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狄飛文的詰問，李耀沉默半天，依舊咧嘴一笑：“類似的問題，其實昔日的蘇長發還有很多被我們俘虜的修仙者都拋出來過，我發現你們修仙者是不是接受過大致相同的洗腦流程，最喜歡用這種極端化的兩難問題來蠱惑人心？

“我當然想過這些問題，甚至陷入過左右為難的糾結，覺得修仙者的理論也頗有道理，但仔細想想，當這種兩難局麵發生時，怎麼選都是錯的，都會落入你們詭辯的邏輯當中，那還有什麼可說？

“所以，我覺得重點不是在這種兩難局麵下如何選擇，而是想辦法讓這樣的事情不要發生。

“比方你剛才說，當危機來臨時，暴民是不可避免一定會出現，而且一定會瘋狂到極點——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你們修仙者平常就看不起普通人，殘酷壓榨普通人，既不相信普通人的力量，也不推廣真正的‘教育’，讓普通人覺醒‘人類文明捍衛者’的意識，反而整天灌輸‘弱肉強食、勝者為王’那一套。

“你們平時就在普通人的內心深處種下了殘忍和自私的種子，把他們當成‘野獸’來對待，又怎麼能指望危機來臨時，他們會乖乖服從甚至自我犧牲呢？

“而且，你們這些自詡為‘精英’的家夥，本身就是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的存在，我相信當危機來臨時，你們中間像‘血魔槍’周泰隆這樣，會自我犧牲的人也是極少數吧，絕大多數修仙者還是會爭先恐後逃命的吧，甚至會說出‘我的實力比較強，我的命比較值錢，所以我更有資格活下去’之類的話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的做派如此，下麵的普通人以你們為榜樣，有樣學樣，怎麼會不變成‘暴民’呢？

“但是，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在一個理想社會下，所有人從小就接受全麵的公民教育，深深認識到，無論能否覺醒靈根，掌握的力量是強是弱，大家都是人類文明的主人翁和捍衛者，都肩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都以‘守護’和‘犧牲’為最高價值觀，這樣的價值觀深深烙印在他們的潛意識裡。

“同時，時刻保持危機意識，即便危機尚未來臨，都以‘太虛幻境’和‘實戰演習’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大量‘應急預案’的訓練。

“當真正的危機來臨時，在修真者的帶領下，無數人都會挺身而出，犧牲自己去阻擋敵人，剩下的人接受過大量訓練，也能維持最基本的秩序，有條不紊地疏散和撤退，令最終撤退的人數達到最大化。

“這樣的理想社會，就是我和星耀聯邦想要追求的吧！”

狄飛文直直盯著李耀：“按照大人所言，這個理想社會的平均道德水準要高到什麼程度，豈不是人人都要變成聖賢了嗎？”

“文明的進步，當然意味著道德水準越來越高，而不是恰恰相反啊！”

李耀認真道，“當然，這僅僅是我們的理想或者說夢想，想要達到人人都是聖賢的境界，簡直比毀滅一個世界都難，不過，我們還有技術啊，我相信技術的進步，能彌補一些道德的落後，讓我們儘可能避免這種兩難選擇的。

“比方說，你拋出的第二個兩難選擇，救動力符陣專家還是救小女孩的問題。

“乍一看，這的確是非常殘酷的選擇，無論救哪一個似乎都不太對。

“但仔細想想，你為了讓這個選擇變得如此殘酷，故意設置了很多前提，諸如星艦的動力艙出了問題，星艦上的空間和資源隻能再拯救一個人，時間緊迫，來不及準備第二艘星艦，等等等等。

“如果這些問題不存在呢？

“如果隨著技術的進步，我們能煉製出空間更大、資源回收利用效率更高的星艦，把兩個人統統帶走呢？

“如果我們的動力艙能再穩定一點，擁有先進的自我檢測和維修手段呢？

“如果有一種玄之又玄的‘智慧傳承’技術，可以讓動力符陣專家把他的智慧統統傳輸給小女孩呢？

“如果‘人類虛擬化’技術大行其道，當動力符陣專家真的無法肉身撤離，他就把自己的神魂抽離出來，鑽到小女孩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裡去，以‘老爺爺’的形態一起走，行不行？

“總之，人類和野獸的本質區彆之一，就是工具和技術，我是一名煉器師，我信仰技術，技術當然不是萬能的，但技術的進步的確能解決許許多多問題，讓我們避免無數冷酷和痛苦的抉擇，令整個世界變得更加文明和美好。

“這，就是我的答案。”

