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是個常被隨波逐流者們所追逐的,方便又好用的概念。特蕾西婭並沒有任何想要接受這種概念的想法。所有的偶然都是隻是一種必然,所有的必然又都不過是偶然的結果。俯瞰全局,或者說對那些事後探尋的人們來說,其意義是會依據觀測者意誌而變化的。真實會作為結果而存在,但它的意義是流動的。出於人類的需要甚至會變更多次。但是正因如此——人類才更顯尊敬。特蕾西婭這樣認為。自然產生的知性生命。人類和特蕾西婭這樣的人工智能不同。他們會賦予自己意義,並且對其他事物也賦予意義,從無意義的混沌中創造出有意義的秩序,唯一的倫理機關。賦予意義這件事,後麵再做也不晚。他們就是這樣肯定著自己的誕生的。無意義的腦部肥大化後的猿猴們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無法生存下去,所以使用了腦部仍空缺的領域,開發出了這樣一種賦予意義的行為。並不是活著這件事本身是有意義的。而是因為活著所以會有意義產生。這是人工智能們——特蕾西婭們所做不到的事情。對於存在意義,生存理由都宿命般地被決定的被造物們來說。因此——特蕾西婭並不認為這是命運。隻是不斷積累的偶然而引起的一個單純的結果罷了。但是……“……該死的怪物”好像要吐掉嘴裡的什麼東西般的語氣……特蕾西婭偶然抬起了頭。雙葉死後,對所有呼喚都一直置若罔聞的自己為什麼突然產生了反應,特蕾西婭自己也不明白。如果要在突然心血來潮以外找一個理由的話——恐怕是這個少年兵的反應和其他人相比略顯少見。“……”雙葉·貝格曼死後……特蕾西婭並沒有自發性選擇<龍騎士>行為,而是一直把自己關在空間格納庫中不斷地度過自責的時間,對這個情況感到憂慮的<勃朗寧>高層強製介入了主動關閉通信網絡陷入自閉狀態的特蕾西婭的人工智能回路——通過係統上的側路,將特蕾西婭的對人界麵強行成像至單獨房間內。說到底……<勃朗寧機關>目前能夠做到的對人工智能回路的乾涉也就到此為止了。失去了比瑟克·因塔拉坎奇特 教授,雙葉·貝格曼 博士這兩位人工智能領域可以稱為天才的<勃朗寧機關>,在麵對過於複雜化而又維持著纖細均衡的<龍機神>的AI時,也隻是個無法掌握核心技術的外行人。到底也隻能做到將外側“枝葉”般的對人界麵的輸出輸入焦點強拉硬拽出來這樣的事情用人類比喻的話——雖然能做出[總之先住院]的判斷,但又由於不知道正確的治療手段而正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的<勃朗寧機關>高層隻得把這個少女身姿的特蕾西婭的化身放置在單獨房間,不斷讓她和人進行會麵。不斷把有望成為<龍騎士>候補的身心健康的士兵和士官們送進去,試圖激起特蕾西婭選擇<龍騎士>的傾向。這個行為在<勃朗寧機關>高層內被戲謔般稱為“相親”。不管是誰都像是接觸腫脹物般的態度與特蕾西婭接觸著。對於表現出自閉症般的特蕾西婭,雖然大部分人表示安慰與勸哄,試圖推動她開始選擇<龍騎士>。也隻不過是想儘快把特蕾西婭投入使用吧。出於<狂龍事件>的教訓,更為安全的ARFFI係列—M5<戰天使>的開發計劃已經開始執行,但由於物資和技術人員的不足,進展十分困難,因此必須儘可能活用現有的兵器。更彆提是像<龍機神>這樣強大的究極兵器。但<狂龍事件>產生的教訓過於深刻,必須將有足夠資格作為<龍機神>禦者的人類連接到製禦回路中,才能對自由意誌和行動加以抑製。更具體點來說,如果得不到人類的許可,就完全無法啟動攻擊兵裝,把這點徹底寫死在程序裡。而現在的特蕾西婭作為兵器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因此為特蕾西婭儘快找到合適的<龍騎士>對<勃朗寧機關>來說是當務之急。但是——特蕾西婭拒絕了所有伸向自己的手。說到底就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的對人界麵準物質影像,僅僅隻是單純縮在“相親”房間內的一角,雙手環抱著膝蓋而已。隻是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拒絕著所有伸出手的人。對特蕾西婭來說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即便如此人們也仍然堅持不懈地試圖說服她。絡繹不絕的<相親>——均以失敗告終。於是……“什麼[希望之光],[人類最後的手牌]啊”那個少年兵正好是第50個<相親>的對象。到底是怎麼看待特蕾西婭的毫無反應呢——少年果然以參雜著厭惡感的語氣甩過來這些話。在話中並感受不到什麼計劃或打算。僅僅隻是純粹的——不加任何掩飾與門麵,赤裸裸的感情。並沒有對於遠超自己強大的存在的畏懼之情。也沒有大多人類對於<龍機神>或多或少都會抱有的崇拜或是侮蔑之情。辛辣的語氣裡不包含嘲笑,有的隻是單純直率的苛責。“……”特蕾西婭的視線轉向少年。在接觸她的人中,抱著這樣態度的人他是第一個。因此——不斷讓絕望侵蝕著身體的特蕾西婭,有僅僅那麼一小會,對這名少年產生了一點興趣。想要稍微調查一下這名少年的事情。對於<龍機神>來說,這件事就和打開詞典一樣輕而易舉。“……什麼啊?”好像要咬住特蕾西婭的視線一樣,少年提高了聲音。“什麼啊那個眼神?”烏黑的大大的眼瞳。個性強烈的黑發。在亞洲區出身占大半人數的<邦卡多Ⅲ>中,這並不是什麼少見的特徵。但是——在400年前的限定化學戰爭中,超過半數的日本人不得不離開了被汙染的日本。其結果即是加速了人種間的混血關係,從現在來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越來越稀少。塔克羅·匹諾。這是少年的名字。年齡是17歲。雖然是對異種知性體軍事組織——統稱<勃朗寧機關>約一年前剛剛招募的新兵,因為入伍測試時在戰術理論和射擊實戰中展現了超高的成績而被采用,現軍銜為曹長級。