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長公主來到寺中之時,離巳時二刻還有約一個時辰。時值初秋, 寺後的林間已有樹木初紅。一名僧人引著我們走到一處小院前, 敲了敲門。那烏漆門無聲地開了半邊, 大長公主整了整衣袂, 邁步入內。院子裡甚是安靜,能聽到遠處佛殿裡僧人唱經的梵音。禪房中,一人素衣素麵,正在飲茶, 待回過頭來, 正是皇後。門早已關上, 大長公主上前,與皇後見了禮, 也無多客套, 在案前相對而坐。皇後看我一眼。大長公主道:“這是我心腹之人,中宮不必忌諱。”皇後微微一笑, 看著她:“公主多日不見,彆來無恙。”大長公主歎口氣, 道:“妾雖無恙,但自聖上臥病, 每日憂心不已, 想來中宮亦是一般。”皇後眉間露出失落之色, 亦歎氣:“誰人不是。”“妾多日不曾見聖上,未知現下如何?”大長公主問。皇後苦笑:“莫說公主,便是妾, 名為中宮,實為囚徒,如今連聖上宮中也不得去。”大長公主詫異不已:“哦?太傅竟敢如此不敬?”“他如今萬人之上,有甚不敢。”皇後語氣淡淡,說罷,卻話鋒一轉,“我今日來,乃是有一事要告知公主。”大長公主神色平靜:“皇後但說無妨。”“聖上並非生病,乃被奸人毒害。”我聞言,心底一驚。大長公主亦露出驚詫之色。“中宮怎知?”她問。皇後不語,卻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瓶,置於案上。看去,隻見那是一隻金瓶,除了瓶身光閃閃的,卻看不出奇特之處。“這瓶中所盛之物,乃產自百越之地的蠱毒,名曰百日眠。中毒者,先是失語偏癱,而後昏迷不醒,其症恰似中風。荀尚用以謀害聖上的毒藥,正是此物。”皇後道。大長公主皺眉:“哦?”“太醫蔡允元,廣知毒物。聖上剛剛倒下時,妾便疑其有詐,曾請蔡太醫為聖上查驗,蔡太醫不久即辨認了出來。”皇後道,“可其後,太子監國,便不再許我等出入陛下寢宮,為陛下治病的太醫,亦是荀尚手下。公主可想過,這是為何?”大長公主神色不定,道:“可太傅太子既要謀害聖上,何必還留聖上性命?”“這正是他們思慮周全之處。若聖上暴亡,天下人豈不生疑?”皇後道,“公主但往前想,太子白日犯了巫蠱之事,是夜,聖上即不省人事,天下豈有這般巧合之事?太子行事一向狠戾,對聖上亦悖逆不孝,此乃眾所周知。在宮中行巫蠱之事乃是死罪,即便太子亦不得免,一旦事發,莫說東宮,就連荀氏亦不免連坐滅族,凶險如此,又何懼鋌而走險?”大長公主露出恍然了悟之色,長歎一聲:“竟是如此。”說罷,眼角濕潤,舉袖哽咽,“痛哉吾弟!操勞半生,竟為親生所害!”皇後亦泣,舉帕拭淚:“妾初聞此事時,亦震驚悲痛,隻恨宮中已不得自由,也無人可信,隻得以身試險,隱匿出宮……”說著,她深吸口氣,“聖上曾與妾說過,眾多親眷之中,未公主最可信賴。如今妾舉目四望,可傾訴者亦唯有公主。”大長公主亦動容,道:“可事已至此,不知中宮有何打算?”皇後肅然道:“聖上身陷危急,妾雖粉身碎骨,也不不教奸佞得逞。妾已傳書告知梁王及楚王聯絡宗室,可惜陛下昏迷不醒,無從請詔,如今之事,唯有太後可主持大局。隻待太後發詔,將太子及荀氏罪行昭告天下,州郡及藩國之兵必舉事共討。”我在一旁聽著,心中大為搖頭。荀尚手中有皇帝和太子,已是端坐正統,豈會因為一紙詔書就跟著造反。且不說策動這些藩王和州郡舉事有幾分把握,就算成功地興師而來,隻怕兵馬還沒望見雒陽,荀尚已經下手將太後及一眾同謀殺了個遍。