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送入府門那天,竇清漪終於看見了她父親對她笑。
全家上下喜氣洋洋,爆竹從街頭一直鋪展到了巷尾。她母親也拉著她的手喜極而泣,說沒有白養她一場,終於將女兒教養成了材。
竇清漪不明白,為何自己今日才算成材。
春闈放榜那一天,她父親氣得險些昏過去,拿起竹鞭將她的手心都打腫了。他說她丟了竇家的體麵和她自己的清白,說此後再不會有人敢娶她,讓她包起頭發,自去山上做姑子。
她父親位極人臣,罵她罵得捂著心口坐倒在地,也沒提過一句她那篇讓皇上親口讚過的文章。
可今天,他卻誇她誇得老淚縱橫。
“得蒙陛下不棄,看得起你多讀了兩本書,你要知恩,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她父親說。
這天,竇清漪放下聖旨,麵無表情地回了閨房。
她素來脾氣很好,但這一天,她獨自關上門,點燃了燭台,顫抖著手捧著它,險些將滿屋她愛似眼目的書冊全部燒光。
她母親急得在外頭拍著門,說她自幼最是懂事,怎麼眼下越長大越不可理喻。
竇懷仁抱著胳膊靠在一邊,懶洋洋地說皇恩浩蕩,說她不知好歹。
隔著門扉,她頹然跪倒在地,燈盞翻在一旁,點燃了她的裙裾。
她對著滿室的聖賢書,無聲地伏倒在地。
她十六歲,讀過的先賢名著比這屋子還高。
可她怎麼還要被關在這座屋子裡,為什麼古今千年的大儒,說過那樣多振聾發聵的話語,卻沒有一句,能為她指出一條通向屋子之外的明路。
那把火終究沒有燒起來,在她的裙擺上就熄滅了。
而那位市井街頭交口稱讚的繡手探花,也安靜地坐上了十裡紅妝的喜轎。
皇上另點了新的探花,東宮裡則多了一位豔色驚人、卻冷若冰霜的太子妃。
東宮裡女人多,消息靈,漸漸地,大家都知道,那位太子妃空有一副漂亮的容貌和會讀書的腦袋,卻是個木訥無趣的性子,不得太子喜歡。
但隻有竇清漪知道,這是她絕望之中,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條活路。
做妻子,亦能為人臣。治下後宅的清明可令君王無後顧之憂,培育賢良的皇嗣可為社稷承千年之功。而枕邊舉案齊眉之人,亦可輔佐君王,直言而諫,盛世清明之下,便亦有她所付出的點滴之功。
她仍舊能做她想做的事。
她十六歲,隻接觸過後宅裡汗牛充棟的文字和親緣單薄的父兄,便懷著冰霜中最後一點火熱的血,站在了那位高莉明堂的太子身邊。
她做了正妻,登了後位,站上了一人之下的雲端,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可是她清楚地感覺到,她心口最後的一點希冀與熱意,也在這金堆玉砌的皇宮裡,漸漸熄滅了。
她看見了係在一個男人身上的國祚與人生,何其脆弱。
後宮爭鬥,她各自罰過以儆效尤,卻因責罰了鴻佑帝的愛妾而被申斥責難。京郊大旱,她節下宮內開支以作賑災表率,鴻佑帝卻隻丟下一句“杯水車薪”的冷笑起身離了她的寢宮。
長江洪澇,工部提呈的治水方略本就有漏洞,她遍查典籍與工部曆年的治水記錄,重修修改了一套治法,卻被鴻佑帝以後宮乾政之由,罰於鳳鸞宮禁足三月。
她隨君出行,途有匪眾劫掠龍輦,她以身替之,曆經萬難逃離匪寨,趕回城中時,卻見皇帝與江南官員新進貢的書香女子白日宣淫,交頸纏綿。
那天,鬆煙都在她身側哭,問她何必再為皇上如此熬儘心血呢。
她卻沒有出聲,隻安靜地坐在窗前,默默抄頌自己早已倒背如流的論語。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竇清漪的筆尖停在那兒,許久,在忠字上落下了一片模糊狼藉的墨點。
她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顫,片刻,猛地拍落在宣紙之上。
憑什麼。
她當然不在意鴻佑帝宿在哪裡,是否擔憂她的安危,又與她到底有沒有夫妻情分。
她在意的,是憑什麼。
憑什麼不仁狹隘者可做人君,不進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