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是不是李耀，甚至不知道他是“他”還是“它”，他似乎喪失了作為一個智慧生命應有的邏輯思維能力，但是又、又多出了一些無法用語言描繪的東西。

他似乎是一枚蟲卵，又似乎是千千萬萬枚蟲卵的凝聚體，他可以同時感覺到無數枚蟲卵附近的土壤溫度，濕度以及蟲卵本身的顫動，他甚至可以通過某種類似心靈感應或者信息素交換的方式，和地麵上的成蟲取得聯係，共享成蟲的視野，看到一切。

他看到，這是一顆廣袤無垠又炎熱似火燒的星球，布滿了不間斷噴發的火山和電閃雷鳴的鉛雲，恒星似乎離這顆星球很近，陽光照耀下來，猶如岩漿傾倒下來一樣，帶來的毀滅遠遠大於生機。

很少有生命能適應如此惡劣的環境，更不要說演化出文明的智慧生命。

但他的族群，卻是極其罕見的例外。

他“看”到，無數幾公裡長的黑色隕石或者星艦熊熊燃燒著，拖曳著灰白色的尾焰，撕裂鉛雲，駕馭著陽光，俯衝到了這顆星球的大氣層之中。

然而，他們並沒有減速降落，而是在半空中發出巨大的轟鳴，炸裂成無數螺旋狀的碎片。

這些碎片發出刺耳的尖叫，一落到地麵上，就高速旋轉，朝地底鑽去。

一個詞彙出現在李耀原始混沌的意識中，“爆滅”。

他瞬間明白了這副畫麵的意義，就像瞎子第一次見到光明，見到絢爛多彩的世界，接收到無窮無儘的信息。

這些黑色隕石般的戰艦，並不是冰冷的交通工具，恰恰就是後羿族本身。

億萬隻後羿族的小蟲，就像是億萬個細胞一樣凝聚起來，組成了一頭碩大無朋，足以橫渡星海的巨型星艦生命，帶著探索星空，尋找全新棲息地的使命，來到這顆新生的、原始的星球。

黑暗冰冷的宇宙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組成星艦的黑色甲蟲，令這些甲蟲逐漸走到了生命儘頭。

而和大氣層超高速摩擦帶來的高溫，更是滅絕了這些“活生生的星艦”最後一縷生機。

於是，在成功將大量存儲著遺傳信息的種子帶到這顆新的可居住星球的大氣層內之後，“星艦們”便完成了使命，用儘最後一絲力量，紛紛將自己爆炸開來。

億萬隻舊的甲蟲瞬間死去，但億萬枚種子也在衝擊波的鼓舞下，播撒到了整顆星球的每一片大地。

李耀靜靜欣賞著代表毀滅和重生的煙花在鉛雲之上璀璨綻放，識海深處無悲無喜。

所有甲蟲都是一體，無數甲蟲共同組成了名為“後羿”的生物，千萬生化星艦的犧牲，給新生命創造了孵化的希望，這是非常普通的新陳代謝過程，既沒有什麼悲壯，也並不值得喜悅或感動——再說，他們的處境仍舊岌岌可危，也不應該將絲毫能量浪費在喜悅或者感動之上。

他，它，他們，僅僅是忠實地執行著早已鐫刻到基因鏈深處的使命，竭力吸收著陽光的熱量和土壤中的養分，不斷孕育，成長。

並非所有種子都是幸運兒。

很多蟲卵被播撒到了距離地麵太近的淺層土壤裡，遭到了烈日如岩漿般的炙烤，就連後羿族的黑色甲殼也無法抵禦這樣的熱量，統統化作灰燼。

也有很多蟲卵鑽得太深，一路鑽到了太過黑暗冰冷的地層深處，得不到足夠的熱量和養分，永遠地僵死在那裡。

更彆說這顆星球上的土著——這裡雖然沒有體型龐大的高等生物，但土壤中同樣存在著以陽光為食的真菌，這些真菌給李耀的“族人”製造了不大不小的麻煩，如閃電般流竄的信息素帶來了遠方“族人”的消息，據說在某個地方，真菌變成了巨大的菌網和菌毯，吞噬了無數後羿族的蟲卵，他們不得不及時調整自己的基因，進化出抵禦這種真菌感染的能力，這又大大拖延了他們破土而出，占領整顆星球的時間。

所幸，李耀被掩埋的位置不深不淺，不高不低，並不過分濕潤也沒有特彆乾燥，陽光足以給他提供充裕的能量又不會燒傷他稚嫩的外殼，沒有討厭的真菌打擾他的生長，火山和地震更是離他還有十萬八千裡，他可以一門心思解鎖基因鏈深處的秘密，從“武器庫”中提取出一樣又一樣全新的武器來武裝自己。

他一共經曆了七次脫殼，每一次脫殼之後，體型都會膨脹一輪，而新生長出來的甲殼，則針對恒星的輻射、波長和蘊含的靈能波紋，烙印上了全新的花紋。

這些花紋令他如虎添翼，對太陽能的吸收利用效率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更有無數斑斑駁駁，浮光掠影的畫麵從他的識海中一閃而過，令他仿佛看到成千上萬艘後羿族的“生化星艦”穿越星海，又看到高度發達的後羿族母星，鱗次櫛比、直插雲霄的高樓大廈都是由小小的甲蟲組成，甚至還有億萬甲蟲凝聚在一起，組成類似“生化超腦”之類的東西。

