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原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鼻子裡全是沙子,可能呼吸到空氣了。他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的是一片璀璨的夜空,他多年沒見過那麼大顆的星星了,星空肉眼看上去就像經過曝光的攝影似的。他還活著。他躺在一片和之前一般無二的沙子上,四周看不出任何痕跡,沒有海子,什麼都沒有,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出來的。但他縮了縮肩膀,突然發現包還在背上。現在雙肩包的鎖扣真好啊,差點把他勒死,脖子上一道紅印子,都沒鬆開。有背包就還能堅持,謝原長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手機還在口袋裡,還是臨出發前李離的主意,把手機栓根東西和褲腰帶連起來,要麼就彆帶手機了。謝原把手機拿出來,還有20%的電量,他站在原地,轉了個圈,發現一個方向有不穩定信號,也不知道信號塔離多遠。他往那個方向走,嘗試著撥出電話。這時候他也不在乎方向了,就算他能走出去(怎麼可能呢),他也不會走出去,他得和其他兩個人會合再說。現在,他就想先打個招呼。夜晚的沙漠,如同一片鬼域。謝原搖了搖水壺,裡麵的水節省著喝,也就一天的量。人不喝水能活幾天?在沙漠上迷路,絕大部分都是脫水死。電話一次次打出去就瞬間掛斷,終於有一次撥了出去,他盼著程真趕緊接電話,程真果然不負重托,三聲就接了:“爸,你在哪兒呢?”“小真,我說的話,你好好記得。我現在很累,我得少說話。”說到這兒,謝原停頓了一下,程真果然沒接話,“出了點意外,我迷路了,和其他人走散了,也不知道他們在不在一起。不過我東西都在,我先搭個帳篷將就一夜,沒準明天會遇到人,他們應該也會來找我。你先不要急。如果沒有——我包裡的充電寶最多能充三四次電,我省著用,也許能堅持一周——隻要我活著,我會每天給你一通電話。如果哪天,二十四小時你沒收到我電話,那我就是凶多吉少了。”他一口氣說完,程真還是沒反應,他有點急,害怕電話斷了,“喂”了兩聲,程真才說:“要不我現在報警,讓他們先去找您?”“哎,是我把大家牽扯進來的,要是我一個人出去了,那算什麼。而且,現在我根本辨不清方向,警察找到我的概率太低了。不過如果最後我撐不住了,我會求救的,放心。我和你打招呼是因為……這地方變數太多。我有點不踏實。”“我知道了,爸,你得當心啊……”突然,程真那邊隱約傳來個男人的聲音,但沒聽清說什麼,謝原笑了一聲:“有男朋友了啊?”“不是。一個朋友。爸,這種時候了,你怎麼還有這心情!”“你也該找男朋友了。行了,我掛了。”掛掉電話,謝原坐下,抽了根煙。他望著星空,想起他收養程真的那年,他的親生兒子半年前意外去世了,他和他妻子還沉浸在傷心裡,遇到了這個十二歲,餓得皮包骨的女孩。他們收養了她,跟他妻子的姓,重新取的名字。對於以前的家,程真緘口不言,他們隻知道一個粗粗的輪廓。程真十分聰明,聰明得不像她的本來年紀。她成績很好,偏好讀書,尤其是偏好誌怪類的讀物,還有曆史。大學念的是民俗學。畢業後,有個機會,他需要一個女二號,就把程真推了上去。從那起,程真就算是出道了。他們在外不太親密,彆人不問起,他們就不說和對方的關係。但也包不住,大部分人也是知道的。現在程真有自己的房子,年紀也不小了,說真的,他也沒什麼擔憂的了。萬一他出事,至少程真會照顧自己的養母。謝原想到這兒,緩緩吐出最後一口煙。又有些起風了,一層一層的沙子被吹起來,場景看上去還挺美的。可人到了絕境哪裡還欣賞得了美不美,謝原要找一個安全又相對顯眼的地方紮個帳篷躲一躲。他爬上一座沙丘,四下望了望,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片深色,胡楊下麵似乎還有什麼。這樣看判斷不出遠近,不過他決定走走看。望山跑死馬,走了將近一小時,才走到那一片。原來是很小的一片戈壁,一堆一堆,高的也就半人高,剩下的就跟碎石差不多,混在胡楊的陰影裡,像座迷宮似的。謝原也沒空琢磨,他比劃了一下,感覺戈壁圍攏的中間空地,正好能搭開帳篷,還擋風,他決定把帳篷搭在這兒。事不宜遲,把包摘下來,才發覺肩膀已經僵了,抖抖都疼。包裡東西不少,來之前還覺得大部分是用不上,隻是有備無患。現在打心眼裡覺得,這是對的。簡易帳篷差不多隻能睡一兩個人,很單薄,謝原祈求夜裡彆刮大風。把帳篷撐起來,謝原發現完全沒辦法固定,這讓他很沒安全感。他嘗試想用繩子把一角係在石頭上,但繩子不夠長。他翻騰著包裡的東西,視線停在一把小鏟子上。