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1 / 1)

涼風習習,吹動水麵潺潺泛起漣漪。那是村落旁的一條小溪,水質清冽,波光粼粼,遠遠地站在岸邊,就能看到水下嬉戲的遊魚。

此處村落本就偏遠,方圓百裡寂靜無音。隨著那句參見仙尊的落下,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一片靜謐間,隻有水聲叮咚,成了現下唯一一點聲響。

奚陵怔怔地看著眼前所有,許久,才終於遲鈍地開了口。

隻是聲音十分乾啞,剛剛吐出兩個字,便又一次陷入了凝滯。

“你們……”

一片青翠的樹葉打著旋下落,少見的錯愕侵占了奚陵的表情。

好不容易打破一點的氛圍重回寂靜,但沒人有催促的意思,眾人屏息注視著奚陵,目光難掩激動的同時,卻也溫和而又耐心。

好半晌,奚陵才再次有了反應。

不過依舊沒有說話,而是薄唇緊抿,抬腳向村落走去。

一步兩步,一片壓抑的呼吸中,唯有奚陵的腳步聲清晰且沉穩。

而隨著距離的拉近,影影綽綽的記憶從塵封中浮起。

他曾無數次這樣走近這群人。

那是平時的日常訓練。

是戰前的訓話與點兵。

也是戰後……傷亡人員統計,存活者名單整理。

閉了閉眼,奚陵立在了第一個房屋麵前。

這裡站著的,是兩個容貌相似的男子。

他們是親兄弟,從前在奚陵隊裡充當斥候一職,負責偵查敵情,報告魔物數量特征。

二人戰鬥力算不上強,但身手很敏捷,光論速度這一塊,便是奚陵對上他們,也要頗費一番力氣。

他們好像還是……

“一百三十七年前,我兄弟二人意外陷入玄級魔域,是仙尊將我們救出,並收編進了隊伍!”鏗鏘有力的聲音,像極了當年給奚陵彙報時的樣子,隻是尾音有些哽,挺直的背脊不自覺彎曲,意圖掩蓋微微發紅的眼睛。

其實沒什麼印象了。

奚陵救過的人太多,而且很多時候,他也不認為那是救。

戰場上互相幫扶再正常不過,而他既然做了這個領隊,又有足夠強大的實力,那保護隊內所有人便是自己職責的一部分,隻是做到了本分而已,奚陵不覺得這是多麼偉大的事情。

但他記得他們兩位,於是還是點了點頭,沉聲道:“韓睿、韓智。”

聞言,眼前二人瞬間盈上水光,奚陵動作自然地拍了拍他們的背,沉聲道:“目要正,背要直,百年不見,有所懈怠。”

“是!”

還是那個熟悉的刻薄味道,可眾人不覺厭煩,隻是下意識又站直了一點,更加激動地等著仙尊走到自己麵前。

第二棟房屋,是一個圓潤到看不清五官的胖子。

這人看著笨拙,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戰修,戰鬥力這一塊,除了那些個半魔,奚陵整個隊伍裡,還真沒幾個能和他比上一比,巴巴地看著奚陵,有些不

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讓仙尊見笑(),我又胖了許多……

有了韓睿韓智打頭?()?[(),胖球十分自覺開口:“您也救過我的!好多次,大部分都是因為我爆發得太厲害,被卡進沼澤或者山壁……”

自己都覺得自己離譜,胖球越說聲音越小,好在奚陵沒有計較,也拍了拍他,準確道:“孫嘉龐。”

說罷,他又伸拳,捅了捅孫嘉龐的肚子,發現軟得一塌糊塗,比當年還要誇張以後,麵無表情的臉上微妙地露出一點嫌棄。

孫嘉龐立刻條件反射地後縮,高聲道:“屬下回去就減肥!”

換來奚陵從鼻腔裡輕輕噴了下氣。

第三間屋前,是一個女修。

她氣質很溫婉,但在奚陵模糊的印象裡,她還是比較沉默高冷的性子。

“仙尊沒有救過我,但是多年以前,我曾親眼看著我家人的屍首被魔物抓走啃食。當時情況緊急,我求了很久,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我,隻有仙尊聽見以後,二話不說將我的家人搶下,為此受了不輕的傷。”

“那時我就決定,我要一輩子報答仙尊。”女修柔柔笑著,停頓了一下,又露出些傷感,“但是我沒能做到,當初仙尊出事,我們卻毫不知情,若非這次收到仙來信,還以為您已經……”

收到來信……

捕捉到關鍵字眼,奚陵微不可查地偏轉了一下目光,那是白桁所在的方向。

誰能清清楚楚記得他隊中的每一個成員,精準無比,一個不落?誰又能如此敏銳,在他需要的時候,不辭辛苦,挨個尋找百年前的舊人?

