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什麼人?這個問題,楊戩無法回答。
然而,就在他與哪吒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女聲忽然從身後傳了出來: “三太子既然對我這麼感興趣,為何不親自來問我,而要去問真君呢?”
哪吒和楊戩猛地回頭,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妲己。楊戩眉頭一皺: “你怎麼回來了?”妲己道: "與其讓彆人對我諸般揣測,還不如讓我親自來解答。"
她本是打算陪著般般一起回真君府上藥的,但回頭看見楊戩與哪吒留下來說話,便隱隱猜出了什麼。
她從一進北海就感覺到了,哪吒很懷疑她。未必懷疑她是妲己,但總歸懷疑她的目的和來路。楊戩身邊出現了個小狐狸精,還勉強可以搪塞過去,但小狐狸精的母親跟著一起出現,事情就變味了。
今日北海之亂,令她猝不及防。她苦苦維持了一千六百年的低調,在般般遇到孫悟空的那日便宣告了終結;而她勉力繼續維持的表麵平靜,終於也在今天被徹底打破。
陰差陽錯,但凡般般沒有鑽進箱子裡,但凡哪吒換一天來,又但凡哪吒沒有誤入庫房,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可世上哪來那麼多但凡,有些事情,早晚得麵對。前日是孫悟空,今日是哪吒,說不定明日就變成了雷震子,世上哪來那麼多絕對的安全呢?尤其是在她已經同意讓楊戩參與到她們生活中來了之後,風險隻會不降反增。隻不過是她之前一直在自欺欺人、避而不談罷了。
儘管般般受了委屈,又受了傷,但她還是把般般托給了哮天犬,獨自回來了。哪吒看著妲己,心中那種莫名的怪異感覺又冒了出來。“積雷山,摩雲洞,玉麵夫人。”哪吒慢慢地念著, "我並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無名之輩,自然入不得三太子的耳。”妲己微微冷笑, "我家般般,衝撞唐僧師徒在前,冒犯真君在後,然幸得孫大聖原諒與真君不棄,將功折罪,留在真君手下做事。不知三太子還有何不明白的?"
"那小狐狸精真是你女兒?"
"當然。"
"這麼說,你也是狐狸精?"
"當然。"
"你女兒今年多大?"
“還差十年,就滿六百
歲了。”"她父親呢?"
“早亡。”妲己淡淡道, “三太子問這麼詳細,是打算給她說媒嗎?可惜年紀太小了,恐怕得辜負三太子熱心了。"
哪吒一噎。
"你可知,我師兄帶你女兒上過天釜山?你知道天釜山是什麼地方嗎?"
“自然知道。”妲己捋了一下頭發,彆到耳後, "雖不知真君是去乾什麼,但般般能在真君身邊做事,是她的福氣,我一個做母親的,還能過問什麼呢?今日我隨真君前來,也是真君體諒我就這麼一個小女兒,不想讓我擔心。真君如此細心,三太子應當讚賞才是。"
哪吒看向楊戩,楊戩始終不發一言。
“論地位,我當然不敢得罪三太子,三太子與真君又是師兄弟,於情於理,我都不該插嘴。但身為般般的母親,般般受真君照拂頗多,我心裡也難免偏向真君。今日三太子在這裡對真君步步緊逼,非要從真君那裡問出個什麼來,實在是有些越界了。真君想說,自然會說,真君不想說,三太子又何必自討沒趣呢?”妲己笑了一聲, "三太子不要嫌我說話難聽,我這麼說,也隻是為了三太子好。畢竟今日您也看到了,即便是親兄弟,尚有閱牆之時,何況隻是師兄弟呢?管得太多,未必是什麼好事。"
哪吒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大膽,敢牙尖嘴利地當麵駁斥他。他眉頭擰得更深。
並不是因為感到被冒犯丟了臉麵,而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她的敵意。說實話,他們才第一次見麵,哪吒對麵前這位玉麵夫人還算不上有敵意,他隻是十分懷疑她的身份,所以才想跟楊戩確認一下。但她為什麼對他有如此強烈的敵意?是因為小狐狸精受了傷遷怒嗎?還是因為彆的?
“到此為止吧,哪吒。”楊戩終於再次開口, “我在做什麼,我自己心裡有數。”哪吒怔住。
楊戩轉過身,對妲己道: “我們走。”妲己看了一眼哪吒,隨楊戩一起離開了。
哪吒望著他們二人並排離去的背影,心中愈發不安。
狐狸精……怎麼又是狐狸精?這與師兄養魂一事,究竟有無關聯?回灌江口的路上,楊戩負手,看著遠處蒼莽的山脈,低聲道: "其實你不該來。"
哪吒本來還沒有認出她是誰,不會輕舉
妄動,隻會圍著楊戩,但她這麼一出頭,很容易讓哪吒的注意力從他身上轉移到她身上。
妲己輕嗤一聲: "你覺得,還能瞞哪吒多久?今日過後,又能瞞天下人多久?"
楊戩: "難道你已想好要如何麵對?"
“並未。”妲己道, “我隻是在想,這個世界如此殘酷,要麼自己足夠強悍,要麼有個強大的背景,若非如此,誰敢保證自己一生安然無虞?可偏偏安然無虞,就是這世上最簡單也最難實現的願望。而我,還能像這樣躲藏多久呢?"
難道每來一個人質疑她與般般,就得讓楊戩出去處理嗎?
