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誰？”

李耀看到這裡，愣了一下。

看得出來，這個夢旅人並沒有接受太好的教育，文字有些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的感覺，但就是這種簡單直白的寫法，反而帶著森森鬼氣，一下子就把李耀吸引住了。

“我跌落到水庫裡，一開始還拚命掙紮，嗆了好幾口水，身體明明冰冷，胸腹之間卻似火燒火燎，難受到了極點。”

夢旅人寫道，“但很快，我就沉入到了幽暗無底的深處，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嵌入琥珀的蚊子，在琥珀中度過了不知多少歲月。

“有人說，人在瀕臨死亡之時，腦細胞會進行最後一次劇烈活動，讓一生的記憶都在麵前浮光掠影，如跑馬燈一般閃過，我當時的情況也是如此——隻不過，在我眼前閃現的，除了自己‘這輩子’之外，還有上輩子乃至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的時候。

“當時我隻是一個小學生，一直住在家鄉的小鎮，最多從模模糊糊的黑白電視機中看到過大城市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樣子，但是，當我陷入瀕死記憶的糾纏時，我卻‘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衣著光鮮的白領，在大城市的CBD裡工作，在辦公室裡殫精竭慮、勾心鬥角、削尖了腦袋往上爬——要知道，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連我們省會和國家級的特大城市，都沒有CBD一說，而我‘回憶’的白領生涯，很多辦公室政治的細節，都是一個小學生絕對想不出來的。

“正在彷徨困惑間，這段回憶驟然破裂，我仿佛又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大城市CBD裡的白領精英，而是某個西部資源城市的機械工人——新的‘回憶’更加古怪，我非常清楚記得很多機械製造和操作上的細節，還有這座西部城市的自然風貌，包括當地很有名的特色美食的滋味和製作方法，那都是非常冷僻的東西，在當年那個交通不便，資訊匱乏的年代，一個生活在東南三線小鎮裡的小學生，根本不可能從任何渠道，接觸到相關的信息。

“我不知道自己寫得夠不夠清楚，你們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就是說，一個小學三年級，最多十歲的小孩子掉到了水庫裡，在嚴重溺水，瀕臨死亡的時候，原本應該回憶起自己短暫十年的一生，但不知怎麼，我卻突破了‘上輩子’和‘這輩子’的界線，看到了上輩子身為CBD白領和上上輩子身為機械工人的畫麵，這些畫麵無比清晰，畫麵中的美食都是色香味俱全，直到今天我都不能忘記當時‘看到’的一切，以及‘嗅到’的氣息。

“當我悠悠轉醒，神魂回到十歲小學生的軀殼之內時，才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床上，身邊是哭都哭不出來的母親，後來才知道，我被人從水庫裡救起來時，已經過去了大半個鐘頭，整個人臉色發青，手腳慘白，早就沒了呼吸，搶救了大半天才撿回一條命，又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個月，才悠悠轉醒。

“但這並不是結束。

“從那以後，我的身體雖然康複，神魂卻始終有些恍惚，經常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聽到常人聽不到的聲音，而在夜深人靜，進入夢境時，我也經常回到那兩個做了上百次的夢中，或者說，回到我上輩子和上上輩子的記憶中。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大腦漸漸發育成熟，夢境中的上輩子和上上輩子也變得越來越清晰，我甚至產生一種感覺——我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夢，而夢中的世界就是我上輩子和上上輩子的世界，這是‘清醒夢’，而我則是穿梭於夢境——前世記憶的旅者。

“到了我十六歲的時候，第三個夢，也就是我上上上輩子的記憶，覺醒了。

“那似乎是一個十分黑暗和悲慘的世界，到處都是戰爭、饑荒和混亂，我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先是在部隊裡沐浴硝煙和炮火，在戰場上受傷致殘之後，又回到地方上的軍工廠裡，為前線提供武器彈藥，就這樣度過了無比黯淡的一生，到最後，一百萬顆超巨型炸彈在整個地球上空綻放，比太陽風暴更強烈的光芒徹底清洗了整個世界。

“等到青春期徹底結束，十八九歲，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我一共夢見過前麵七世的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光怪陸離，斑斑駁駁，仿佛在星海間徜徉，非常科幻和未來的怪夢，但這些怪夢不如前世記憶那麼清晰，很難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總之，我的七世記憶有這樣一些共同點：