話說回來,現在的<勃朗寧機關>中,一等兵和二等兵的階級幾乎都由被稱為walkroid的泛用型作業機器人所替代,曹長職位並不是多麼高的階級。可能是由於這毫不在意表達差勁心情的濃眉正擠在一起的緣故——明明是個還可以用孩子來形容的年紀,卻因為這幅表情而容易讓人聯想到性格偏執的老頭。一種頑固的性格溢於言表的感覺。雖然就容貌來說算得上是五官端正,卻容易讓膽小的人感到難以接近。但是……“……你是……?”雖然並沒有真正詢問的意思——特蕾西婭向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少年這樣問道。特蕾西婭上次對人類發起對話已經是大約半年前了。“因為命令啊。你過來和壞了一半的兵器去<相親>去——這樣”抱著雙臂俯視著特蕾西婭的對人界麵,少年——塔克羅·匹諾曹長說道。“收到這個命令的時候我真是笑了。偏偏居然是我——駕駛員候補?誰來都搞不定的事情,上頭那些個大人物們也該差不多一點了吧?!”原本……對人工智能,特彆是被賦予了人形框體的擬人型工作機器人進出社會,持有否定意見的人並不在少數。特彆是在和宗教相關的方麵,對擬人機器的存在表示否定意見的人占大多數。“人類創造了人類的仿製品”——這件事是從人工智能開發的黎明時期21世紀起就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但即便如此……隨著人工智能的性能增強,和人類有著幾乎一樣外貌的擬人機械不斷進出社會。慢慢地,人們當中,對代表著擬人機械群體的人工智能產生感情,懷抱有親愛之情的人不斷增加,社會上也伴生出了要賦予人工智能一定的社會權利的聲音。雖然現在仍被加以限製,但在人工智能法案以及其附帶的各種法律的保障下,這類“知性”被造物們的權利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保障。然而……現今仍然有對人工智能感到厭惡的人類——特彆是在<狂龍事件>發生以來,對人工智能抱有否定情感的人爆發性地增加也是事實。“果然機器就是不能信任的”——無視著生活的裡裡外外被機器所支撐著的事實,搬出老古董般的人類至上論這一套而大做文章的無良媒體也不在少數。“……塔克羅……”特蕾西婭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在雙葉和貝克納姆的對話中,有聽到過這個名字。旋即在記憶中進行檢索——記錄顯示著這個固有名詞在對話中總共被發音了19次。大概是雙葉和貝克納姆認識的人吧。“……”特蕾西婭繼續檢索塔克羅的周邊情報。將一階段聯想進行擴充檢索後,再加以現有條件篩選的信息中,找到了可以說明塔克羅對於特蕾西婭抱有攻擊性態度的原因。在進入<勃朗寧機關>一年前——他在那起<狂龍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但並不僅僅是這樣。雖然他的故鄉本身幸免於被完全破壞,但傷亡人數慘重,80萬的人口中,最終幸存的人數僅僅不到5萬——他的朋友,熟人的大多數都在事件中犧牲了。特蕾西婭抬起頭淡淡地看著塔克羅的臉——然後輕聲詢問。“——失去了,重要的人嗎?”下個瞬間——塔克羅臉色驟變。好不容易用理性壓抑住的憤怒和憎惡情感,在皮膚表麵噴湧而出。他的臉漲的通紅大吼道。“——彆隨便,隨隨便便的就查看彆人的過去啊!你這怪物!!”一把抓住高密度結像至準物質狀態的特蕾西婭的對人界麵的領口,他提起特蕾西婭呈半吊在空中的狀態。“明明隻是個機器,就彆用這種什麼都知道口氣啊!什麼破A+級超高度人工智能體!你這怪物!——搞的好像自己什麼都看透了一樣!”“……”特蕾西婭無言。沒有抵抗的力氣。僅僅任憑塔克羅抓住領口破口大罵。[機器][怪物][破爛][廢品]——在對人工智能的侮蔑單詞中可以被分類至古風類彆的單詞從少年士兵的口中不斷飛出。如果是B-級以上的人工智能就可以提起限定訴訟的違禁詞被一個個羅列,但特蕾西婭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僅僅隻是沐浴在塔克羅的口水謾罵之中。恐怕是剛才的話完全觸犯到塔克羅的神經——但這對特蕾西婭來說仍然是無所謂的事情。“機器知道什麼叫痛苦嗎? 知道什麼叫後悔嗎? 喂!你說啊,你這垃圾!你懂不懂啊,像你這種東西——知道什麼‘重要’的人嗎! 就是個表麵上仿造人類行動的破爛貨,說什麼——”塔克羅的大罵並沒能持續多久。因為突然房間的門被打開,數名士兵一貫而入,強行將塔克羅從特蕾西婭身邊拉開。穿著藍色的製服的士兵們——是憲兵。毫不留情著毆打被按倒在地仍然罵不絕口不斷掙紮的塔克羅。憲兵們不斷持續進行著拳打腳踢,直到塔克羅開始默不作聲地抵抗著拳腳。終於。“……嗚……”士兵們將精疲力儘的塔克羅從房裡拖了出去。特蕾西婭短暫地望了一會士兵們出去的房間——再次沉默地坐在了房間的角落,雙手抱膝。隻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一個奇怪的少年兵,但也僅僅隻是這樣而已。就這樣……特蕾西婭和塔克羅的初次見麵結束了。◇◇◇再會意外地就發生在第二天。“……喲”不需要特地抬頭去看,從聲紋類型辨識的一瞬間,特蕾西婭知道進來的人是塔克羅。該說是意外的抗揍嗎,還是說士兵並沒有像眼前表現的那樣用儘全力——雖然臉頰邊留有淤青,但並沒有其他表傷。還是一如既往彆扭的表情,塔克羅走到了特蕾西婭旁邊,在麵對麵的地方坐了下來。話說這次是打算從會麵開始就警惕著塔克羅的暴力行為嗎,在門立著兩具運行著保安模式的工作型機器人,那紅色的單眼正直直地盯著塔克羅和特蕾西婭這邊。“…………”特蕾西婭投去“有什麼事”的眼光,塔克羅把視線偏到特蕾西婭旁邊的地麵上。“說什麼’總之接下來每天都過去’啊,哈——蠢死了。該不會在期待著什麼奇跡吧,那些高層”“——匹諾曹長!”嗬斥屋內的聲音響起。應該是塔克羅的上司或者同僚正通過機器警衛的感知器把房內情況投影到屏幕上監視著。