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湖。

通體渾圓，湖水純淨，猶如一麵銀白色的圓鏡，倒扣在連綿起伏的青山腳下。

曾幾何時，這裡是無數生靈聚居飲水的地方，亦是豺狼虎豹等等凶獸的獵殺場。

但是自從人類崛起，占領這片鏡子一樣的大湖之後，就再沒有任何凶獸敢到這裡來狩獵。

那些太過愚蠢，無法意識到人類可怕之處的凶獸，統統化作了湖邊的累累白骨，一座座形態各異的高塔和墓碑。

這天晚上，星光格外璀璨，即便又大又圓的明月，都無法遮掩熠熠生輝的星芒，星芒彙聚成一片汪洋大海，又像是一場紛紛揚揚的銀色風暴，從天穹灑落到大地上。

山腳下的部落點燃了篝火，正在進行盛大的慶祝，慶祝他們又獵殺了一頭巨大的獵物。

一名臉上布滿皺紋，脊背微微有些傴僂的部落人，卻踩著忽高忽低的腳步，鬼使神差地離開了族人，來到湖泊旁邊。

背後是歡樂和喧囂的慶典。

眼前是寂靜而深邃的未知。

部落人先是凝視著湖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的額頭微微向後傾斜，鼻子又大又扁，臉上的毛發還未完全褪去，嘴唇邊卻是齜出兩個巨大的犬齒，乍一看，還是沒能完全擺脫洪荒和蒙昧的痕跡。

但是那雙微微泛黃的混濁眼眸，卻是靜靜吸收著湖水倒影的星芒，漸漸變得深邃和銳利，增添了幾分漆黑和銀白的色彩。

部落人逐漸銳利的目光不斷延伸，先是舔舐著湖中的明月，緊接著，又順著月光和星光，延伸到了蒼穹之上。

當億萬星辰都在他的眼底爆開時，他情不自禁朝著無儘星海伸出毛茸茸的手臂，仿佛想將整個宇宙都攥在掌心。

“嗷嗷，嗷嗷嗷啊！”

他開始嚎叫，仿佛要用自己的叫聲打破天地間的黑暗，去給月亮和每一顆星辰都取一個名字，並且，召喚他的族人，有朝一日，去月亮和星辰之上看看，看看天上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轟！”

就在部落人對著星空伸出雙手，發出嚎叫的刹那，整片天地再度爆出一片刺眼的金芒，代表著測試者完成了第二次飛躍，從上古進化到了中古，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文明”！

李耀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既像是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神一樣，居高臨下看著無數人類部落的興起，掙紮，擴散和征服。

卻又鑽進這名麵對湖水，仰望星空的部落人的體內，親自感知著人類第一次認識自己，並且對星空產生好奇，那種無法用筆墨形容的欣喜和感動。

“就是這樣？”

李耀看著湖水中手舞足蹈，連蹦帶跳的“自己”，發出困惑的呢喃，“所謂的‘終極測試’，就是這樣而已？”

難怪他會疑惑。

雖然在短短瞬間，為生命的進化做出成千上萬個選擇，最終令文明誕生，是非常困難，但這些選擇，基本上沒有逃脫人類進化的基本路線，李耀隻需要憑借本能來選擇，就大致完成了從一片太古菌毯到一個人類部落的推進。

這樣的測試，似乎和原祖黑牆製造者的強大和神秘不符，也不足以難住一百個上古文明啊！

李耀沉吟片刻，瞬間明白，自己太過想當然了。

站在他的角度，當然會覺得“終極測試”太簡答，因為他是純正的人類，是原祖的100%基因複製體。

所以，他非常清楚自己，也就是原祖的進化之路究竟是怎麼走的，他的本能反應，就是正確答案。

但如果測試者不是他這樣的人類，而是彆的碳基智慧生命呢？

比方說，如果測試者是“共工族”這樣誕生於江河湖海中，如同水母和海綿之類的軟體動物，難道會一眼看出“小銀魚”才是最有希望攀上進化之巔的種族嗎？

甚至，一名“共工族”測試者，一定會選擇走向陸地，而不是探索更深處的海洋，去尋找那億萬分之一，從海水中誕生文明的可能性嗎？

同樣道理，“祝融族”是一種誕生於火山和岩漿環境，依靠高溫和“毒氣”來生存，極其特殊的碳基智慧生命，當一名祝融族的測試者處在最初的海底火山環境中，他真能忍受住改變細胞外膜結構，大幅吸收熱能的誘惑嗎？

