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掬起了一捧黑色的海水，發現海水就像是黏液和沙粒的混合體，以一種十分古怪的形態從他指縫中灑落。

看來是虛靈界的崩潰已經影響到了核心邏輯層，連海水的動態模型都無法保持穩固，導致了種種詭異的變化。

這是一個冷冷清清的世界，李耀並沒有感知到太強烈的生命氣息。

沿著沙灘一路走了好久，唯一能稱得上是“生命”的，便是沙灘上隨處可見，如同癟了氣的皮球一樣，卻還長著無數條觸須，好似螃蟹和水母混合體的古怪東西。

這些古怪的大螃蟹都一動不動，散發出十分難聞的腐臭味道，不知是死還是“活”。

他們自然不是虛靈界自己產生的虛擬生命，而是在構造虛靈界時就添加進去的人工智能，最初的計劃是用他們來調製原始海洋，監控虛擬海水的各種數據變化，加速虛擬生命的誕生。

不過，隨著虛靈界的崩潰，非但虛擬生命沒有誕生，連這些人工智能的核心數據庫都變得越來越冗長和繁瑣，數據大量溢出，陷入死循環中，無法運行任何指令了。

“轟……轟……轟……”

紫色的天空中，鋸齒形的烏雲有氣無力地翻滾，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響雷，但雷聲隻有前半截卻沒有後半截，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的公雞，戛然而止的聲音，聽上去令人說不出的難受。

海灘另一側，是一座無邊無際的大城，李耀極目遠眺，發現這座超現代化的大城也像是經曆過一場最嚴重的地震加隕石轟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爆炸和熊熊烈焰燒燒灼過的痕跡，看上去比黑色大海還要絕望和死寂。

“喂——”

虛靈界給李耀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

仿佛整個宇宙隻剩下這一個崩潰的世界，而這個崩潰的世界中，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忍不住縮起脖子，大聲喊叫起來。

龍揚君、衛青青和謝無鋒教授等考察隊員，其實就降臨在距他不遠的海灘上，卻沒人回應他的呼喚。

當李耀終於找到大部隊，奇怪他們為何不回應自己時，卻發現無論是來曆神秘的龍揚君，見多識廣的謝無鋒教授，還是身為靈族的衛青青以及所有考察隊員，統統都對著沙灘發愣。

李耀伸長脖子，朝沙灘上望去，也慢慢張大了嘴巴。

他看到從沙灘的那頭到這頭，橫亙著一長卷，或者說幾百幅沙畫。

最初的沙畫筆法十分稚嫩，就像是小孩子隨便撿了一根樹枝在沙灘上隨意勾勒，根本看不懂畫的是什麼，完全是亂七八糟的線條。

漸漸的，沙畫有了自己的內容和骨架，雖然看上去還是稚嫩無比，卻彆有一番粗獷的風格，令李耀想到了穴居人在山洞深處留下的壁畫。

沙畫的內容好像是原始海洋深處，各種光怪陸離的菌毯、單藻、鸚鵡螺和三葉蟲之類，稀奇古怪的東西。

隨著各種原始海洋生物逐漸進化，沙畫的筆觸越來越老練，內容安排也越來越精到，用細細的沙粒，將一副生物進化的長卷，描繪得淋漓儘致，栩栩如生。

海洋生物、爬行類、哺乳類、靈長類、盤古文明的點化、現代人類的誕生、人類的分裂、戰爭和發展，沙畫的規模越來越大，結構越來越複雜，從平麵發展到了立體，直到最後，已經不能稱之為“沙畫”，而是一座規模龐大的沙雕——是一男一女兩個很可愛的小朋友，孤獨地坐在一顆滿目瘡痍的星球表麵，肉乎乎的小手托著腮幫子，像是在仰望星空。

但他們麵前卻是密密麻麻的墓碑——人類的墓碑。

兩個小朋友用沙礫凝結而成的眼睛裡，看不到半點兒光芒，對淹沒整個世界的墓碑，無悲無喜，無懼無怒。

李耀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他隱隱覺得這麼長一卷沙畫有些眼熟，仿佛在什麼地方看到過。

對了，這不就是火種基地門口，那亦幻亦真的半步太虛幻境的沙畫版本嘛！

隻不過，在莫玄教授營造出來的“進化之路”儘頭，取代人類的是一些和他本體類似，由液態金屬凝練而成的銀白色大圓球。

但是在這副沙畫的儘頭，儘管整個星球上都覆蓋著人類的墓碑，但依舊還有兩個小孩子在仰望星空，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李耀有些口乾舌燥，輕聲問謝無鋒：“謝教授，這是什麼意思，誰留下了這片沙畫，莫玄教授嗎？”

“不知道，但實在……很奇怪啊。”