“非常抱歉!”朝著空氣用自暴自棄的口氣回話,塔克羅的視線回到了特蕾西婭身上。就這樣保持著沉默——五分鐘。“……你倒是說點什麼”塔克羅用可能是耐不住沉默氣氛口吻。“……”“因為命令,每天至少要和你這家夥大眼瞪小眼5個小時。一直閉嘴不說話也隻是無聊而已吧……說點什麼吧”“……”特蕾西婭仍是無言。無聊也好,不爽也好,和特蕾西婭是都是無緣的。現在的特蕾西婭什麼也感受不到。對於在周圍的事情連要去看的意思也不存在,隻是一些無所謂的小事罷了。“——嘁”塔克羅輕輕咂了下舌,視線盯著特蕾西婭靠在牆上。◇◇◇——回想起來鄰家的事。塔克羅小時候家旁邊住著一對年輕夫婦。丈夫哈蘭·戶崎(ハーラン・トザキ)。妻子繆塞爾·戶崎(ミュセル・トザキ)哈蘭約25歲,是造型美術的講師。繆塞爾剛過20歲的樣子。非常年輕——和[新婚]一詞非常相稱的二人。就算小時候的塔克羅來看,兩人也是關係親密,好像把隻在中出現的那種純粹的「幸福」,就這樣直接搬到了現實裡來一樣。戶崎夫婦對塔克羅家的孩子非常溫柔照顧。比方一起結伴出去玩的時候,他們對自己也好對妹妹也好,就像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疼愛著。雖然在戰爭年代類似藝術家這種職業光自家吃飽就已經是個問題……但每次匹諾家的孩子去戶崎家玩的時候,繆塞爾一定會烤一些麵包或者蛋糕作為招待。而哈蘭對於小孩子那幼稚而又單純的話語則絲毫沒有膩煩的樣子一直陪著。為什麼那樣喜歡小孩子的戶崎夫婦居然沒有自己的孩子,時至今日塔克羅還是想不到理由——在這個各類醫療係統發達的年代,不孕不育症這類詞也幾乎是屬於過去時了——現在想來,應該是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哈蘭和繆塞爾要不了孩子所以才把匹諾家的孩子當成是自家孩子一般疼愛。繆塞爾更是特彆疼愛塔克羅。真要說的話,塔克羅的初戀就是繆塞爾吧。雖說——當時的自己對繆塞爾抱有的感情是否是眷戀之情,塔克羅並不明白。就算明白了也沒有什麼意義吧。就好像孩子們對玩具產生友情,對幼兒園的保姆職擬人型機器人產生戀愛之情等等,那不過是單純由某種認知錯誤帶來的固然儀式。真要說的話,會發生——可能會在幾年後,像「啊,話說回來」這樣加上開頭詞,參雜些許苦笑,然後邊回憶邊講述著孩童時代的特殊感情,這樣。但是……繆塞爾死了。連正常意義上的屍體都沒有留下。那是一種名為玩偶(doll type)的<HI>侵略兵器。其本體是一種微型機器,在“感染”人體後,會慢慢將感染者的身體改造成<HI>方的侵略兵器。“玩偶”型令人恐懼的地方在於它可以通過性行為時體液交換進入另一方的身體,進行自我繁殖擴大感染範圍,並在本人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將其身體慢慢改造成<HI>的武器。而入侵了塔克羅所住的小鎮的就是這種“玩偶”型。在某一天潛伏的微型兵器終於爆發——雖然迅速被超小型戰鬥機器人部隊與戰鬥型工作機器人所殲滅,但這2個多小時裡由於“玩偶”型的爆發已實質上產生了150多名死傷。於是……繆塞爾·戶崎的名字赫然顯示在死者一覽名單中。但塔克羅並沒有確認死者名單的必要。因為他目睹了繆塞爾的最後一刻。“玩偶”型無差彆放射的粒子光束切開了繆塞爾的身體,而那上下半身分離的一刻正映在塔克羅的眼裡。被高能量光束切開的橫斷麵甚至連血液也沒有流出,取而代之的是肉塊燒焦的異臭溢滿四周。在不假思索衝過來的塔克羅的眼前……繆塞爾輕輕吐出「哈蘭」兩個字,死去了。可能是把緊緊握住自己手的塔克羅誤認成了自己最愛的丈夫。因為將死的她並沒有看著任何地方。塔克羅哭了。這是當然的。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在戰時有人死去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塔克羅也並非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去。但是目睹親密的人在眼前慘死是第一次,同時這件事也對他造成了很大衝擊,不過——真正在他精神上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的,是大概發生在3個月以後的事情。終於從繆塞爾的死中走出的塔克羅,開始慢慢回歸正常生活。直到在某天——他看到了站在玄關口目送著哈蘭出門的繆塞爾的身影。明明已經死去的繆塞爾就站在那裡。怎麼回事。塔克羅混亂了——但次日知道實情後的塔克羅呆住了。難以忍受心愛妻子死去的哈蘭,已經和外表上與妻子彆無二致的擬人型工作機器人開始了新的共同生活。作為造型美術專業的哈蘭,要從繆塞爾的立體照片或自己的記憶中提取製作和亡妻完全一致的外觀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隻要將立體照片的數據稍微加工,並將擬人機械的內部框架進行簡單的改良,接下來就隻要按下工作室裡立體工作機的按鈕就好了。事實上就外表上精巧程度來說——在塔克羅看來,他甚至完全找不出任何和真人的區彆。但是……不對。那隻是繆塞爾的仿品。塔克羅非常理解這件事情。因為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繆塞爾死去時的那股焦臭味。肌肉燒焦,血液蒸發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異臭絕不是做夢或是幻覺。那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事情。塔克羅就身處在那起地獄慘劇的現場,不絕於耳的慘叫與怒吼,轟鳴的爆炸,漂浮的異臭,貫穿的熱風,順著腳底爬升的震感,身體的各個部分都還清楚地記得。