“第一，他們都發生在地球上，雖然每次的大勢和細節都有所不同，比方說國家和城市的名字，社會風貌和國際政治局勢，但基本上都局限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二三十年代之間，基本的語言，科技和文明發展程度也很相似。

“第二，無論每一世我自己如何努力或者頹廢，都無法改變整個世界的走向——在二十一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世界從繁榮走向衰退，從穩定走向崩潰，從和平走向戰爭，颶風、地震、海嘯、臭氧空洞、冰川融化、太陽活動劇變、變種瘟疫、極端主義、掌握著核武器的狂熱政治家……這一切都將整個世界推向毀滅的邊緣。

“第三，不知道是否巧合，我的每一世記憶都清楚記得，世界的崩潰是從一批科幻、魔幻、奇幻小說家、漫畫家、電影和遊戲製作人的意外去世開始的，先是這些用想象力營造荒誕不經的虛幻世界的‘創造者’們，然後是想象力更加豐富，但不容易被大眾理解的天文物理學家，然後是各個領域的科學家和代表著人類智慧極限的尖端學者們……就好像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它的全麵崩潰。

“這樣說起來的話，出現在我夢境中的畫麵，又不能簡單用‘前世記憶’來形容了。

“因為前世記憶應該是單向度、單線程的，而不是同一時間平行展開的——我的‘這一世’出生於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那麼上輩子應該出生在二十世紀早期，上上輩子應該出生在十九世紀晚期，這樣才合理。

“為什麼，我會在夢中看到七個不同的‘我’，出現在七個有著微妙不同，但結局同樣黯淡的地球——二十一世紀前後呢？

“從十歲開始，直到今天，這個問題困惑了我的前半生，我試圖在無數的科幻、哲學、物理和荒誕不經的雜書中尋找答案，始終一無所獲，隻能說，相比於‘前世記憶’這種不太準確的說法，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更像是一些科幻小說和電影提到的‘平行世界’，甚至是‘輪回’的概念。

“就是說，地球並非隻有一個，而是有至少七個，不，八個地球，八個有著微妙不同，但發展路徑大體相當，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二三十年代之間不斷輪回的地球，就像是一款自動循環的電腦遊戲，每當一個地球在二十一世紀二三十年代走向毀滅，就會被‘重啟’，回到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而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會被清洗掉上一世的記憶，以全新的姿態，進入新的循環——而我，或許是前世記憶清洗不徹底，又在溺水中覺醒了極致的瀕死體驗，竟然看到了上一次循環和上上一次循環的畫麵。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樣的‘輪回’究竟有什麼意義？我隻知道，距離我們這次循環結束已經不遠了，因為我們這一世的幻想世界創造者們也漸漸開始死亡，這就是毀滅即將來臨的號角。

“是，你可以說，這一切都是我的胡說八道，是一個神經衰弱者的臆想，但是在你嘲笑和抨擊我之前，先花五分鐘時間好好想想，再看看這個問題下麵彆的回答，不隻是我一個人遇到過如此詭異的‘靈異事件’，還有千千萬萬人，他們都遇到過科學無法解釋，完全沒有道理的怪事！

“就連你，正在看帖子的你，難道沒有類似的經曆？

“告訴我，你有沒有第一次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隱約記得附近的街巷和景色，好像自己‘上輩子’來過這裡一樣？

“你有沒有做了某件事或者說了某句話，卻在腦子裡‘咯噔’一下，覺得同樣的事情和同樣的話，曾經在某個地方做過、說過一樣？

“你有沒有看到某個陌生人，心中忽然泛起一種異常親切的感覺，就像是你們曾經有過非常密切的關係，但實際上你們絕對沒有任何交集，除非是……上輩子？

“你是否曾經覺得自己的生命中丟失了無數個重要的日子，很多當時非常深刻的記憶，用不了多久就變得斑斑駁駁，朦朦朧朧，而另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卻越來越清晰，令你漸漸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境？你有沒有從支離破碎的夢中忽然驚醒，沒來由覺得無比沮喪，仿佛自己剛剛忘記了無比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