當她生出私心,想要忤逆天命,為自己牟利的時候,她受到了懲罰,被告知如若她一直安分,就不會有後來那麼多事端;當她隱姓埋名,消極處世,故意避開外界一切,整天隻圍著般般打轉的時
候,又被告知,這一切終究是鏡花水月,她還是被推到了潮湧的邊緣。
這世道到底是要她怎樣?
"無論如何……"
妲己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下文,她偏頭看了看楊戩: “無論如何什麼?”
楊戩: “沒什麼。”
妲己凝視著他的側臉。很多年前她也曾對這一張皮相動心過,那時候的他年輕氣盛,意氣風發,時隔這麼多年,那點青年人特有的初出茅廬的勁兒早已消失殆儘,他內斂,他沉穩,他學會了虛與委蛇,學會了話隻說三分,學會了再不輕易剖心。
也許放在一千六百年前,他還會安慰她,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她,但現在的他已不敢這樣輕言。男人的承諾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以前情到濃時,他們也不是沒有許下過海誓山盟,結果還不是那樣。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不願再費蒼白的口舌,徒惹她的嘲笑。
他們都變了,彆無選擇地變了。
回到灌江口,般般正乖乖地坐在院子裡,等大人回來。
"娘親!"她一看見他們下了雲頭,便跑了過來,主動仰起臉給人看, “哮天犬剛才給我塗了藥了!"
仿佛是有某種默契似的,一見到般般,妲己和楊戩便不約而同露出了笑意,似乎之前根本無事發生一樣。
妲己仔細
地看了會兒她的臉,腫脹有所消退,但傷痕還在,也許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消失。
“下次還敢不敢亂來?”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般般很後怕地搖頭,然而妲己總覺得這樣的對話好像似曾相識。
楊戩道: “把彈弓給我。”
般般掏出彈弓,雙手呈上交給楊戩。
然而楊戩隻是把那枚銀彈取了走,仍舊把金弓留在了她手裡: “你還沒有武器,身上總得留個東西防身。金弓銀彈結合起來威力太大,你控製不住,我隻收走銀彈,金弓你繼續用著,以備不時之需。"
般般懵了一下: “這隻有弓沒有彈,還怎麼用?”
“你隻是沒有銀彈,不代表沒有其他的東西代替。”楊戩隨手抹了一指泥,搓成泥丸,置於弓弦上, "你看。"
他長臂一舒,那泥丸如同離弦之箭射了出去,撞在牆壁上,立刻把牆壁撞出一個圓坑來。般般瞪大了眼睛。
那可是現搓的泥丸!不僅沒有被牆撞碎,還反而把牆撞出一個坑來了嗎!
“亦可以如此。”楊戩又折下一根樹枝,輕拉弓弦,樹枝直射而出,穩穩紮在了牆縫裡。
般般驚呼: "好厲害!"沒想到這金弓單獨用,也這麼好用!而且殺傷力不輕不重,剛好適合她。
楊戩道: “方才那些,適用於遠距離攻擊,若是敵人近在咫尺,來不及拉弦,你便這樣——”他抬手,舉起金弓,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剮了下去!隨著般般一聲尖叫,隻見弓弦霎時如刀鋒一般,切菜似的切下了楊戩半塊肉來!
"真真真君……"
般般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然而眨了眨眼睛,楊戩的手臂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了眼前。“隻是演示一下罷了。”他微微一笑, "讓你看清怎麼用即可。"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般般拍著胸脯, "這弓弦這麼鋒利,不是也很容易傷到我嗎?萬一我又跟今天一樣了怎麼辦?"
“那是因為你握弓姿勢不對,也怪我沒來得及教你。”楊戩把弓還給她,在她身邊半蹲下,臂膀環過她的後背,手把手地開始教她如何正確握弓。
br />般般一邊聽著,一邊忍不住打量近在咫尺的楊戩。
和每次授課時一樣,他在教她新知識的時候,語氣總是這麼平穩耐心,但又不顯得枯燥乏味,惹人困倦。他的眼睛很深邃,注視一樣東西的時候,臉上會露出一種很認真的表情。
般般想,真君不收弟子,真是太可惜了。"聽懂了嗎?"楊戩抬起頭來,問她。
般般點了點頭: “聽懂了。”
“好,那你自己再試一試。”楊戩鬆開她,站了起來。
般般仰頭看著楊戩,那種沉穩有力的長輩與上位者的氣息遠去了,她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她有一個爹爹,會不會也這樣手把手教她呢?紅孩兒小時候,牛魔王會不會就是這樣教他的呢?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登時深感自己的無禮與僭越,趕緊在心裡告了聲罪,老老實實地練彈弓去了。
晚上,她坐在書桌前,一筆一劃地寫著悔過書。楊戩念一句,她寫一句,寫得那叫一個引經據典,痛定思痛。
寫完後,楊戩讓哮天犬去北海送信,般般則洗漱一番,很快倒頭睡下了。她受了一天驚嚇,晚上睡得也不大踏實。
妲己坐在床邊守夜,偶爾起身出去接點茶喝,就看見了坐在屋簷上望月亮的楊戩。妲己仰起頭: “你在乾什麼?”
楊戩:“我在想,以後般般怎麼辦。”
妲己蹙了蹙眉,飛身躍上屋簷,在他身邊坐下: “你想說什麼?”"她性子不穩,容易惹事,現在有我兜著,將來又該如何呢?"楊戩道。妲己: "怎麼,將來就沒你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