這東西長著鐵鍁的樣子,倒也是鐵的,但太迷你了。是他在家種花,用來倒騰土和肥料的。怎麼連它都背來了,謝原掂著鏟子苦笑。看起來當初出發收拾行李時,他確實是精神緊張到了極限了。到如今,真的逼到了極限,他反倒鎮靜下來了。五十了,人生能有此際遇,也算不白活了。他想了想,決定把鏟子往沙子底下插一插,然後把帳篷一角綁在鏟子把上,就算固定不住,也多少算個記號。一鏟子戳下去,就感覺到了不對,顯然和白天的那些沙質不一樣,腳下比想象中堅硬,但也不是戳不動。謝原來了精神,蹲下狠戳了好幾下,底下仍舊是沙子,剁一剁就變得鬆動了。感覺就像是表麵有一層風乾的殼。謝原想,難道自己莫名其妙到了沙漠邊緣?可沙漠邊緣究竟在哪兒啊?這片沙漠千公裡,他昏過去不過幾個小時,怎麼可能移動了上百公裡。越想越糊塗,謝原心裡憋悶,手上無意識第向下戳著鏟子,整個鏟把幾乎都要埋進去了,他才想起自己要乾什麼。他沒理這個坑,換了個地方,打算戳個差不多這個坑一半深的。幾鏟子下去,他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其實在這沙漠裡走了那麼久,整個人都有點木,嗅覺也一樣,鼻子裡還好多沙子,聞什麼都有點土腥味。可這味道太強烈了,尤其是鏟子拔出來,味道也跟著泛了上來,謝原皺了皺眉。有點臭,但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臭,有些腥,還有點濕漉漉的金屬味……要是在城市裡,誰聞到這味道,第一反應估計是報警。因為這味道要是取個名字,大概就叫不祥。謝原考慮了一下,是等到天亮再開始挖,還是現在就開始。看了看時間,離天亮還有三四個小時,手裡這把小鏟子挖起來也需要時間,估計挖個差不多,天也就亮了。這樣想著,他打開手電筒放在一旁,照著那個坑,自己坐在了帳篷邊上,開始一點點往外刨沙土。借著手電的光,謝原發現越往下,沙子越濕,顏色也越深。他用手撚了撚,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他不是不敢確信,還是有點不願意相信。於是他想要把這一片通通挖開,看看底下究竟有什麼。說是挖開,費了半天勁,也不過挖了個一個人縱身大的坑。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發現,坑下一截全部都是這樣的沙土。水就還剩一點,實在是不忍心用,但也沒辦法。謝原把一點沙子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倒了一點點水上去,輕輕一搓,磚紅色的水順著他的指縫滴了下去。謝原猛地甩掉手上的沙土,站起來倒退了兩步。這沙子下麵,浸滿了血。究竟有多少,得全挖開才知道,可即便是現在這樣,也已經很不正常了。這裡一定發生過什麼,屠殺,抑或者,意外,而且時間並不太長。可為什麼表麵什麼痕跡都沒有,整個埋在那麼深的地方呢。謝原深呼吸了幾次,冷靜了下來。他拿起手電朝下麵照去,深度還遠不夠。這樣大的出血量,一定不是簡單的事,一定還有彆的痕跡。他不知道這和他失去的朋友是不是有關,可他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試推測,那群人,或者是裡麵的個彆人,發生了什麼意外,像他一樣,有意或無意來到這裡。在之後,有可能是人為,有可能是自然的,風沙掩埋了血跡。似乎是合理的。但合理的大框子裡麵是各種小的不合理。一是血量,一鏟子下去,最下麵帶出來的沙子還是有血的,這要是一個人的,那人估計也是活不了了。如果是個彆人出現這個情況,其他人應該會想方設法求救,更何況他們還有向導,哪怕死要見屍也會把那個人帶出去。或許是這一個人自己走散了?可問題是,現在沒有一個人有音信。無論如何辯證,都繞不開他心底真實的想法。這下麵,不是一個人。這樣想就糟糕了。到底是怎樣的突變,會讓幾個人同時不聲不響地中招。這裡又不是城市,一輛車過來全撞飛。沙丘會動,風會帶起沙子,可戈壁不會動,謝原用手電照著周圍的石頭,上麵沒有一點疑似血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情況,血會那麼整齊地埋在下麵,仿佛是鋪了層地毯。一不做二不休,不鬨清楚這件事,謝原知道自己之後可能都想不開。他開始擴大麵積挖,好在沙子比其他還是好挖的,一邊用鏟子,一邊用手。不知不覺間,他站在了自己挖的坑裡。越挖越絕望,血沙像是沒有底,無論他多深,多寬,全部都是。突然間,他好像被什麼東西晃了一下,他用手電照,發現一小塊白白的東西。他還以為是小石子,卻還是下意識撿起來看了。隻這一眼,他的頭皮都炸了。那是一小塊帶著血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