一瞬間,奚陵就明白了所有事情。

——這些人,都是白桁找來的。

奚陵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做的這些,但如此多如此齊整,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找齊,白桁恐怕很早以前,就在籌劃這件事情。

做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很淡定,麵對奚陵隱晦的注視,也隻是小幅度動了動,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朝他笑吟吟揮了揮手。

奚陵一頓,一股熟悉的衝動湧上心頭。

又想親他了。

從幾天前心意相通,他好像就患上了一種離了白桁不行的惡疾,動不動就想親密,時時刻刻都想和師兄貼在一起。

可惜現在的情況不太合適,他也隻能壓抑下衝動,趕在女修淚水落下之前將目光又收了回去,緩聲道:“都過去了。”

她叫何綺琴,從前總是獨來獨往,雖為女子,強大的實力卻令大部分男修望塵莫及,曾是奚陵最靠譜的手下之一。

而如今,她依舊強大,性子卻溫和了不少,奚陵看到了她腰間繡著鴛鴦的錦囊,圖樣笨拙粗糙,卻被保存得很好。

想了想,奚陵道:“你很幸福。”

何琦琴於是也笑道:“仙尊也會幸福的。”

這是她由衷的祝福,但老實說出口之時,何琦琴並沒有指望奚陵能有除謝謝以外的回複。

卻不想,奚陵居然也笑了。

() 眼睛微微彎起,印象中始終冷硬的麵部線條柔和平順,何琦琴在奚陵手下足足三十年,也沒見他露出過這樣滿足的神情。

“我會的。”

留下這句話,奚陵轉身,向下一個人走去,唯有何琦琴還在神色怔愣。

須臾,又有聲音響起。

一個又一個舊人,一樁又一樁舊事,時間在這個過程中一點點流逝,直至到了最後一處連排的竹屋,奚陵卻遠遠的,就停下了腳步。

這裡的人多了不少,但與此同時,也慘烈了不少。

有人少了兩隻手,有人缺了一條腿,身體部位齊全的隻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是氣息微弱,修為比之過去倒退了不知多少。

他們一共七人,是奚陵手下的半魔。

但是過去,這個數字差不多要翻十倍。

饒是有一定心理準備,奚陵也還是閉上了眼睛,需要用很大力氣,才能壓下翻湧的情緒。

他問:“怎麼弄的?”

幾人對視一眼,少頃,還算平靜地道出了當年。

其實大部分,是在最後一戰離世的。

但也有相當多的一部分,是栽在了自己的族人手裡。

當年最終大戰,一些年輕一點的,或是還有家人的隊員,奚陵都沒有安排他們進入新城,但半魔不同,按照仙盟規定,他們必須都上戰場,縱使奚陵也沒有辦法。

那一戰的戰況有多慘烈,看看玄陽門的結局就足以知曉。

血流成河,死傷大半,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也都傷重到站都站不起來。

也因此,當戰爭結束,仙盟開始對他們下手時,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其實像徐弘業那樣,被流放到偏遠地帶鎮守的,已經是下場相對圓滿的半魔了。

他性子軟,對待仙盟的安排氣憤歸氣憤,到底也還是比較配合,可除他以外,大部分的半魔卻並沒有這樣的好脾性。

尤其是奚陵手下這批,那是出了名的除了他,誰也不服氣。

可仙盟不需要他們服氣,不配合就直接清理,根本不給半點掙紮的餘力。

運氣好逃掉了,或最終低頭了的,還能撿回一條小命,在百年後的現在見到奚陵,運氣不好的,則早已無聲無息消失在了五州,說不定轉世都轉過了幾輪。

這事做得隱秘,在場有不少普通隊員都是第一次聽聞,他們從前還一直以為消失的那些半魔是因為戰後傷重不治才去世,萬萬沒想到,竟是被仙盟所害。

這讓本就因奚陵對仙盟痛恨至極的隊友們更加激憤,奚陵一直沉默地聽著,直到白桁走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還好嗎?”

奚陵緩緩搖頭。

他看上去似乎還行,但白桁看見他眉頭微皺,臉部線條因為不自覺的用力而變得有些冷硬,這代表著奚陵並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平靜。

從蘇醒開始,仙盟就一直刷新著他的認知,對於這個他曾經效力過的組織,奚陵已經厭棄到

了極致。

深吸一口氣,他沒說仙盟的事,而是先問了白桁另一個問題。

“你是什麼時候做的這些?”

