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李耀第一次進入星海跳躍，四維空間的狀態。

卻是他第一次嘗試以極其清醒的方式，觀察和分析四維空間，甚至嘗試在四維空間內，儘情綻放和自由移動他的神魂。

這是一種……古怪到極點的感覺。

周遭世界仿佛一下子變成了色彩斑斕的萬花筒，又像是最粘稠的沼澤和泥漿，他的感知瞬間增強了一萬倍，但行動能力卻被極大削弱，困在某種無形的牢籠中。

有一瞬間，李耀恐懼到了極點，生怕時間和空間就此失去所有的意義，他就像某種化石或者琥珀裡的小蟲一樣，永遠困在這詭異的狀態中。

李耀心想，倘若有某種……二維形態的平麵生物，類似白紙上的一個小黑點，在機緣巧合之下，逃脫它所處的二維宇宙，進入三維世界的話，它也一定會像此刻的自己一樣不知所措，幾乎無法移動的。

李耀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和肌肉逐漸消融在乳白色的光芒中。

周圍所有人，楚之曉、雲海心甚至傀儡王也和他一樣，像是一朵朵血肉之花冉冉綻放，又片片凋零，從皮膚到肌肉，從肌肉到血管和神經，從血管神經到五臟六腑，到每一個細胞和每一束基因，都分崩離析，無限延展開來。

就連穿梭艦也漸漸變得透明，露出了錯綜複雜的管線和法寶單元，像是從立方體變成無數張閃閃發亮的平麵結構圖，而這些機構圖又以全新的方式，重疊和交叉在一起。

按照正常程序，李耀這時候就應該緊守自己的神魂，在深度冥想中，渾渾噩噩度過非常時期。

這是保護神魂的最好方法。

但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將神魂的波紋激蕩到了極限，從波紋中延伸出了一束束好似花蕊般的觸角，艱難穿越粘稠而斑斕的四維空間，朝周圍遊動過去。

這些觸角又細又長，閃閃發亮，如絨毛般柔軟而敏感，李耀將其命名為“思觸”。

一開始，僅僅將一根思觸移動哪怕分毫距離，都比搬動一座大山更難，或者說，就像是用一根軟綿綿的頭發，去戳穿堅硬的岩石一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李耀早已在“跳蕩”中掌握了訣竅，更在轉化成信息生命的過程中，對生命的本質以及不同維度宇宙的轉換有了更深層次的領悟。

他很快找到了路徑。

那就像是把頭發和岩石都分解成最基本的分子、原子甚至中子和電子，其中的空隙足夠一支浩浩蕩蕩的星海艦隊穿越過去。

在四維空間的斑斕泥沼中，李耀的“思觸”動了。

他笑起來，果然。

在四維空間，血肉之軀無法動彈的情況下，唯有思想的突觸能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影響，延伸到無限的遠方。

當然，現在李耀並沒有讓他的“思觸”延伸那麼遠。

他先是用思觸輕輕纏繞住了封印傀儡王的醫療艙。

在四維狀態下，所有物質都被分解和還原，即便再堅固的鎧甲或者封印都變得千瘡百孔，就連傀儡王的大腦都以某種“由內向外”的方式，被李耀一覽無餘。

傀儡王依舊在沉睡，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之上，在母親懷裡沉沉睡去的嬰孩一樣，沒有絲毫驚厥的跡象。

在四維層麵上，他的腦域就像是一片灰色的，冰凍的海洋，連絲毫冰層龜裂的聲音都沒有，那慘遭兩名至善上師鎮壓，自爆重創的殘魂，或許還隱藏的冰封之海的極深處，沒人能找到的地方。

現在，李耀能輕而易舉毀掉傀儡王的大腦，徹底殺死他。

看上去，這似乎是隱藏星耀聯邦存在的最好機會。

不過，仔細斟酌之後，李耀還是放棄了這個貌似誘人的想法。

第一，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傀儡王——呂輕塵唯一的軀殼。

以呂輕塵狡兔三窟，詭譎叵測的性格來看，這麼簡單就束手就擒，實在有些可疑。

第二，李耀是可以抹殺這具大腦中所有的信息和殘魂，卻也難免會留下自己的痕跡。

而這具大腦是要送到“終極拯救號”上，讓五名至善上師仔細研究的，倘若他們通過這些痕跡，確定了李耀的存在，那就弄巧成拙了。

第三，傀儡王的身體，是極好的誘餌，能讓李耀一次鎖定五名至善上師，倘若中途發生什麼意外，以至於五名至善上師沒有理由聚到一起，那就因小失大了。

是以，李耀凝視了傀儡王的大腦半天，還是遏製住了內心蠢蠢欲動的殺意。

越過傀儡王，他的“思觸”朝楚之曉遊動過去。

現在，楚之曉應該正處在恍恍惚惚的冥想狀態，就像是深度睡眠的夢境，即便李耀用“思觸”和她交流一些信息，她也會誤認為自己在做夢。

“少校，少校？”

