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淵眼看著趙璴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山林。
長身玉立的一身黑衣, 這偌大的山嶺沉入黑夜,全成了他身後濃霧般的偽裝。
像是從沉沉夜裡緩緩聚合出現的山魈狐鬼一般,由黑氣幻化成了人身。
化為實體的狐鬼停在他麵前,妖異的耳朵和尾巴全都收了起來, 默不作聲的樣子, 總有種被抓包後悄悄裝乖的感覺。
方臨淵都要被他氣笑了。
“我臨走的時候, 你不是答應過我嗎?”他問道。“你可是點了頭的,答應我不會離開京城。”
隻見趙璴的桃花眼微微一垂,周遭光線微弱, 唯獨他麵罩之上的皮膚白得發光。
“我收到了你的信。”隻聽他說道。
“怕你手下的兵馬會拖累你。”
“你……”方臨淵之後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他倒是沒有責怪趙璴的意思, 隻是心知趙璴在京中的處境也不太平,沒必要為了他來回奔波。
雖然……
雖然也的確是他忍不住多跟趙璴說了兩句閒話吧!
方臨淵一時語塞,再出聲時,語氣也難免輕了一些。
“你又這樣直接離京,將京中的事情擱下, 沒有關係嗎?”他問道。
“各處我都安排好了的。”隻聽趙璴說道。
方臨淵張了張口, 片刻歎息了一聲, 有點無奈地說:“如果一群兵也能拖累我, 早在虎牢關時我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打仗的事, 你本不用擔心的。”
說到這兒, 他頓了頓, 心下也明白趙璴今日仍是幫了的他大忙。
他計劃最為困難的最後一環, 因著趙璴在此, 兵不血刃地成了完美無缺的一記甕中捉鱉。
這讓他如何還能再抱怨趙璴不守信用呢?
更何況……
更何況趙璴現在這個被抓包的心虛模樣, 看起來也太可憐了點!
方臨淵實在做不來盛氣淩人的那一方。
“我這次來,也是有消息要帶給你。”就在方臨淵僵持著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隻見趙璴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隨手將壓在臉上的麵罩摘了想下來。
那麵罩在他臉上壓出了一道細微的紅痕,可見在山中偽裝潛伏了多久。
山裡地氣濕冷,有多有蚊蟲蛇蟻,方臨淵知道這是怎樣惡劣的環境,而趙璴又悄無聲息地為他做了多少。
這人還真是……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手下的動作有些機械,接住了趙璴遞來的那封信。
“這座山上的山匪,大半都是充州與兗州駐軍的逃兵。”隻聽趙璴說道。“為首的那個孟誠,在軍中時曾是個千夫長,二當家欒俊人與他是同鄉,是兗州軍的一個教頭。”
他語氣平緩地向方臨淵闡述著,言簡意賅,全都是重要至極的信息。
方臨淵的眼睛卻很難從趙璴麵上的壓痕上挪開。
他手裡的那封信端正平整,卻能感覺到其中透出的潮冷的氣息。
這是山中的露水與霧氣凝結所致,連信封都濡濕成了這樣,趙璴身上的水汽一定更重。
他還從小就怕冷呢……
“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查明他們的身份,是因為兗州軍三個月沒能抓回逃兵之後,便抹去了他們的名姓和戶籍。”那邊,趙璴還在接著說。
他似乎很確定方臨淵在乎的是什麼,也很明白自己是憑借什麼才能留在方臨淵麵前的。
因此,他隻字不提自己浸透了衣袍的露水,口中隻有方臨淵要完成的軍令。
他話音落下,看著方臨淵,等著他翻開信封,也在等著他的回應。
卻見方臨淵片刻沉默之後,抬眼看向了他。
“你帶了多少人來?”隻聽他問道。
“你們今晚又要在哪裡住下?”