但是……哈蘭卻想忘掉繆塞爾已經死去的事實。將酷似妻子的仿品放在自己身邊,連妻子的死亡都要裝作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哈蘭仍然像妻子還在世時那般親切地對待塔克羅家的孩子們——但是正由於這點塔克羅反而感到異常恐懼,幾乎沒有再靠近過。哈蘭看上去恢複了精神這一點塔克羅切實感到開心。繆塞爾死後2個多月,哈蘭一直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不難想象他對繆塞爾的死去感到多麼地痛苦。明明是那麼幸福的一對夫婦。一定是相互深深愛著對方吧。如果哪邊死去,另一邊毫無疑問也會跟著壞掉的程度。就是如此相互間有著強烈深切羈絆聯結著的夫妻。塔克羅完全能感受到。但是……就連那樣的羈絆也隨著[替代品]的出現而破裂了。如果哈蘭能夠挺過這次然後找到新的妻子,塔克羅也不會如此抱有強烈的拒絕感和厭惡感吧。若是哈蘭能夠克服妻子的死亡帶來的精神創傷,決心放下對於妻子的眷戀之情,然後開始尋找新的情感並走上新的人生道路的話,塔克羅也對此表示由衷的祝福吧。但是哈蘭卻選擇了形似妻子的仿品。可能確實是由於對繆塞爾的那份感情過於難以割舍。可能確實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實際上不隻是哈蘭,那些失去配偶,家人或戀人的人們,越來越多地選擇擬人型機器人來填補自己心靈的空缺。悼念失去的事物與因失去而負的傷,希望得到撫慰也是理所應當的吧。而那個方法,就是裝作已故之人仍然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將擬人機械放在身旁——簡單易懂而又立竿見影。但是。模仿繆塞爾姿態的機械。那是將繆塞爾死去這件事本身在哈蘭的世界裡都當作[沒有發生過]——至少在塔克羅眼裡看來就是這樣。這樣繆塞爾也太可憐了——塔克羅這樣想。被忘記。“因為有替代品所以失去了也沒有關係”。匹諾家的附近,生活著關係和睦的一對夫婦:丈夫和他妻子的仿製品……眼前的現實似乎這樣在塔克羅耳邊低語。接下來的日子……塔克羅內心的嫌惡感仍在增長。每過一天,擬人機械就更像繆塞爾一分。並不是外貌上。最初見到那副身影時,外表上幾乎與真人完全一致。不過那果然是仿品——繆塞爾並不在那裡。繆塞爾的靈魂並不在裡麵。從動作和說話語氣來看就能明白,那是彆的什麼東西。那隻不過是仿品而已。但是。在某天塔克羅唐突地意識到了。在自己記憶中的繆塞爾和——那具擬人機械的舉手投足幾乎重合在了一起。哪怕是把非常細小的動作和記憶中一一比對,也是令人恐怖般地毫無違和感。繆塞爾和擬人機械間能用來區彆的要素正一個一個的減少。那就好像——仿品正驅逐著正品,伺機上位的情形。……好可怕。塔克羅對自己內心看到的不詳之景感到異常恐怖。如果自己死了——而那裡存在著酷似塔克羅·匹諾的替代品,這樣誰都察覺不到自己已經死去而感到悲傷了。不……就算察覺到了也不會為自己感到悲傷了吧。就連自己死去這件事,以及在死去時感到的懊悔也好,憤怒也好,悲傷也好,還有其他的種種感情,全都會因為替代品的存在而變得沒有發生過一般。那是——光是仔細想象一下就會不寒而栗的恐怖。而且。“——塔克羅”擬人機械的繆塞爾在某天——微笑著叫住了在路上相遇的塔克羅。在渾身僵硬的塔克羅麵前出現的繆塞爾麵帶微笑,語氣溫柔地說道。“想拜托你一件事”“什……麼事?”“你和[我]都說過什麼事情——希望你能告訴我”擬人機械輕輕微笑著說道。為了能更加更加接近真正的繆塞爾,想要從認識以前的繆塞爾的人那裡獲取更多一些細微的情報。為了能……徹底替代那個人。明明真品都已經死了。“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塔克羅不禁大喊出聲撞倒了擬人機械逃也似的跑回了家裡。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模仿人類的機器要從人類這裡奪走重要的事物了。人和人之間的羈絆會被破壞。在無限接近真人的仿品麵前,就連真正的羈絆也會很輕易地就揮發掉了。更何況——在看見微笑著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擬人機械的一瞬間,“繆塞爾該不會根本就沒有死吧?”塔克羅對腦海裡一閃而過這個念頭的自己感到恐怖。為什麼人們會想要這種東西?為什麼這麼恐怖的東西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的尊嚴到底是什麼?人之所以為人的要素……在如此精密的擬人機械麵前還能剩下多少?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塔克羅感到極端的恐懼。而後——塔克羅家因為父親工作上的原因,在幾個月後搬離了原住址,在這之後戶崎夫婦——不,哈蘭·戶崎和形似他妻子的擬人機械後來怎麼樣了,塔克羅並不知曉。也不想知曉。但是……時至今日哈蘭也仍然和妻子外表的擬人機械一起生活著嗎。在完全忘卻了繆塞爾已死這件事後。隻要想到這裡——事情過去已十多年的塔克羅就會產生朝著某個方向無意義大吼的衝動。◇◇◇結果——經過了毫無動作的五個小時後,塔克羅走出了<相親>房間。老實說除了難熬以外沒有任何意義的時間。塔克羅並不想成為<龍騎士>。說到底<龍騎士>與其說是駕駛員,更不如說是安在<龍機神>裡的一塊安全裝置。即是和零部件相似。在<龍機神>的擬似人格的構成意識中夾入<龍騎士>的人格並監視……在非常時期作為安全裝置掌握最高權限並令其停止。僅僅隻是這樣的一個裝置而已。也就是說<龍騎士>與<龍機神>之間並不是單獨存在的個體,通過意識同調將兩個的精神融合為一個意識體並發揮其應有的效果。當然,這個過程是可逆的,<龍騎士>與<龍機神>的意識隨時可以進行分離,如有必要,也可以將雙方意識分離部分,隻保留感覺器亦或是隻保留用於共同處理作戰情報的部分。