口?”聖香答非所問:“則寧……他為什麼回來了?”則寧被刺配涿州,聖香曾親自去請,他寧願與妻子終老涿州,也不願要榮華富貴,卻為什麼突然回來……還做了廣東路安撫使?施試眉凝視他的背影,聖香麵對門口,背對著她。她答得很簡單:“那時你失蹤了。”聖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試眉追了一步,“聖香!”她喝了一聲,隻追了一步。“眉娘……如果聿木頭死了,你要怎麼辦?”聖香似乎無可奈何地聞聲停步,站到了門框邊沿,前麵便是街道,便是無邊無際的夜。施試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這回答答得蠻橫。聖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試眉死了,百桃堂數百女子如何生活?施試眉怔了一下,聖香往前走了,“當然無論什麼事,你們都會幫我,可是除了我,你們都不是一個人……我不要你們幫。”他的背影沒入夜裡,最後一句話說得平淡也平靜,卻很決絕。聖香說話很少說得強硬,但這一句沒有挽回的餘地,那是早已下定的決心,不知從多早之前就下定的決心。施試眉站在門口第一張桌子旁邊,隆冬的寒風吹過,她單薄的衣裳獵獵飄舞,她幾乎是溫柔地苦笑了——無論如何,隻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們都會幫你,但是這一次,即使你死也不會開口,他們……卻早已去了。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麼能不知道呢?即使你不要他們,他們卻又怎能……舍棄你?聖香走出百桃堂,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間下起雪來,他抬頭望天,有種無言的感覺,竟不知該想些什麼才好。走出南薰門的時候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約莫三更時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層覆滿鞋麵,一個人緩步從遠處走來。身材高大骨骼寬大卻很消瘦,怒發弩張,右手握著一柄古劍出奇長,上刻“燭房”二字。聖香抬起頭來,來人一雙深目,看人的時候似乎能從人身上看出一個洞來,正是屈指良。隻聽屈指良長劍一提,倏然架在聖香頸上,“玉崔嵬呢?”聖香看他衣袍底邊夾雜著泥石和殘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於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長袍下擺浸透了泥水,看起來稍微有點狼狽。顯然這幾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麵,打不定主意是否進去動手,今夜從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蹤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蹤,他卻並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聖香孤身出城。聖香卻也知道,聞人暖和玉崔嵬這樣出城十分冒險,出府的時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順利脫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門稍微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了追丟人的屈指良,心裡卻是笑了:這證明玉崔嵬脫身了。以屈指良昔日大俠的身份習性,會不自覺地避免去和青樓女子接觸,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樓女子,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聞人暖作陪,被聿修帶出去的時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覺。“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見聖香不答,手腕一緊,劍刃在聖香頸上壓出細細的一道血痕,一滴鮮血沿著劍刃蜿蜒而下。“喂。”聖香右手一抬,隔著袖子握住那柄劍。這柄劍殺了畢秋寒,那一天的景象曆曆在目,他記得清清楚楚。隻聽聖香說:“除了殺人,你還會什麼?”屈指良收回了劍,拄劍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聖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視線威儀之下站得筆直,“屈指良,說真的,論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爺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爺看不起你。”他答非所問,但字正腔圓,擲地有聲。屈指良沒動怒色,乍一看,這個男人嚴厲正直依舊,沒有絲毫惡念。要練到如屈指良這般武功,非數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奮、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製於人,單憑這一份堅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隻聽聖香說了那句“本少爺看不起你”之後又揚眉大聲說:“一個大男人受製於人,隻知道言聽計從不思反抗,殺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隻帶著英雄麵具的瘋狗!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從你害死第一個人開始,你已經被你自己毀得麵目全非,踐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過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他指著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泛濫起來,心情卻很快意,想到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像潮水那樣洶湧。屈指良漸漸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聽到他那一口氣三聲“值得嗎”,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他——”一言出口方驚覺自己失控,聖吞已然抓住他的話柄,“他是誰?”三個字一問,屈指良竟而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聖香的反應何等敏捷,大聲說:“就算你殺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為了他你要殺人殺到什麼時候才夠?換了我是他,我早就——”他還沒說出來“我早就自殺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層奇異的變化,變得極度惶恐不安,臉色蒼白。聖香頓了一頓沒把“我早就自殺了”說出來,氣氛就這麼僵著,過了好一會兒,聖香的語氣放緩了:“他還活著嗎?”屈指良僵硬著表情,突然厲聲問:“玉崔嵬呢?”聖香也大聲反問:“他還活著嗎?”兩人僵持地對視著,就如一對敵意十足的公牛,聖香喘息了幾聲,他有一種奇異的預感,覺得這場角力他會贏,“他——還——活——著——嗎?”他一字一字地問。屈指良握劍的手在顫抖,突然一聲厲嘯,轉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間變成一個黑點,去得快得駭人。“啪”的一聲,聖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是男是女是貓是狗……他賭了一把,結果贏了。他今夜顯得很殘忍,因為他先受了傷……如今發泄過了,卻覺得很索然,他能夠體會——屈指良被他刺傷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懼,但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錦衣和發稍上,聖香呆呆地望著夜空,今夜下雪,連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隻有他一個人,屈指良殺了畢秋寒,但也許殺人的人比被殺的更痛苦,人生……顛覆如夢,荒誕離奇,也許午夜夢回連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人。為何堅持要救玉崔嵬?也許玉崔嵬讓他看到極蕭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終,其實還是溫暖的。發了一陣呆,聖香嘴角微翹,還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書香@書香<a href="https://" target="_bnk"></a>書香@書香朱仙鎮城隍廟。玉崔嵬和聞人暖生著一堆篝火,距離城鎮頗遠的地方偶爾傳來一兩聲呼喝,不知是什麼人在荒郊野外喧嘩,傳過來的時候也很縹緲。四周很寂靜,連鳥叫蟲鳴都沒有,畢竟是隆冬,隻有雪落的聲音。“為什麼——沒有追兵?”聞人暖拿了根燒焦的木炭在地上畫圖,終於問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殺逼入相府的,那出來的時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換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敵人,那是癡人說夢。玉崔嵬凝神聽了聽遠處的聲音,拾起一截枯木丟入篝火。“不知道。”“喀”的一聲,那截枯木燒裂了樹皮。聞人暖沒再問,托腮看著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軟,“為什麼他們叫你‘鬼麵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個奸淫擄掠的大壞蛋?你……采花嗎?”玉崔嵬看著她好奇的臉,很嫵媚地笑了笑,“采花不至於,奸淫擄掠的大壞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丟入篝火,懶懶地道:“忘了……我殺過很多人。”“你愛過很多人嗎?”聞人暖問,仍然好奇地看著玉崔奉嵬。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嗬氣如蘭,吹了口氣在她稚嫩的麵頰上,“你說呢?”聞人暖吐吐舌頭,笑得很俏皮,“我說是。”“這麼頑皮的小丫頭,嫁了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後難過嘍。”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頭。“月旦他……”聞人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其實很鐵血。”“哦?”玉崔嵬含笑,“怎麼說?”聞人暖這次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聖香怎麼還不來?”“來了。”玉崔嵬指指前門,一個人影緩緩從已經下得深到腳踝的雪地裡走近廟門,聞人暖目光一掃,“不是聖香……”來人即使在深雪地裡也能走得舒緩優雅,玉崔嵬目光一注,聞人暖已經脫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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