哪怕貌似最成功，最強大的碳基智慧生命“盤古族”也是一樣，和人類相比，盤古族和巨大爬行類的親緣關係更近，不少盤古族看上去就像是人形霸王龍或許，在盤古族的原生星球上，恐龍之類的巨大爬行類從未遇到過隕石侵襲以及氣候異變，以至於盤古族演化成今天這樣獨特的麵貌。

那麼，一名盤古族測試者在麵對爬行類還是哺乳類的選擇時，能像李耀這樣自然而然選擇哺乳類，無論遇到多少困難和挫折都堅持到底嗎？

不可能的，每一種碳基智慧生命的邏輯思維方式，都受到其身體形態，也就是原生星球環境的極大影響，即便他們曾經獲取過原祖的細胞，深刻解析過原祖的基因片段，大致知道原祖的進化之路是怎麼走的，但是麵對瞬息萬變的環境，一秒鐘之內要做出成百上千個選擇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帶上自身文明鮮明的烙印。

換言之，共工族，祝融族，盤古族或者那些“機械文明”，“黑鐵文明”，“半能量文明”……形形色色的測試者的變異選擇以及最終進化出來的形態，肯定不是李耀現在看到的這副樣子。

從這個角度來說，仙宮中專家學者的思路是非常正確的隻有複製出真正的人類，才能徹底洞察原祖的心思，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憑借本能完成原祖的測試。

隻是，走到這一步，亦隻是開始。

從海底到陸地，從蒙昧到智慧，從萬物之靈到宇宙之王，人類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而這段順著星芒進軍宇宙的“通天之路”，恐怕才是真正的測試。

果然，當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逝時，另一道平淡，深邃和古拙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來了。”

聲音說。

這個聲音的信息交互方式，和盤古族以及女媧族的方式相似，但它采用了一種非常特殊的信息壓縮和加密結構，在一個音節內承載的信息量，卻是盤古族和女媧族的幾十倍。

以至於李耀的腦海中蕩漾出了萬道波瀾，用了很久才將短短的三個音節消化吸收。

李耀操縱著那名部落人，深吸一口氣，在湖泊旁邊坐下。

皎潔的月光，璀璨的星芒，波瀾不興的大湖，還有身後族人們的歡聲笑語，正是一處最適合探討太古奧秘的道場。

“該怎麼稱呼你？”

李耀儘量保持平靜，意識凝聚出波紋，“是‘原祖’，‘黑牆製造者’，還是‘太古人族’？”

“稱謂對於我們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無論‘原祖’，‘黑牆製造者’或者‘太古人族’都可以。”

聲音道，“在很久以前，也就是你所謂的‘太古時代’，我們的種族創造了這片宇宙海中最初的文明即便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代文明，但比我們更古老的文明也被我們統統征服和吞噬了，所以，我們自稱為‘元始文明’，你也可以稱呼我們為‘元始族’。”

“宇宙海，元始族？”

李耀不放過每一個刨根問底的機會，“宇宙海是什麼意思，就是多元宇宙的意思嗎？”

“你見過‘葡萄’嗎？”

聲音不但發出了“葡萄”這個音節，更向李耀展示了上千種類似葡萄的植物，“如果把每一個宇宙都想象成是一顆葡萄的話，那麼一串葡萄凝聚在一起，就是一片‘宇宙海’，或者叫一個‘母宇宙’。”

“可是”

李耀的神魂驟然收縮，“一根葡萄藤上，遠遠不止一串葡萄，而是有成百上千串葡萄之多，你的意思是，就連‘多元宇宙’都不止一片，而是有無數片多元宇宙，無數片‘宇宙海’，無數個‘母宇宙’？”

“好問題。”

聲音道，並且在音節中附帶了一道拒絕回答的信息，還做出了解釋，即便勉強回答，現在的李耀也根本無法理解，反而會消耗他的心神，令他迷失在諸天萬界的浩瀚深邃當中，“隻是我無法告訴你答案，宇宙海之上的答案，遠遠超出了我們的信息交互可以解釋的範疇。”

“那麼……”

李耀沉吟片刻，覺得聲音並沒有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思，換了個方向，繼續問道，“你承認自己是‘元始’，是‘原祖’，也就是創造盤古宇宙之內，上百代文明的存在？我們都是你的子孫，你的血脈，你的變種，某種意義上，都是你所創造的？”

“是的。”

聲音坦然承認。

“然後呢，你創造了我們，也……毀滅了我們，毀滅了上百代文明嗎？”

李耀的神魂熊熊燃燒，淡金色的神念波紋劇烈抖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