不過……“誰……會想要和那樣的怪物……”和那樣的怪物兵器精神融合共同作戰——光是想想就足夠令人厭惡。老實說,塔克羅完全不理解那些已經成為<龍騎士>,並和<龍機神>精神融合戰鬥的家夥們到底是什麼想法。而其中居然還能有和<龍機神>的對人界麵構築了戀愛關係的人——在塔克羅看來這些人完全就是擁有異常性癖的變態。那種東西就隻是兵器。會殺害人類的發狂兵器而已。原本塔克羅由於小時候事情的緣故,就對人工智能抱有排斥感,但是決定性的仍然是那件事。<狂龍事件>。他的雙親以及弟弟和妹妹都被狂龍殺害了。其中弟弟還隻有8歲。弟弟非常非常喜歡<龍機神>——在塔克羅還是少年兵進入<勃朗寧機關>的時候,常會去買隻有基地的特設店鋪裡才有賣的<龍機神>模型玩具,每次把<龍機神>模型送給弟弟的時候,弟弟都會高興很久。這樣的弟弟……被最喜愛的龍機神殺死了。塔克羅甚至沒能確認出家人們的遺體。塔克羅的故鄉,當時死去的人們中能夠清楚辨認以供憑吊的遺體不過4成。剩下約50萬人要麼是家屬都無法辨認的狀態,要麼就是連遺體都沒留下。“可惡……”塔克羅輕聲罵道,走在<邦卡多>Ⅲ的要塞通道中。雖然依靠無意義地用力踩踏著地麵能夠稍微舒緩點煩躁的情緒,但是如果因此而不小心摔倒了的話反而更會助長這股急躁。在這個隻有地球的7成重力的範圍要塞中,偏偏就會在這種微妙的地方出現這樣的結果說也不定。塔克羅目前正走在位於<邦卡多Ⅲ>的要塞中心附近的重要區劃裡。這裡本不會是像他這樣的一般士兵能自由出入的場所。在<邦卡多Ⅲ>內部也有屬於士兵們主要出入的地區,那裡更有種雜亂無章的感覺。在通道的兩遍牆壁上會留有一些傷痕和塗鴉,頗能感受到一種前線的味道——而這裡,是除<龍騎士>候補以外隻會有佐官以上的將校才會出入的地方。因此人員較為稀少,略顯冷清。“塔克羅·匹諾曹長!”對於突如其來的聲音身體自動做出了反應。雖然目前采取軍事組織的體製,但可能因為原來屬於研究機關的緣故,<勃朗寧機關>一直處於一種比較自由的氣氛。雖說如此……既然采取了軍事體製便有著上下階級的關係,嚴格的軍事教育必不會少。被比自己高級的長官叫到名字,就算是塔克羅這種某些方麵比較放肆的問題兒童也會無意識地感到身體一緊。但是——“喲。好久不見啊”塔克羅發現自己對這個聲音感到有點熟悉,身體才又放鬆了一些。回過頭發現站在那裡的是一個青年……或者說少年更為恰當。黑發黑眼,略小的體格。雖說塔克羅也算不上是很高的類型——但那裡的少年身高隻到塔克羅的半個頭過。但是看得出來對方從來沒有對這種地方感到懊惱過。乾脆利落的動作加之總是筆直正視著對方的眼睛,給人一種迅猛野獸的感覺。塔克羅知道他在性格上也正如外表給人的印象一樣。邦烏·納 少尉帶有韓國係血統的年輕<龍騎士>。而共同作戰的<龍機神>No.07 古洛莉婭,在初期再調整過後就結識了邦烏作為操作員,而後積極參加各類實戰,目前以極高的安定性和優秀的戰績而廣為人知。和邦烏的關係良好——<勃朗寧機關>內部麵向有關人員發行的情報雜誌<THE·FRONT(the·前線)>裡,就常常會出現古洛莉婭的對人界麵和邦烏兩人並排微笑著的三次元照片。要說的話,邦烏和古洛莉婭簡直是<龍騎士>與<龍機神>關係的理想型——並且邦烏本就是兵器研發相關的研究人員中備受矚目的一位。簡單來說就是<勃朗寧機關>的精英。並且年齡隻有18歲——在目前的<龍騎士>中是最為年輕的一人。“什麼啊,塔克。你不會把我的臉都忘了吧?健忘症?”當然——不會忘記。塔克羅和邦烏是同期入隊,並且在一段時間內是同一士兵宿舍的室友。雖然在粗枝大葉和固執的方麵很像,但和略為沉默寡言內向的塔克羅不同,邦烏可以說是一名社交家,交友麵非常廣,在休息日會拽著塔克羅到處閒逛並把他介紹給各種各樣的朋友。因此塔克羅的社交關係中能稱得上是熟人朋友一類的人,在結識了邦烏之後可以說是擴充了3倍以上。對於這件事塔克羅打心底裡對邦烏非常感謝。並非是對把不擅長交際的自己常常帶出去擴充交友圈這件事。邦烏拽著塔克羅到處跑,是發生在雙親和弟弟妹妹不幸喪命於<狂龍事件>後,為了能讓塔克羅打起精神——這樣的關心,哪怕是塔克羅這種比較遲飩的人也能感覺得到。但是——“啊……好久不見。邦烏。”塔克羅這樣說著——移開了少許視線。邦烏之前確實是自己的好友。但現如今塔克羅卻能感受到一絲距離感。但是邦烏那邊卻好像絲毫沒有任何感到不對的地方。“是和特蕾西婭的<相親>吧?情況怎麼樣?”邦烏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詢問道。“怎麼樣什麼啊……”塔克羅這樣回複後陷入了沉默。邦烏並不知道塔克羅討厭人工智能。當然塔克羅也在室友時期對邦烏刻意隱瞞了對人工智能抱有厭惡感這件事。邦烏的兄長貝克納姆及其戀人雙葉·貝格曼是<龍機神>的開發相關人員,塔克羅知道他們非常喜愛並熱衷於這26具改良型<龍機神>。因為總是受邦烏,貝克納姆還有雙葉等人的照顧,塔克羅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讓他們產生不愉快的想法,因此每次在一起時塔克羅總是壓抑著自己的價值觀,不吐露一句對人工智能,擬人機械以及<龍機神>的否定性言語。“怎麼了……?”“沒。就是完全說不上話啊。就算是主動找她說話也基本被無視掉了”這倒也是事實。不過像塔克羅這樣攻擊性的搭話方式,就算不是特蕾西婭也會被無視掉吧。“哇。這樣啊——嗯——”邦烏雙手抱胸,歎了口氣。“我還覺得特蕾西婭和你的相性會很好來著……”“……哈?我?”塔克羅眉頭皺在一起想都沒想地回答道。本身塔克羅對於邦烏知道自己和特蕾西婭<相親>這件事在某種意義上感到驚訝——基本上這也是屬於一項機密事項——但對於邦烏表示自己和特蕾西婭的相性很好這件事同樣感到驚訝。包含雙葉在內的研究者團隊是<龍機神>修改計劃的發起者,他們在較為早期的階段就把古洛莉婭和邦烏作為一個實例去四處說服各個機關的關節,因此邦烏認識特蕾西婭這件事並不奇怪。但是作為塔克羅和特蕾西婭之間相性很好的判斷依據,塔克羅則是完全想不明白。