太後的詔書不過是為了師出有名,隻有在手握勝券的時候才好用。大長公主聽她說罷,微微頷首,卻長歎:“難啊……”皇後麵色微變,忙道:“太後不願麼?”大長公主道:“既是為了營救聖上,太後豈會不願。隻是太後尚在宮中,貿然發詔,荀黨一旦察覺,不僅太後,連中宮與我等亦將性命危急。為安穩計,須得先將太後營救出宮才是。”皇後道:“此事公主儘可放心,殿中將軍庾茂及諸將,北軍中的後軍將軍、右軍將軍等,皆對聖上忠心耿耿。一旦起事,必可護衛太後周全。”我想,這皇後平日看著順從平庸,不想竟有這般手段,不但內衛,連北軍也暗中安插上了人。隻不過她信口開河也玩得甚好,到時候得了詔書,大可不管人死活。就算這些人儘力護衛,荀尚仍掌握大部兵馬,打將起來,仍是勝算難求。大長公主聞言,卻是莞爾。“皇後思慮深遠,妾殊為景仰。隻是以此行事,仍多有懸空之事,且大動乾戈,恐將大片傷及無辜。”她看著皇後,氣定神閒,“妾卻另有一策,雖不甚宏大,卻更為萬全,不知皇後可納否。”皇後聞言,一愣。*****我全然不曾料到,大長公主將我給她的謀劃,齊齊全全地儘皆給了皇後。皇後顯然未曾想到她竟有這般韜略,聽完之後,神色複雜,目中卻是炯炯有光。“原來這宮禁內外,還有諸多有誌之士願為聖上一搏。”她感慨道。大長公主道:“此乃謝氏、豫章王與妾共議之策,然妾乃輕微之輩,常覺心力不足。今遇皇後,方心懷頓開。中宮母儀天下,若論正統,無出其右。妾故而將此策獻與皇後,願皇後采納,以成大事!”說罷,她鄭重地向皇後伏拜一禮。皇後含笑地將大長公主攙扶起來,道,“我等皆為聖上驅馳,救天下於水火,當無論彼此。”二人又商談了一陣,見天色漸晚,皇後不再久留,告辭而去。臨彆時,皇後對大長公主道:“荀尚雖監視中宮,然仍無法安插眼線到妾宮中來。且庾茂及後軍將軍等皆忠義之人,可助妾隱匿出宮。公主若要與妾議事,可托庾茂傳信;若必要見麵,亦可約以時日,妾仍到這白馬寺中。隻是陛下性命危在旦夕,荀尚恐怕不會等待許久,你我須得著緊才是。”大長公主道:“皇後放心,妾自是省得。”二人彆過,皇後戴上一頂羃離,跟隨等候在外麵的內侍離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大長公主唇含淺笑。我問:“奴婢聽公主方才所言,卻是向皇後獻計。”“不好麼?”大長公主悠悠道,“如此,打殺之事便由皇後和謝氏去做,我不過為助,隻需要去討一張詔書。”我說:“如此,功勞便到了皇後身上。”“功勞?”大長公主淡淡一笑,道,“你說,荀氏倒後,皇後要如何對付太子?”我說:“聖上既是中毒,待聖上康複,則可據實以報,行廢立之事。”大長公主笑了笑。“這般順遂之事,古往今來,何曾有過?”她說悠悠道,“你且看便是,皇後必不會等到陛下醒來,就會將太子除去。”我訝然:“這豈非弑君?”大長公主不置可否,卻道:“這等臟事,由他們出頭的去做,我等自守清白,豈非安穩。”我了然。除去太子,對每個人都隻有好處。大長公主雖策略不足,可在利害輕重之事上,卻是錙銖必較,純熟於心。不過這與我無乾,大長公主這計策雖是跟我買的,但已錢貨兩訖。至於她要如何用,是她的事,無須我置喙。“公主高見,奴婢甚為心服。”我恭維道。*****我回到桓府的時候,已是傍晚。才下了馬車,我抬頭,忽然望見門前站著一人,卻是公子。大長公主亦看到了他,詫異不已。“元初怎在此?”