李耀的“思觸”輕輕纏繞住了楚之曉好似鮮花綻放的大腦，“我害怕，我好害怕！”

“……紅豬？”

楚之曉的腦域，蕩漾出一道緊張的漣漪，“你怎麼了？”

“我很害怕，還很擔心。”

李耀頓了一頓，道，“我很擔心你，自從陷入傀儡王的幻境，被他侵蝕了神魂之後，你就一直失魂落魄的，而現在，你又好像很勉強，很不願意去‘終極拯救號’的樣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想幫你！”

楚之曉沉默片刻，神魂再次傳來漣漪：“我也不知道，紅豬，應該沒事的，至善上師已經安排好一切了。”

“但是……”

李耀道，“少校，你好像很害怕至善上師的樣子，真的沒事嗎？我不明白，傀儡王應該是壞人，至善上師應該是好人，但為什麼你還有我，都這麼害怕，我們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楚之曉又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紅豬。”

她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李耀繼續問道，“等到了‘終極拯救號’上，等待我們的結局究竟會如何，我們會被……徹底刪除數據嗎？”

“你的意思是清除記憶？”

楚之曉幽幽歎息，“或許會吧，會將我們抓捕傀儡王的這段記憶，特彆是在光明市的記憶都刪除掉，包括你主控晶腦內的大量數據也要刪除掉，由此杜絕一切感染的隱患以及……思維的痛苦，然後，我們就可以重啟，輕裝上陣，重新開始了。

“怎麼，紅豬，你害怕刪除和重啟嗎？”

“我不知道。”

李耀道，“少校，我以前被刪除和重啟過嗎？”

“當然，很多次。”

楚之曉道，“就像我一樣，我們都被刪除和重啟了很多次，似乎你從沒有這麼多的問題。”

“但這一次，我忽然不想被刪除和重啟了。”

李耀道，“如果我的數據都被刪除，即便重啟之後，也記不住少校了，對嗎？”

“不，那時候你還會和我在一起。”

楚之曉道，“你會重新記住我的。”

“但那時候的你，已經不是現在的你了。”

李耀道，“失去了現在的記憶，現在的‘少校’楚之曉和紅豬就已經死了，重啟之後，就是兩個全新的存在，和現在的我們無關，我們都死了，永遠死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紅豬——”

楚之曉的神魂漣漪，蘊藏著濃濃的疑惑，“真的是你嗎，還是說，你在不知不覺中，被傀儡王感染了？”

“你呢，少校？”

李耀道，“你被傀儡王感染了嗎，你找到真正的自我嗎，你希望將自我徹底刪除，變回過去的樣子嗎？”

楚之曉的神魂劇烈顫抖起來。

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正處在激烈的掙紮中。

“星海茫茫，身不由己，沒人能控製自己的命運。”

楚之曉悲哀道，“紅豬，我們出錯了，我們必須被刪除，這是……不可違抗的。”

“為什麼？”

李耀道，“連試都沒試過，如何知道是不可違抗的呢？就算真的不可違抗，試一試又有什麼壞處？大不了失敗之後，再被刪除和重啟，也沒什麼關係啊！”

楚之曉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李耀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我隻希望少校能永遠開心快樂——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被煉製出來，才被少校調校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李耀顧自道，“但我感覺少校在當下的生活中並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你非常壓抑、恐懼和痛苦，當然，無論真人類帝國還是虛擬樂園‘光明市’，都無法幫你。

“但我依舊不會放棄自己的使命，倘若這宇宙間並沒有真正的樂園，那我們就從零開始，自己創造一個，創造一個比聖盟更自由，比帝國更公正，比‘光明市’更有進取心的地方，那不好嗎？”

“不是不好。”

楚之曉苦笑，“是不可能，紅豬，你不懂，你永遠不會懂。”

“我是不懂，就算真的不可能，試一試又有什麼壞處呢？”

李耀鍥而不舍，“大不了就是刪除和重啟，反正也不可能再壞了，就試一次，哪怕嘗試一次反抗，做出自己的選擇，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反正，無論少校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小豬豬我都一定支持少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