“是啊。不過也就感覺就是了”“……”“誒……也就隻剩下老老實實進攻了吧。你這之後什麼安排?還有什麼要緊事嗎?”“沒。<相親>期間內倒沒有發配任務。”總之你先給我集中精神想辦法入了特蕾西婭的法眼啊。上頭是這種感覺。塔克羅很想謝謝他全家。“噢……那就是後麵沒事咯。我也剛好結束一項任務回來,一起吃個飯吧。也好久沒見了,我請哦?不過基地的夥食……士官食堂會好點吧。至少還有廚師在。不是通過味覺合成做的飯菜,起碼是真正意義上的料理哦?”順帶一提——<邦卡多Ⅲ>內,塔克羅這類士兵的食堂提供的是以營養平衡餐做基礎,加上一個稱為[味覺合成器](fvor synthesizer)的裝置進行味道加工後所製成的食物。平衡型營養餐中有麵食型,麵包型,米飯型等等,將食物口感的不同也考慮在內,種類豐富多樣,並且味覺合成器在理論上,也是幾乎能在調味後完全再現食物的味道。至少在營養學上並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將其和實際上料理出的食物相比,味覺合成器製成的那一份味道總是過於平坦,在士兵們間的評價並不是很好。果然是需要一些微妙的搖擺,或是說是偏味,不如說正是人類依靠自己的感覺所料理出的那塊存在誤差的部分,才給料理帶來了所謂[風味]上的部分——士兵中也有特意把未加工的營養餐帶回臥室進行手動加工的情況。對於那些士兵來說,士官食堂可以說是一種向往也不為過。不過……邦烏說的[廚師]在塔克羅看來和味覺合成器在本質上也是同樣的東西。因為實際上進行料理的人是擬人機械。機械理論上並不會像人類一樣進行料理。特彆是——做飯這種有著一部分精神層麵影響的領域。“啊……不用了吧……”“彆客氣了。我這邊怎麼說也是個少尉啊。工資就不一樣啊工資。不過想想好像也就工資而已”邦烏聳了聳肩說道。但是……(哪有這樣啊)塔克羅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邦烏在成為古洛莉婭的<龍騎士>以後獲得了特許3級晉升——到達了少尉軍銜。在那之前兩人在<勃朗寧機關>裡還算是相互抱有著競爭意識而刻苦努力著,但在邦烏成為<龍騎士>的時刻開始,兩人間就已出現了一道無形的鴻溝。邦烏作為士官,而塔克羅隻是一介士兵。並且在階級上也差了整整3級。雖說<勃朗寧機關>內部的風氣偏向於簡單直接,但在組織形式上起碼屬於軍隊,這3級軍銜已經可以說是天差地彆。極端來說,軍隊這種組織環境下,官低一級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情況。雖然至今為止都仍以友人的身份相處——但這個差距卻是不容忽視的部分。然而……“——嗯?怎麼了?有什麼話就直說”似乎是對塔克羅的態度有所意識,邦烏歪了歪頭說道。但是——“——沒什麼”塔克羅搖了搖頭。就算說了邦烏也理解不了吧。塔克羅非常清楚。不單是身為少尉——塔克羅更加無法忽視的是邦烏還是一名<龍騎士>這個事實,這讓他隱隱感覺到兩人間隔了一層厚厚的壁障。而且還有傳言說邦烏和<龍機神>古洛莉婭已經走到了“戀人”這一步。對於連“意識同調”都感到厭惡的塔克羅來說……完全無法理解和那種人工產物居然能萌生戀愛情感。塔克羅當然知道邦烏,貝克納姆,雙葉等人都對<龍機神>們抱有好感,但在自己看來那就好比對於喜歡的物件會非常細心地進行打理,或者頂多是疼愛小動物們的那種程度而已。那種程度的感情和人類之間的好感相比,起碼有著次元上的差彆。但是……好像不是這樣。雜誌<THE·FRONT>刊登的三次元照片裡麵的邦烏和古洛莉婭,看上去與其說是關係良好的夥伴——更像是一對年齡相仿的情侶。就類似於——從原本是熟識的朋友關係繼續往後發展,然後慢慢產生戀愛情感的少年少女那種。當然——在這個時代,法律上被承認一定權利的人工智能們,和人類結合並建立婚姻關係的事例也不少。但說到底那隻限於民間的——家用B+級以上擬人外裝的人工智能,但軍用兵器方麵比如<龍機神>這種超A級人工智能和人類間產生戀愛情感的事例,除了<龍機神>和<龍騎士>並無任何先例。“說到底你和人工智能也沒多大區彆”——塔克羅有預感肯定會被這樣說教。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自己作為邦烏的朋友這件事本身是不是也算一種否定人類尊嚴的行為呢。“搞什麼啊?一副要說不說的樣子?”“真的沒什麼”好像要確實表現給對方看似的塔克羅搖了搖頭。於是——“真的是……我看到你這樣就很煩啊。從以前就是。”邦烏突然一把攥住塔克羅的衣領。“……我道歉——能不能放開啊”“你到底在固執個什麼東西啊?”“……”“……”四目相對無言。先把視線移開的——是塔克羅。“……到底是什麼事情”邦烏放開了手。“總不會是對我當上了少尉什麼的,就覺得自己有點抬不起頭?你也不是那樣的人吧”“不是……不過也不能說一點都沒有吧”塔克羅整理了一下衣領,長出了一口氣說道。邦烏這個人有時候真該說是遲鈍還是敏銳呢,自己有時候真是搞不清。總是一副神經大條的樣子卻又奇妙地在有時候特彆有眼力見——實在是搞不太懂這個家夥。當然也知道不是什麼壞人。雖然心裡非常清楚——“抱歉,我沒辦法像做到像你那樣”“……什麼啊”邦烏皺起了眉頭。“我不喜歡<龍機神>——我討厭人工智能啊”“……現在的修改型<龍機神>和<狂龍事件>裡麵暴走的那些家夥完全不一樣啊。你家裡人的事情我表示很遺憾,但要不是當時他們解決了<狂龍>,什麼遺憾啊難過的——人類都直接滅亡了。要是在這層意義上——”“——不是”塔克羅打斷了邦烏繼續說下去。“是從一開始。是在<狂龍事件>發生前開始。雖然說因為<狂龍事件>變得更討厭就是了”“…………”“——喂。邦烏”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塔克羅開了口。至今為止都是會儘量回避的問題。但是……已經沒有不得不回避的理由了。雙葉死後,他們這個小圈子的往來也斷了。