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氣暖然,惠風和暢。食夢館內,西南角的一處烏黑木門前,兩株粗壯的柳樹似兩個忠心耿耿的護衛筆直矗立著,無聲守護著身後一所被爬山虎縈繞的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何模樣的院落。一身大紅百褶裙的遲早早從左側那株柳樹後瑟縮著探出一個小腦袋,飛快朝四周打量一番,又用鼻子使勁嗅了嗅。確定周遭沒有何遇的身影跟氣味之後,這才迅速擼起袖子,撩起裙擺在腰間打了個結,手腳靈活攀著柳樹朝上爬。爬到與院牆差不多高度時,遲早早伸手一隻手將攀附在匾額上的爬上護扒拉開,待看清楚匾額上的字時,臉上的表情一時有些古怪。“春之期。”遲早早抱著樹杈子神情有些呆滯。半月前,何遇帶她四處在食夢館裡逛時,當時曾來過這裡,但卻並未帶她進去過。當時何遇原本手已放在門柩上,頓了頓,又緩緩收了回來,隻揮了揮袖子,麵色平靜邁開步子:“這裡沒什麼好看的,不必進去了。”當時遲早早雖然有些狐疑,但也並未往深處想。直到半月前,她無聊的實在受不了了,去找何遇說話時,人還未走到何遇院門口,遠遠便看到何遇步履匆促出了院子。何遇自從開始煉香後,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裡,從未出來過。再加上何遇向來是喜怒不形的人,那日遲早早卻難得破天荒在他臉色看到了急切之意。心下一時狐疑,便一路尾隨在何遇身後,一直跟到了這裡。眼睜睜看著何遇進去之後,遲早早也猶豫了許久,要不要跟進去,但又怕恰好撞到何遇。糾結許久之後,最終鑒於何遇氣場太過強大,遲早早很惜命的認知後,遲早早很沒骨氣的慫了,隻一步三回頭的回了自己的院子。遲早早的院子就在何遇院子旁側,平日何遇在院子煉香,熏香便常常飄了過去。隻有在那個時候,在偌大的食夢館裡,遲早早內心才有一點慰藉——好歹還有一個跟我一樣喘氣的活人在。但是那日何遇進了院子之後,遲早早整整有三日都未曾聞到何遇院子裡飄過來的熏香了。等到第四天,遲早早都已經準備要殺進那個院子裡去找何遇時,卻又聞到了隔壁熟悉的熏香。一顆惶恐不安的心,這才墜了地。墜地之後沒過幾日,又在無聊的都要長蘑菇的境遇裡,生生被好奇心撓的直癢癢。“這個春之期,聽著也不像是能去外麵的門呐?”那日遲早早聞到隔壁熟悉的熏香後,也意外在廚房看到一堆新鮮的食材。那時她就篤定何遇消失那三日,一定是從這個院子裡去了外麵。可此時看著匾額上三個春之期的瘦金大字時,她一時又有些不確定了。遲早早糾結時,紫蘇魚,冰糖葫蘆,豆子粥……一大堆吃食挨個兒在她腦子裡走馬關花過了一遍,遲早早有些回味的砸吧了一下嘴,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樹乾,在柳樹顫巍巍晃了晃時,雄赳赳氣昂昂:“不管了,先進去再說。”話罷,手腳麻利翻過院牆,就著院內一株枝丫粗壯的梨樹迅速翻了下來。院內,目之所及皆是熙熙攘攘的繁花,殷紅如血的碧桃紅葉花、純白盛雪的梨花、似綻非綻的垂絲海棠……遲早早叫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這裡都有。沿著院內溜達了一圈,去外麵的門沒找到,遲早早反倒被各種花粉嗆的幾欲窒息。捂著鼻子打了好幾個噴嚏,臉上也癢的厲害,正欲騰出手去撓,胳膊卻猛地被人攥住。何遇那張千年寒冰的臉驀的在她麵前放大,遲早早腦袋一縮,嚅動著唇角還未來得及解釋,人已被他粗魯的扯了出去。“不想要你那張臉就使勁撓。”一身絳紅寬袖錦袍的何遇雙手攏在胸前倚在柳樹上,戴著白玉扳指的大拇指有一搭沒一搭敲著手中的朱紅雕花香爐,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在嫋嫋的熏香裡看起來格外瘮人。指尖已碰到頰邊的遲早早聞言一個哆嗦,儘管臉上癢的厲害,可還是堪堪將手垂了下去:“我隻是,隻是……”話到此處她睫毛上已染了水珠,“你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鼓搗你那些香料,這空蕩蕩的食夢館裡又沒有人陪我玩。”“所以你想去外麵。”何遇纖長的手指挑起香爐耳翼上的大紅流蘇,漫步經心把玩著問,“早早,你忘了自己是怎麼沒了記憶的麼?”“忘了。”遲早早將頭埋低了幾分。何遇水紅的唇角一掀,哂笑:“翻春之期院牆的時候摔壞了腦袋。”遲早早臉上的神色一怔,驀的仰頭怒吼:“你上次明明說是跌入夏之祭的池塘裡撞到了腦袋。”“奧,口誤而已。”何遇把玩著流蘇的手一頓,麵色如常瞥了她一眼,“春之期,夏之祭,秋之禮,冬之信,這四個院子裡皆是各時令的鮮花。”說到此處時,何遇略微頓了頓,目光落在遲早早臉上,睫毛傾覆,“上次在夏之祭摔壞了腦袋毀了容貌的教訓,還不夠麼?”明明是平淡無奇的聲音,可落在遲早早耳朵裡卻多了幾絲不怒自威的意味。遲早早下意識扶上左臉上突兀盤旋著的猙獰疤痕,皮膚接觸間一派溫熱,卻獨獨少了隔開的那一抹微涼。遲早早手上的動作猛地一頓,迅速抬起袖子遮住自己大半個側臉,小心賠笑:“那個老板,我……”話還未曾說完,手上驀的一沉,垂首便見何遇將自己從不離手的朱紅雕花香爐塞到她手上。“你是個姑娘家,便該有姑娘家的樣子。”何遇眉頭微皺,十指翻飛間,遲早早腰間打著結的裙擺便墜了下去,砸在她月白繡了大紅桃花的鞋上。“捧好我的香爐,它可比你貴重多了。”何遇斜睨了一眼,正拚命垂著腦袋的遲早早,不由輕聲嗬斥,“地上有銀子麼?”“不是,老板,我……我是怕……”“難得還有你怕的東西。”何遇唇角微勾,有些意味深長瞥了她一眼,“不過是一道疤痕罷了,看久了就習慣了。”遲早早霍然抬首,一雙濕漉漉的眸子詫然看向何遇,捧著香爐的手指不安的蜷縮一下,嚅動著唇角正欲言語,青天白日的天空驀的便有暗色來襲。須臾間,原本的亮光已被暗色悉數吞噬了個乾淨。身後春之期匾額旁兩盞茜紅色竹骨燈騰的一聲盈起亮光,遲早早身子一個抖擻,尖叫一聲下意識撲進何遇懷裡。何遇眉頭微微皺了皺,側過頭看了一眼懸在簷角上無風而響的銅鈴,朝後退了兩步,扶住遲早早的身子:“有客人來了,你去門口將人迎去塵夢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