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淵順著趙璴的視線, 看向了自己壓在手下的書冊。
他當即嚇了一跳。
他單知道自己隨手扯了一本書來,卻沒想到拿來的竟是這樣一本。
方臨淵甚至都不記得這本書為什麼會出現在他這兒了。似乎是多年前的哪位遠房表姐來此小住,書看完了怕被長輩發現, 這才拜托他幫忙藏起來……
“我……不是……”
一時間, 方臨淵甚至不知該先解釋這本書的來曆,還是解釋他為什麼躲在書房, 卻沒有在處理公文了。
他不安地看著趙璴,恨不得將自己連同那本書一起藏到抽屜裡去。
趙璴的神色分明是探究的。
但不知為何,他卻從那番探究中看出了幾分不知所起的柔軟。
當真是他色膽攻心,昏了頭了!
方臨淵一時間又是自責又是內疚,冷不丁看見趙璴時,又忍不住要驚為天人的感歎兩聲。
他……慘是慘了些, 但是眼光確實從沒錯過。
方臨淵一時間支吾著說不出話來,眼看著趙璴垂下眼去,打開了他麵前的食盒,從裡頭拿出了一盤甜軟酥香的糕點。
“我聽扶光軒的人說,你到現在還沒吃晚膳。”隻聽趙璴平緩地說道。“先墊墊吧,若熬壞了腸胃, 是要吃苦頭的。”
什麼熬壞腸胃啊, 你不如剖開我的心來看看, 我連心都壞了。
方臨淵心下的愧意幾乎達到了頂峰。
分明是他對趙璴起了非分之想,又躲著趙璴不敢見他。可趙璴卻非但不懷疑他,還在擔心他的身體。
那邊, 趙璴說著話, 便伸手拉住他臂上的衣袖,將他往窗邊的坐榻前帶。
方臨淵早軟了骨頭,這會兒便由他拉著, 乖乖地在窗邊坐下,又被趙璴塞了一塊糕點在手裡。
而趙璴則坐在對麵,執起壺來給他倒茶。
水流聲下,窗外的月光傾瀉而下,落在趙璴的肩頸與發絲上,將他的睫毛照得像是透明的蜻蜓翅膀。
蜻蜓翅膀微微一顫,正好扇在了方臨淵的心頭。
若真是這樣一個人,他苦戀不得,替他鎮守一輩子的邊疆也是值得的。
隻是若做君王,難免要三宮六院。他一廂情願,自是沒有資格去讓趙璴為他放棄這些……
方臨淵心裡難免有些不好受。
胡思亂想間,趙璴將茶盞遞給了他:“當心燙。”
方臨淵心不在焉地伸手,恰好摸到了趙璴冰涼如玉的手指。
方臨淵嚇了一跳。
他猛地抽回手來,不慎帶翻了茶盞。
那茶盞當即傾倒向他的手背。
他躲閃不及,眼看著滾燙的茶水就要潑下時,他的手被一隻微涼的手包裹住了。
那隻手握著他的手飛快地一翻,用手背將滾燙的茶水全擋了下來。
白得通透的皮膚當即紅了一片。
方臨淵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將趙璴的手拉了起來:“燙到你了!疼嗎,我這就叫人……”
卻有另外一隻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低下頭去,正好看見坐在那兒的趙璴抬起頭來,一雙豔麗而通透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
“你在躲著我。”他聽見趙璴這樣說道。
“我……”方臨淵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明亮的月色映照在他的眼眸裡,像是有清泉在那雙眼睛裡蕩漾。
他本就受了傷,替他擋了熱茶的手背紅了一片,可一雙眼卻專注極了,蕩漾的微波便顯得有些委屈,像是被拋棄的幼犬。
方臨淵的心口都酸得繃緊了。
“我不是……”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接著放輕了聲音,哄孩子似的道:“先找大夫來看看你的手有沒有燙傷,好不好?”
趙璴卻仍這麼盯著他。
“為什麼躲著我?”他問。
哪有什麼為什麼,祖宗,你再這樣看著我,我可就……
……可就也什麼都做不了。
他腦中一片空白,哪裡想得出自己能做什麼。
片刻,方臨淵敗下陣來。
他認輸道:“我沒有躲你,我隻是……”
隻是什麼呢,隻是廢寢忘食地一個人躲在書房裡看《西廂記》?