貝克納姆一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邦烏回絕了休假奔赴戰場。希莉婭·瑪烏澤魯Ⅳ臉上總掛著的笑容也消失了。所有人都不再是之前的自己了。塔克羅知道和貝克納姆,邦烏,希莉婭相比,哪怕和雙葉關係較淺的自己也在內心深處也壓抑著失去友人的悲痛。雙葉是如此被眾人所喜愛著。但是——她已經不在了。以前的那些時光也一去不回了。所以現在——還會有什麼顧慮呢。“我也沒有要把你當傻子的意思。我真搞不懂和人工智能之間打情罵俏是什麼感覺。那隻是機器而已吧?那和食堂的味覺合成器還是調理機器人到底有什麼區彆?”“’我也沒有要把你當傻子的意思’——你啊。不要一副下定決心說出來的樣子好不好?”邦烏皺著眉頭說道。“……如果讓你這樣想了的話,我道歉。”“……該怎麼說……真的是……沒什麼出息啊你”邦烏的語氣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呆住。“就跟……遠古時代的宗教家一樣”“……”“機器怎麼了?極端點,人類不也就是個通過遺傳因子進行程序安裝的分子機器。”確實也有這種看法,將生物視為一個係統。生命隻是單純現象。精神為其副產物。肉體是分子機械。似乎也確實是這樣。但是……“人類是自然形成的生物。不是人工產物。不是被做出來的東西。”“也是被做出來的東西啊。人類”邦烏自嘲般苦笑。“是人類做出了人類,區彆不過是用上半身做的還是下半身做的而已。”“意義不一樣”塔克羅這樣說著,腦海裡隱約浮現的——是繆塞爾的笑容。但,這個笑容到底是來自真正的繆塞爾,還是那個擬人機械呢?塔克羅發現自己分不清。“人類理所當然能繁衍出人類。是作為生物的宿命。那——並不是人們出於自己方便而製造出來的。在那裡有……”“’人是有靈魂的’你是想這麼說?”邦烏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戲謔的笑容。“你是不是傻。在這個新生兒人造子宮使用率超過40%,通過藥理乾涉也能決定生男生女的時代,對生物來說哪還有什麼狗屎宿命。”“……”“那希莉婭,你也討厭嗎”邦烏雙手抱胸靠在了牆上。“那是……”希莉婭·瑪烏澤魯Ⅳ常駐於<邦卡多Ⅲ>要塞,擁有人類圈最高預言命中率的人類——確切的說是她的第四個克隆體。一般情況下,若對於同一人的進行複數的平行克隆,通常會引發下到法律人權,上至生理精神損害等各種各樣的問題,因此通常並不會允許進行這樣的克隆。但在對<HI>戰爭中,希莉婭·瑪烏澤魯的預知能力擁有無法忽視的重要性,若將其進行複數克隆後進行複數次預言提升命中率,其結果的重要性已完全能上升到左右戰略戰術配置等級的程度。這個影響力已完全能使<勃朗寧機關>高層以超法規手段特例執行。作為特例中的特例,希莉婭·瑪烏澤魯的克隆體以複數形式誕生,並在各自被加以編號後配置於人類圈各處。並為了實現克隆體間腦髓及身體的高效網絡連接,需要將超過3成體積的身體改造為機械。在某種意義上她們和擬人機械一樣,屬於非自然——出於人類方便而被製造出的存在。但是……“她是……人類”不管出生如何,她始終是活生生的人類。有腦部。她的生命和至今為止的生命都有聯係。和那些與過去毫無聯係隻是突然被製造出來的人工智能體不同。不是人類的仿造品。不是出於人類方便而製造出的人工產物。“我再說一句”邦烏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雖然希莉婭是例外中的例外。人類出於自己方便而生下小孩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父母也會出於自己方便而製造出小孩。”“但那也是出於愛情或是本能之類的”“靈魂的複製之類的?算了——你的父母一定是挺了不起的人,所以你也想象不到這樣的事吧”“什麼意思?”“我和我哥都是母親為了繼承父親家係的財產而造出來的”“……!”邦烏和貝克納姆通常都會避開父母親的話題不談——就像自己會避開人工智能的話題一樣。但是——“算了直說吧。我和我哥都是父親死了以後,母親用了事先保存的冷凍精子受精的。在人工子宮裡。”和之前邦烏發言裡說的一樣,通過人工子宮生產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懷孕和生產會對女性的身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和傷害是事實,為了減輕這種負擔而選擇在人工子宮內受胎並成長,這在目前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好像過去的洗衣機洗碗機,還有微波爐這類家用電器將女性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一樣,技術的進步也將女性從生育的辛苦中解救了出來。這件事本身並無是非對錯之分。塔克羅這樣認為。那些依靠自己生育孩子能獲得成就感的女性,就如從古至今一般,通過自己親自生育並生產後代。重要的是能夠進行選擇這件事。不管是通過人工子宮還是正常人類女性身體,這樣的行為沒有尊卑之分,這二者所誕生出的生命也沒有貴賤之分。沒有分彆——塔克羅這樣想。但是……“根本就不會想過要孩子什麼的。我母親那種人。但是隻要造個小孩出來,就能產生父親那邊財產的繼承權的話就不一樣。隻要我們還是孩子,母親作為監護人就能為所欲為。實際上,和自己的財產沒什麼區彆。”“………確實是栩栩如生的例子”選擇的發生,通常也伴隨不正當和作弊。不辛苦不痛苦,能很輕鬆地就能生下小孩的技術確立後——從結果來說,正常為安定生產而使用這項技術的家庭爆發性地增加了。但就塔克羅所知,每年由於虐待兒童而被剝奪撫養權的父母,使用人工子宮量產小孩而讓小孩不停工作來養活好吃懶做的自己的父母之類的也存在,相應的報道也層出不窮。並且這些人的數量並不會隨著時間減少。“是啊。實實在在發生的。”