李耀目光清澈，卻堅定不移。

狄飛文的目光裡卻透露出一絲憐憫，啞然失笑，搖頭道：“道德？技術？這就是大人的答案嗎？實在……太過一廂情願了。

“來到星海邊陲這麼久，也漸漸理解了你們為人處世的方法和一心堅持的理念，有時候真心覺得你們修真者，就像是懵懂無知、天真爛漫的小孩子，躺在暫時溫暖和安全的巢穴裡，不知外麵世界的黑暗和人心險惡，卻以為你們那點小小的‘堅持’和‘力量’，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當我們這樣的修仙者，好心好意告訴你們外麵世界的殘酷，以及在殘酷世界中生存下去的法則時，你們總是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以為隻要自己傻傻堅持，黑暗世界就會煙消雲散，殘酷法則就會被扭轉一樣。

“麵對現實吧，無論道德還是技術都有極限的，但黑暗宇宙的冷酷和殘忍卻是沒有極限的，永遠都有你們無法解決的問題，永遠都要做出無比痛苦和殘酷的選擇！

“天真爛漫的孩童總要長大成人，養成一副鋼筋鐵骨和冷酷心腸，學會如何在人吃人的宇宙中生存下去！

“你們現在還待在巢穴裡，在相對穩定和安全的星海邊陲，自然可以誇誇其談一些無用的東西，但是相信我，當你們去了星海中央，經曆了一些道德和技術永遠無法解決的殘酷抉擇之後，說不定您也會變成下一個黑星大帝武英奇，星耀聯邦也會變成下一個真人類帝國的。

“倘若說那時候的星耀聯邦，和現在的真人類帝國有什麼區彆的話，那隻會是更冷酷，更殘忍，更霸道！不如此，它就不配代替真人類帝國，繼續在宇宙屠場中搏殺！”

看著狄飛文麵目扭曲，聲色俱厲的表演，李耀忽然“噗嗤”一樂，笑出聲來。

他的眼神發散，竟然有些走神。

狄飛文微微一怔，十分罕見地有些惱火，沉聲道：“大人為何發笑？”

“沒什麼沒什麼，我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一個並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李耀肩膀一聳一聳，“彆理我，你繼續。”

“一個笑話……”

狄飛文皺眉道，“和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情，有關係嗎？”

“呃，或許沒什麼關係，隻是突然想到，情不自禁而已，真的不好意思。”

李耀乾脆蹲在地上，歪著脖子道，“這個笑話，說的是遇到獅虎類妖獸時的解決辦法。

“話說，絕大部分獅虎類的妖獸最喜歡從人背後發起攻擊，一口咬住人脖子後麵的大動脈，一擊就能致命！

“所以，倘若一名普通人在野外偶然遭遇了獅虎類妖獸，千萬不要驚慌失措、轉身逃跑；當然也不能雙腿發軟、跪地求饒；更不要抱著為虎作倀的心思，以為在它麵前卑躬屈膝，把自己變成它的爪牙和奴隸，就能逃過一劫——這些統統都沒用的，必死無疑。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和獅虎類妖獸正麵相對，瞪大眼睛，張牙舞爪，大聲咆哮，倘若身邊還有木棍樹枝什麼的就撿起來，朝獅虎類妖獸用力揮舞，甚至狠狠朝它戳過去，。

“一邊戳，還要一邊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吼叫，說些豪言壯語，比方說‘操你媽的臭老虎，有種就來吃了老子啊’，諸如此類，自由發揮吧反正。”

狄飛文莫名其妙地眨巴了半天眼睛，眉頭越皺越緊：“等等，大人剛才說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在‘野外’遇到獅虎類妖獸，是吧？”

李耀點頭：“是啊！”

狄飛文大惑不解：“然後呢，這麼做就能虎口逃生嗎，就靠樹枝和……潑婦罵街？”

“並不是。”

李耀道，“但至少，這樣能死得比較有尊嚴啊！”

狄飛文：“……”

李耀：“呃，是不是有點冷，我都說是並不怎麼好笑的笑話了。”

狄飛文：“大人稍安勿躁，屬下正在仔細揣摩其中的笑點。”

李耀：“其實也沒什麼笑點，我隻是忽然想到，倘若這黑暗的宇宙，以及其中所有強大的存在，無論盤古文明還是域外天魔還是彆的奇奇怪怪的星空異族，就是一頭，不，是一群獅虎類妖獸，而我們人類文明則是不幸在野外遇到它的倒黴鬼。

“那麼，你們修仙者更多考慮的，可能是如何在他們麵前活下來——不擇手段、舍棄一切、扭曲一切，甚至放棄人類最本質的東西，從內到外統統改變，以‘倀鬼’和‘爪牙’的形態活下去。

“而我們修真者更多考慮的，則是如何——死得比較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