方臨淵之後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幸而,趙璴似乎是個很好哄的人。
他好像沒有深究方臨淵的後半句話是什麼,隻是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後,乖乖地放開了方臨淵的手。
“那就好。”隻聽他這樣說道。“我沒事,這茶水放了一陣,沒有多燙。”
方臨淵猛地鬆出一口氣來。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與趙璴在書房裡繼續獨處了。
趙璴是個妖精,隨時隨刻都像是在勾他。
“還是找個大夫看看穩妥一些。”方臨淵說道。“不然找絹素姑娘吧。她在門外嗎?我去叫他。”
說著,不等趙璴答複,他便逃似的起了身,朝著書房外頭走去。
他沒回頭,自沒看見趙璴抬眼看向他時,一雙桃花目中躍動著的、幽幽的狐火。
他是失了判斷了。
否則,與趙璴朝夕相處這麼多時日,他怎會不知,這千年的妖精,哪裡是什麼柔弱單純的人物?
——
三日之後,宮中的萬壽之宴辦得空前盛大。
鴻佑帝的五十歲大壽,恰逢隴西十八城收歸大宣、突厥遣送公主入京和親。今年又是個風調雨順的豐年,國庫充盈,四境安泰,萬國來朝,當真是一片盛世景象。
因此,這樣的大壽,是合該風光大辦的。
方臨淵仍舊是與趙璴一同赴的宴。
說起這幾日,方臨淵著實過得如履薄冰,謹小慎微地,比當年突厥伺機進犯時還要緊張。
也實在是他處境艱難。
他既不能讓趙璴感覺自己在躲著他,又要將那份單戀的心思嚴嚴實實地藏好,一時間進退兩難,當真是在懸崖上拉出一條繩索來,將他推在上麵走。
也幸好,這三日也算安穩無事。
趙璴燙紅的手背無甚大礙,他每日從衙門回來之後去趙璴那兒用一回飯,倒是沒再讓趙璴看出他躲著他。
便就這麼一直捱到了今日。
鴻佑帝的萬壽宴,滿朝文武極親貴家眷皆盛裝出席。方臨淵換上了厚重逶迤的侯爵袞服,趙璴亦戴繁複耀眼的東珠冠,身披曳地的翟衣。
他們上次穿得這樣隆重,還是在大婚的時候。
那會兒他被蓋頭下的男人驚得暈頭轉向,倒從沒注意過趙璴盛裝的模樣。他本就姿容豔麗自不必提,莊重錦繡的盛服之下,更是將他雕琢得宛如珠玉攢成的金雕芍藥一般。
而更令方臨淵佩服的,則是趙璴過人的毅力。
公主的鳳冠尤為華麗奢靡,卻也沉重至極。
他們一早便隨同皇帝一起祭天、祭祖,繁重的儀式一直到天色將晚時才堪堪結束。到了那會兒,就連衣飾輕便不少的官員都臉色煞白、搖搖欲墜的,但偏趙璴腰背堅硬,步伐平穩,行動之間連頭頂的珠冠都未曾晃動一下。
方臨淵看在眼裡,都替他覺得累。
於是,待到了設宴的重華殿,方臨淵便偏頭對趙璴說道:“我看不少女眷都去更衣了,你也去換身輕便的衣服來吧。”
趙璴聞言,思索片刻,對方臨淵微微點了點頭。
“我即刻就回。”隻見他說著,目光淡淡朝著不遠處看了一眼。“若有誰難為你,不必理他。”
方臨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便見那個方向,正是各國使團的席位。他的目光儘頭,高麗使臣們穿著他們的衫袍與烏紗圓帽,正說笑交談著。
而坐在其間的李閔順,則毫不遮掩目光,正直勾勾地看著趙璴。
貪婪、垂涎,像是打量一樣華美的器皿一般。
方臨淵皺了皺眉,偏過身形,擋住了他的目光。
“去吧。”他對趙璴說道。
——
趙璴更衣的地方就在重華殿不遠處的偏殿裡。
外出赴宴,下人們至少要給他準備三套更換的衣裙。今日是極其盛大的宮宴,絹素特準備了五套。
將衣裙與頭麵交給趙璴,絹素等人便退到了殿外等候。
趙璴換衣服的速度很快。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他便換好了整套的衣裙首飾,順便整理了一番妝容。鏡中之人動作利落,神色冷淡,卻不過片刻,便成了一番華貴嬌豔的模樣。
他未曾多看一眼,站起身,便推門離了偏殿。
絹素當即有條不紊地派隨從的宮女整理好趙璴的冠冕與盛服,吩咐他們送到侯府下人手上之後,便隨著趙璴朝重華殿而去。
卻不料,他們剛行出偏殿的院門,才一拐彎,便迎麵撞見了一個男人。
周圍花木掩映,而今雖隻剩枯枝,卻有厚重的白雪覆於其上,一片雲霧般的冰雪天地。
冰雪之外,層層碧瓦飛甍的宮闕熠熠生輝,而他們麵前,正站著身著錦袍的李閔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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