邦烏聳了聳肩。“對母親來說,做兩個人出來也是作為另一個人萬一事故死的保險。也就是說我隻是我哥的一個備用。人命說到底也就這種程度的東西吧。生命尊嚴什麼的有就有鬼了。”“……”“不過我們算是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吧。”邦烏笑著說。笑容裡沒有陰霾。可能曾經有過——但現在他臉上的,是克服後特有的明亮和自信。“那些家夥們——<龍機神>也不是自己想要才作為人工智能被造出來的。就和孩子是不能選擇父母是一樣的。”“這種事我也知道”“總之,你討厭人工智能,討厭<龍機神>這件事我知道了。不過至少試試努力去了解她們一下吧。不這樣的話,我作為推薦人的立場就沒了啊。”“……你說什麼?”塔克羅愣住。“推薦人?”“是哦。是我推薦了你哦。”“乾嘛要做這種……”多餘的事情啊,塔克羅吞下了後麵幾個字。“怎麼說呢,你這家夥是無可救藥的頑固又任性的白癡,脾氣又倔還愛鑽牛角尖……”邦烏苦笑著說道。“你是想打架嗎?”“不不不不——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你。”邦烏聳了聳肩。“剛才也說了,我隻是覺得啊,這樣的家夥也許意外的和特蕾西婭的相性會很好吧。就和你見到的那樣,特蕾西婭不是一般的內向和畏縮不前。如果沒有哪個偏執的笨蛋去拉她一把的話根本就不行啊,這種類型。”自信滿滿的邦烏。雖然僅僅是積累了18年人生經驗的家夥說出的台詞——不過似乎自己對此並沒有什麼嫌惡感。也許是和虛度了大半光陰的人比起來,這家夥經曆過的確實要更多一些。但是……“真是的。明明是完全用相同規格製造的,為什麼我這的古洛莉婭就完全是另一個類型啊?話說回來老哥那的賽菲莉絲也是特彆的聽話規矩,一副大人樣……啊莫非古洛莉婭是規格外?就像那種流水線上出來的不良品那樣?”“你—說—誰,是不良品啊!?”高處傳來聲音。兩人回過頭去,是一名宛如妖精般輕盈漂浮著的少女的身姿。修改型<龍機神>序列號No.7——古洛莉婭。準確來說是其對人界麵的準物質影像。但是……“你好呀!我是古洛莉婭!”單手舉過頭頂的元氣少女在做著自我介紹。該怎麼說呢——那是一種將,在前一秒鐘還漂浮在邦烏和塔克羅間的沉重空氣忽的一下全部吹跑的天真爛漫。既然吹跑了就讓它過去吧。但是——“是塔克羅·匹諾曹長嗎?我從邦烏那兒聽過你哦。邦烏說啊,’是比我還要更加更加強烈的笨蛋’所以我超級想見但又有點害怕。你看呀比邦烏還笨的人類,一定已經是類人猿之類的其他物種了吧?不過看上去倒是挺正常的?不如說看上去比邦烏聰明多了?”“……”塔克羅說不出話來,上下打量了下古洛莉婭,又用斜眼看了看邦烏。該怎麼說——感覺幾秒前還在沉重進行著對話的自己完全是個笨蛋。“……什麼意思啊。你那看可憐小孩一樣的眼神啊!”“啊沒什麼”塔克羅說道。“話說回來古洛莉婭。你那副打扮是怎麼回事。”順著邦烏的話來看的話——似乎這次的服裝並不是來自邦烏的指示。“這個嘛?嘿嘿是不是很可愛呀。尤妮絲(原機體編號63 再調整機體編號No.21 Unice )之前不是改裝了一下服裝數據,戴上了小動物那樣的耳朵和尾巴嘛?我就參考了她的修改了一下”這樣說著的古洛莉婭的服裝,像是泳衣般緊緊包裹著肌膚,充分地勾勒著身體的曲線。沒有肩帶,布料僅從胸口附近覆蓋到股間。到這裡為止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的話……手腕處係著襯衫的袖口,頭上搖晃著的長長的耳朵,還有作為點睛之筆的別在腰後的白色毛球,就是這個打扮瞬間粉碎了塔克羅和邦烏間凝滯了的空氣。總的來說,就是數百年間不斷傳承的正統派兔女郎。“……不是。你的和尤妮絲的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好吧…”不愧是呻吟著的邦烏。“啊。這套你不喜歡呀?”“不不,沒有這回事…”搖了搖頭的邦烏。塔克羅臉上終於浮現出打心底裡的輕蔑表情對友人說道。“……也就是說最後的結論是,你這家夥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服裝癖色胚,沒問題吧?”“啊煩死了!平時都是讓她用更加正式一點的打扮的。”邦烏念叨著。“女仆裝那種”“這完全是一回事好吧”“什麼?!把女仆小姐和兔女郎小姐當成一回事,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啊!”“重點是那裡嗎?!”說著——塔克羅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感覺自己跟個傻瓜似的”“不好意思啊”“我回去睡覺了。現在沒有一起吃飯的心情,抱歉”塔克羅說著邁出了步。“這樣啊。當然不強迫你。”邦烏爽快回複道。但是——“……邦烏”塔克羅回過了頭。“嗯?”邦烏歪了歪頭。順帶一提——兔女郎姿態的古洛莉婭正雙腿跨坐在邦烏脖子上。大腿卷著邦烏的脖子,手肘頂著邦烏的頭頂兩手托腮。與其說是兔子不如說是考拉更恰當一些。不過準物質影像的假想重量想怎麼調整都可以,應該也不會很重——總之不管怎麼看,也無法從他們兩人間感受到什麼主從關係。那麼——“對你來說,那個<龍機神>到底是什麼?”塔克羅直直地看著邦烏的臉問道。“道具嗎?朋友?家人?奴隸?夥伴?還是說戀人?”“…………嗯?”邦烏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頭頂——“——是古洛莉婭”這麼說著。“…………”“其他的什麼也不是。我們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要是貼著各種標簽覺得自己理解了話,我會很困擾的。”“……這樣啊”這樣說著——塔克羅背過邦烏和古洛莉婭再次邁出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