謝無鋒教授沉吟道，“虛靈界的一切都是實時演算的，就像是真實世界一樣會不斷變化，你看這裡的潮起潮落，雖然微弱而緩慢，卻依舊存在著，而且從沙灘的形態來看，在不久之前，潮水的起落比現在要猛烈得多，漲潮時的海水，足以將沙畫淹沒。”

“沒錯。”

衛青青也道，“過去的虛靈界雖然崩潰了，但並非完全靜止，而是運行得更加狂暴，毫無規律可言，那是一個山崩地裂、電閃雷鳴、狂風呼嘯、驚濤駭浪此起彼伏的世界，倘若在那時候留下這片沙畫的話，一定會被抹去，或者說，‘刪除’的。”

“也就是說——”

李耀仔細思索了片刻，“這副沙畫是在不久之前，虛靈界的‘生命力’漸漸枯竭，化作一片瀕死而靜止的世界之後，才留下的？

“那差不多就是莫玄教授準備發動最後計劃的關鍵時刻，他那時候在這裡留下如此古怪的痕跡乾什麼？如果他非要‘表達’一些什麼的話，火種基地的太虛幻境，已經足以闡述他的理念了啊。

“而且，最初稚嫩和粗獷的筆觸，也不太像是莫玄教授的風格，倒真像是天真爛漫的小孩子。

“問題來了，除了莫玄教授，虛靈界還有彆人存在嗎，會留下這樣一幅畫嗎？”

“筆觸和風格都是可以模擬的。”

謝無鋒教授道，“營造這樣一片沙畫本身並不複雜，無論技術還是計算力都是小菜一碟，隻要數據庫足夠龐大，向晶腦輸入一個指令，瞬間就能完成。

“關鍵是，這個‘指令’究竟是誰下達給誰的，又有什麼目的呢？”

這個問題令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每一名考察隊員都覺得後腦勺發冷，仿佛有兩雙閃閃發亮的小眼睛，正藏匿在沙礫之間，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李耀單膝跪地，仔細觀察著一幅幅的沙畫，不知為何竟然生出一股無比詭異的感覺，覺得這些沙畫帶給他一種沒來由的……親切感？

就像是微弱的電流席卷全身，令他從眼皮到嘴唇都感覺酥酥麻麻，說不上來是愉悅還是難受。

怎麼說呢，他忽然覺得，這些沙畫像是出自自己之手，或者說，倘若讓自己來描繪生命的進化之路，估計也會畫成這個樣子。

李耀悚然一驚，定了定神，繼續問道：“找到‘十七號’和‘十八號’的碎片了麼？”

“還沒有。”

謝無鋒教授道，“那原本就是一些支離破碎、虛無縹緲的符文和數據殘片，就算被虛靈界徹底抹殺掉都不奇怪。

“怎麼，你懷疑這片沙畫是‘十七號’和‘十八號’留下來的？這也有可能，假設莫玄教授先在他們體內嵌入了一段和沙畫有關的指令，在某種條件下被自動激活，驅使著他們留下這些東西，嗯，這倒是一個相當合理的解釋。

“走吧，到城裡看看。”

考察隊沿著布滿裂紋和雜草的台階，進入了海邊這座曾經巍峨，現在破敗的大城。

李耀發現這座城市是人類文明古往今來所有城市的集合體，古色古香的亭台樓閣和現代化的玻璃幕牆摩天大廈緊密結合到了一起。

那邊是奇峰迭起、瀑布飛濺，這裡就是直刺天穹的真空軌道和深達數百米的下沉式廣場。

不過，經曆了虛靈界的崩潰之後，這座“萬城之城”徹底化作廢墟，無論亭台樓閣還是摩天大廈，統統都被雜草和藤蔓纏繞，瀑布乾涸、管道斷裂、下沉式廣場裡堆滿了殘骸和塵埃，活像是人類文明的墳墓。

“莫玄教授曾經和我聊過他創造虛擬生命的構想。”

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和白骨森森的城市，謝無鋒教授感慨道，“那時候的莫玄教授，堅信全新的虛擬生命必將誕生，但他也並不想創造一種人類無法理解，也無法理解人類，不受人類控製，和人類為敵的虛擬生命。

“怎麼說呢，他更希望創造一種擁有人類理念和情感，認同人類道德和價值觀，乃至將自己當成‘人類之子’的虛擬生命，或者說，是人類的進化版本。

“所以，在創造那片‘虛擬原始海洋’的同時，他也建立了這座輝煌的大城，將人類文明的精華，包括我們的技術、法律、道德、藝術和一個個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統統都凝聚在這裡麵。

“你可以將這座大城，當成是‘曆史博物館’和‘大圖書館’的結合體，整個文明儘在其中，虛擬生命將在這座‘文明之城’的照耀下，孕育、誕生和不斷進化，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