李耀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明悟，他明白了這次遠征的使命。

他們要在這顆全新的星球上繁衍生息，孕育出數百萬倍的同族，隻有甲蟲的數量達到極限，超過臨界，才能構造諸如戰艦、高樓和生化超腦之類的複雜結構圖，才有資格被稱為“文明”，才能向母星發送回去消息，宣布這次遠征的“勝利”。

李耀破土而出了，和千千萬萬的族人一起。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這隻小小的甲蟲，還是附近無數甲蟲之間，信息素交換的凝聚體。

帶著濃烈毒性的空氣和過於猛烈的陽光倒沒令他感覺絲毫不適，在地底漫長的生長過程中，他的基因早已調整到非常適合這顆星球的環境——後羿族征服了好多顆類似的星球，這並不是環境最惡劣的一顆，他們的基因庫中，有的是對付棘手狀況的武器。

即便如此，還是有無數族人在破土而出的一刹那就死去。

死去中毒，死於陽光暴曬，死於低溫，死於饑餓，死於各種奇奇怪怪或者普普通通的理由——死亡不需要原因，生存才需要。

李耀沒有絲毫猶豫，這時候他的本能依舊遠遠淩駕於思考能力之上，他奮力蠕動著圓滾滾的身體，笨拙揮舞著稚嫩的觸須，吞噬這些死去同伴的屍體。

這是非常關鍵的時刻，整片曠野都被黑色的潮水淹沒，黑色的潮水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無數甲蟲都在吞噬死者的屍體，增強自身的養分，苦苦抵禦烈日暴曬、狂風呼嘯和大雨侵襲，奮力爭奪著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在風吹日曬中，李耀又經曆了幾次脫殼，他的體型變得更龐大也更漂亮。

他長出了一對鋒利而堅韌的大鼇，足以對這顆星球上的岩石進行精加工；他的甲殼變得更加油光發亮，布滿了七彩紛呈的花紋，能反射不同波長的光線，變成玄奧繁複的信息；他的腹部長出了幾對贅足，胸前還有兩排平行的孔洞——這些器官也各有奧妙，隻是現在的他還不知道。

忽然，像是一道閃電劃過他渾渾噩噩的識海，他和身邊千千萬萬的族人統統醒悟——凝聚的季節到了！

李耀的甲殼釋放出五彩斑斕的光芒，將烙印在他身上的那些花紋傳送到四麵八方，尋找適合和自己配對的族人。

而他所有的族人也紛紛這麼做，就像是眾裡尋他千百度。

很快，兩道閃閃發亮的花紋在半空中凝聚到一起，李耀奮力朝一名族人爬去，這名族人也竭力回應著他的呼喚。

李耀用自己腹部的贅足緊緊固定住對方腰間的環溝，對方亦將頭部的觸手插入李耀胸口的孔洞，完美契合，天衣無縫。

一刹那間，李耀感受到了來自基因深處的顫栗，他覺得自己變得更加“完整”了，他和對方共享識海，原本無法開啟的基因庫統統開啟，更多的信息如洶湧澎湃的潮水般傾瀉出來。

不滿足，他們——他依舊不滿足，依舊用甲殼上的花紋吸引更多甲蟲加入這個……“小群”，之後陸續有十二隻甲蟲接受了他的邀請，成為了他的一部分，有些甲蟲充當爬行部件，有些甲蟲充當戰鬥和精加工部件，有些甲蟲充當消化和能量存儲部件，他瞬間完成了從低級動物向高級動物的飛躍，變成一頭類似巨蟹般橫行霸道的生物。

而他並不是這次凝聚季節中最大的贏家，好多甲蟲都成功凝聚起了成百上千的同伴，組成了一個個“大群”，他們將自己塑造成千姿百態，光怪陸離的形象，不受任何法則的限製，僅僅是要嘗試究竟何種形態，最適合在這顆星球上生存下去。

生存試驗的過程是殘酷的。

無數過去成功的形態都被證明不適合這顆星球的環境，那些看似張牙舞爪、凶猛無比的“大群”紛紛崩潰，絕大多數甲蟲全都死去，剩下的甲蟲則帶著失敗的經驗教訓，加入了諸如李耀這樣的“小群”。

但也有一小部分凝聚形態被證明相當成功，組成這些形態的“大群”同樣會有序分裂，將全新的成功形態帶到更多“小群”那裡去。

就連李耀都死了兩次。

他也不確定是否該用“死”來描述自己的崩潰，總之，他好不容易才凝聚出來的形態被證明並不適合這顆星球的生存和岩層的精加工作業，組成他身體的90%甲蟲全都死去，但剩下10%的甲蟲卻帶著最關鍵的遺傳信息，加入新的團隊，完美融合進去。

或許，對蜂群文明的個體而言，死亡真是毫無意義的概念，文明不滅，他們便能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