——
這天,回到軍營的方將軍多帶了幾個人。
幾個形容沉默,穿著粗布短打的小廝,還有一個長袍如雪,麵帶黃金獸麵的高大的商人。
原是楚氏商號的大東家朱厭朱老板,北上談生意途經此處,因戰事而被絆住了腳,正好在城外遇見了方將軍。
山匪剛被剿滅,城裡不大太平,於是借著舊相識的兩分顏麵,朱老板帶著手下主動詢問方將軍,是否能在軍營裡借住兩日。
這樣的事倒也尋常,周嘉對朱老板巨商富賈的名頭也早聽說過。
見著將軍帶了人回來,他特來打了個招呼,寒暄兩句之後,竟還順帶向朱老板討了些好處,替自己家中的兩個妹妹定下了兩盒楚氏胭脂行最難買到的江南口脂。
朱老板大方,一口答應下來之後,還附送了幾套式樣最新穎的紅寶頭麵,說待回了京城,便派人送去周將軍府上。
周嘉高興得合不攏嘴。
“好了。”旁側的方臨淵終於看不過眼,開口打斷他道。“有什麼事,出來說。”
說著,他轉頭對趙璴說道:“朱老板隻管留在我帳中,一會會有兵士送飯,您自便就好。”
便見朱老板風度翩翩地點頭,又朝他道了謝。
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方臨淵的嘴角上下哆嗦了幾下。
趙璴這人五花八門的皮子太多,以至於他真的很會演戲。
他看了趙璴一眼,壓了壓忍不住上翹的嘴角,清清嗓子,換了一副嚴肅的形容,跟著周嘉出去了。
周嘉來尋他,正是為了那個“三十七寨”的事情。
整個山寨全搜查完了,隻剩下匪寨中落了鎖的幾間倉房。因著其中的物件估計會很貴重,隻怕遺漏丟失,所以他沒敢擅動,隻取來了全部的鎖匙交給方臨淵。
“他們匪寨裡也有名冊,總共四百二十一個土匪,死了十三個,還有二三十個受傷,其餘的已經全部押送到寧北郡的大獄裡了。”周嘉說道。
“寧北郡郡守特讓屬下來請您,問您這些土匪是否要親自審。”
“自然要審。”方臨淵點了點頭,說道。“為首的孟誠和欒俊人幾個都還能說話吧?”
“都好端端的,能說話。”周嘉點頭道。
方臨淵嗯了一身,接過了他雙手奉來的名冊。
“帶上一隊人,我現在就去大牢。”他說。
“是。”周嘉應聲。
卻見方臨淵走出幾步,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下腳步回頭又道。
“那位朱老板飲食挑剔,我記得他不碰甜食,你彆忘了提醒廚子一聲。”他說。
“……啊?”不過一個商賈,將軍怎麼這樣上心?
卻見方臨淵微微一頓,繼而說道:“怎麼了?據說飲食相克許會出人命,避免麻煩而已。”
他在周嘉的眼裡太值得信服,以至於周嘉全然沒看出他錯開的眼神裡藏著的心虛。
他隻一心覺得方臨淵周全。
“是!將軍說得是!”
——
方臨淵在天牢裡見到了孟誠。
在來這兒之前,他已經看過了趙璴帶來的那封信,對這人的底細已經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隔著厚重的鐵柵欄,方臨淵在孟誠麵前坐了下來。
他打量著孟誠。
三十二歲的年紀,身量很高,肩背也很壯碩。他麵上蓄著一層胡須,此時沾染了塵土,顯得他形容有些狼狽,卻仍能從垂著的眉目中看出些許堅毅的影子。
此人從前的經曆,也稱得上戰功卓著。
他十來歲時便在福州服役,長公主趙璵擊退倭寇的那一戰,他因駕駛了一艘主力戰船而榮獲軍功,被提到了百夫長的位置上。
此後長公主回京,因無倭寇侵擾,福州水師也減員了大半,他和欒俊人就是在那一年被調任到了兗州。
此後便是去年,他們攜百餘名士兵脫逃,在充州山脈落草為寇。
方臨淵在行伍中待了十來年,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兵。
身負戰功,又有軍銜加身的將領,卻竟當了逃兵。
尤其兗州這些年,一場戰事都不曾有。
他看著孟誠片刻,直到孟誠緩緩地抬起眼來,也看向了他。
“聊聊吧,孟伍長。”二人目光相撞,方臨淵徑直看著他,平靜地說道。
這是軍營裡慣有的稱呼。
孟誠沒想到方臨淵這麼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目光當即一頓:“你……”
“我實在好奇,做土匪的人,怎麼直到棄家遁逃的時候,也不殺圍剿你的官兵?”便見方臨淵接著問道。
孟誠聞言,套在重枷裡的手又微微一攥。
卻隻看著方臨淵,並不說話。
方臨淵也很耐心,隻靜等著。
他眼看著孟誠的手緊緊地握來握去,直到孟誠的胡須微微地隨嘴唇顫動了幾下,沙啞著嗓子開了口。
“方將軍。”他說。“我知道你。前月薊州百姓為苛政所害,是你為他們討回的公道。”
百姓、苛政,同樣一件事,卻是與朝堂之上全然相反的用詞。
方臨淵沉默片刻,問他:“難道這就是你不殺我手下士兵的原因?”
孟誠笑了一聲。
“方將軍,您也沒有殺我的弟兄。”他說。“是我技不如人,沒能贏過你。”
他神色平靜,態度也很和緩。
但顯然,這番平靜裡全然是沉沉的死氣,他並不打算回答方臨淵的問題。
方臨淵抱起胳膊,緩緩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