她問。“兒見天色已晚,而母親遲遲未歸,特在此等候。”公子道。“不過出去久了些,有甚好等。”大長公主這般說著,卻露出愉悅之色,拉過他的手,往府中走去。二人說了一會話,公子看我一眼,道,“今日霓生也跟隨了母親整日?”大長公主道:“正是。”公子道:“母親可是要將霓生收過去?”“嗯?”大長公主看了看公子,又看看我,意味深長,“元初不喜?”公子道:“兒見母親近日總將霓生喚走,故有此問。”“我要霓生做甚。”大長公主看我一眼,笑了笑,對公子道,“你放心,她仍在你院中,今日之後,我也不會總來使喚。”公子露出疑惑不解之色,大長公主卻不多解釋,笑吟吟地拉著他往堂上而去。“你們今日去了我叔父府上?”回到院子裡,公子問我。我說:“正是。昌邑侯夫人的秋牡丹開了,邀公主去觀賞。”“為何帶上你?”“昌邑侯夫人說她近來多夢難眠,想求問鬼神。”我信口答道。“然後便回來了?”“正是。”我說。“可我方才問了車夫,你隨母親去了白馬寺。”我:“……”公子道:“霓生,你可是跟著母親在做什麼事?”我無辜道:“能有什麼事?”見他不為所動,我解釋道,“公主是去了白馬寺,說要到小禪院去拜一拜佛。公主說她近來也心神不寧,但怕主公和公子擔憂,不讓我說。”公子看著我,神色並不信:“真的?”我看他的模樣,知道今天是不能隨便對付過去了。“公子想知道,我說便是。”我猶豫著,囁嚅道,“隻是萬不可讓大長公主知曉,否則她必要責罰我。”公子目光微亮,即刻道:“你告知我,我必不說出去。”我長歎一口氣:“如公子所想,我方才說那些,乃是托辭。”公子一臉得意,緊問:“你們到底去做甚。”“去給公子求婦。”公子一愣。我欣賞著他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覺得當真精彩。“為我求婦?”公子狐疑地看我。“正是。”我說:“公主對公子的婚事甚為掛慮,先前看好了南陽公主,後來又看上了寧壽縣主,搖擺不已。近來她聽聞豫章王要為寧壽縣主擇婿,便起了早些定下的心思,拿著公子及公主和縣主的生辰求神問佛,看公子與誰人更適宜。”公子將信將疑:“就算如此,與你何乾?”“自是與我有關。”我說,“公主唯恐那些方士貞人胡說,便帶我去旁聽。”公子看著我,好一會,又道:“你不是也會問卜,讓你問不就行了。”我說:“我也算過,公主卻說此事重大,要多算幾處才好作準。”“哦?”公子道,“最後算得如何?”我忙道:“這不可說。廟裡的人說此乃天機,泄露便要不靈。”說罷,我愁眉苦臉,“可我現下將此事告知了公子,也不知算不算泄露。”公子“哼”一聲,不以為然。“若母親再要你去,你告知我。”他說,“我替你尋故推卻。”我應下,心想,說是這麼說,大長公主花了那麼多錢,怎會願意隨他攪和。公子歎口氣,皺眉道:“這般情勢,母親還有閒心管這些閒事。”我聽著這話,知道他是信了,鬆一口氣。“以公子之見,如何方不算閒事?”我瞅瞅他,故意道,“莫非是朝中的那些事才算?”“朝中?”公子不置可否,卻道,“霓生,若母親要你卜問朝中之事,你亦告知我。”我說:“為何?不可卜問麼?”“朝中之事皆凶險,你莫沾為上。”公子道。我笑笑,再應了下來。心裡明白,公子到底是嗅到了些端倪,不然不會有今日這番懷疑。不過他發現得遲了,今日,大長公主已經將網大致布下,要著手打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