白桁道:“很早。”

是真的很早很早,早到白桁還不知道仙盟的所作所為,就已經開始準備。

而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話,大約是在奚陵一個個實現遺願之時起。

白桁那時並不知道奚陵是在完成遺願,卻早早就察覺到他在回顧故人舊事,於是便開始著手打探故人們的消息,原本是想著,等奚陵身體好一點了,再給他一個驚喜。

誰曾想,驚喜還沒給,一係列變故先接肘而至,尋人的目的從單純讓奚陵開心變成了對抗仙盟,好在,最後結果也算殊途同歸,

“怎麼樣?有驚喜嗎?”

笑吟吟開口,白桁抱胸而立,高高綁起的長發被風吹起,肩寬腿長,高大俊逸,彆說奚陵,氣憤中的隊員們都有好幾位被吸引了注意力。

奚陵心想,驚喜到像是夢境。

有風吹過,將二人衣擺糾纏到了一起。

他們動作並沒有什麼越矩,卻自帶了一種似有若無的親昵,這讓在場眾人忍不住多看了白桁幾眼,好奇於這人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能讓他們仙尊如此特殊相對。

也有小部分人露出一點疑惑,總覺得這人瞧著有些眼熟。

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深思,白桁忽然開口:“還沒結束。”

眾人一愣,奚陵也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直到遠處天邊,一大股無法忽視的氣息湧現,他才終於明白了什麼似的,猛然轉過了身。

奚陵原本以為,能讓昔日隊友紛紛前來,就已經是白桁能做到的極限。

卻沒想到,真正的震撼,遠遠還在後麵。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隱隱約約的劍光。

先是一道,後是幾道。

而後再次分裂,越來越多。

數不清的劍光閃爍,浩浩蕩蕩占據了整個天空,奚陵愣愣地看著,看著他們交相輝映,此起彼伏,最終,構成了他終身難忘的景象。

……那是數百名禦劍飛行的修士!

茫茫然張了張嘴,好半晌,奚陵才有些恍惚地一點點掃過天邊黑壓壓的人群。

首當其衝的,是華珩與梅文朔。

這些天裡,白桁負責提供名單,梅文朔負責打探信息,而華珩,則是負責以奚陵師弟的名義,一個個聯係這群昔日舊友,今天的這支隊伍便是由二人領的頭,看得出他們最近應該沒怎麼休息,風塵仆仆,臉上滿滿寫著疲倦。

雖然疲倦,臉上卻有笑容顯現。

華珩旁邊,是衣著講究,特意打扮過一番的阮芸。

看得出這幾個月她過得不錯,比奚陵之前在永綏城看到她時要鬆弛得多,好像有什麼壓在身上多年的東西消散掉了。

阮芸的身後,是她的那些半魔店員。

還有玄裕宗眾多長老、不久前在仙盟幫奚陵打過掩護的舊友、於

錦齊瑒等幾個小輩,甚至是仇震……

除此之外,奚陵更多看到的,是無數的熟悉中帶點陌生的身影。

他們已經闊彆百年,外貌上發生了許多改變,他們也不似奚陵隊員那樣多年朝夕相伴,沒有那麼熟悉,因而辨認起來,於奚陵而言更加艱難。

但他也還是認出來了。

不是通過外表,而是通過那熟悉的,多年未改其熱烈的眼神。

這大概是足以載入五州史冊的一幕。

來自四海八方的強者齊聚於這個簡陋破敗的小小村莊,個頂個的修為強勁。

他們算不上年輕,儘管不少人麵容還處於青壯年這個階段,氣勢卻與尋常青年人截然不同,那是真正經曆過戰場與生死之人才能擁有的氣場,成熟沉靜,紮堆站在一起時,會讓人有種喘不上氣的壓力。

不過這樣的氣場,在見到他們仙尊的一刻,也瞬間蕩然無存,化作了如先前那些隊友們一般無二的興奮。

“真的……真的是仙尊!”

激動到破音的話語,在此片山腳掀起回音,奚陵怔怔的,已經是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說不出話語。

短短半日的時間裡,實在是發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奚陵靈台帶恙的腦子根本轉不明白,接連的震撼,更是讓他臉上出現了長時間的空白。

乃至劍氣下壓,無數舊人跳下飛劍圍上了他,他都還呆立在原地,直到一道哭聲響起,才好不容易喚回了他的神智。

但聽到這個聲音,奚陵的第一反應卻是下意識後撤一步,有些無措地朝白桁悄悄挪近些許。

哭的人是玄裕宗的一個長老。

人群之中,要說誰最為激動,玄裕宗之人可謂首當其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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