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淵自不是怕她。
於他而言, 他領的聖旨唯有安全將賽罕公主接抵上京這一件而已。如今她安全到達,再不必他做什麼,此時禮貌應對, 也不過是為著大宣的顏麵罷了。
於是,他並未多言,隻略一垂首, 朝著她不失禮節地後退一步, 說道。
“公主殿下,使館內有鴻臚寺的大人接應,末將就告退了。”
說著,他朝著賽罕公主略一拱手,便抬手接過了身側衛兵手中的韁繩。
“你就沒什麼話要說嗎?”就在他轉身的時候,賽罕在他身後揚聲問道。
她似是有不甘的。
同樣一句話,兩年前她也曾在虎牢關的城門外問過。
在突厥被捧上雲天的少女從沒有遭到過這樣的拒絕,被逐到城門外時, 一雙眼緊盯著方臨淵, 問他是否還有話說。
當時方臨淵頭也沒回, 隻一抬手, 讓守城士兵關門。
城門在她麵前闔住之際,方臨淵在門內淡淡說道。
“快回去吧,天黑之後是有狼的。”
而到今日,方臨淵再聽這話, 仍舊是麵不改色。
他著實對對方從沒起過分毫的心思,再如何舊事重提, 他也聽不出來其中的深意。
不過,他倒是的確有話說。
他微微偏了偏頭,話雖是對賽罕說的, 一雙眼卻是神色平靜,淡淡掃過了她身側的幾個突厥來使。
“那末將便祝願使團在京之時,一切太平,萬勿再有歹人蒙麵縱火,傷我大宣臣民。”
他這話,便是在說前番胡匪在京作亂之事了。
卻見那幾個使臣麵上皆是一愣,繼而無聲地交換著目光。
而旁邊的賽罕,則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一般。
“我們怎麼會做這樣陰險的事?”她上前一步,揚起了下巴。
“況且,即便要做,我草原上的勇士,也不會害羞地還要把臉蒙起來吧。”
她語氣自信而高傲,旁側幾個使臣的表情也有些耐人琢磨。
方臨淵的目光在他們幾個臉上微微一停。
難道他們幾個都不知情嗎?
他存下心中的疑惑,不著痕跡地收回了目光,朝著使臣們略微笑著點了點頭,便牽起馬來,轉身沿著戒嚴街道離開了。
所過之處,十六衛的將士皆執刀行禮,神色肅穆而尊敬。
而他身後,賽罕立在使館門前,看著他的背影。
使館內的官員早就率眾迎了出來,看她站在門外踟躕不前,連忙笑著上前問道:“公主殿下,可有何處不妥?”
賽罕轉過頭來,狼似的眼睛靜靜看向了他。
“沒什麼。”她神情自若。“隻是沒見過這樣繁華寬廣的街道。”
那官員一愣,繼而朗聲笑了起來:“是微臣疏忽!公主若有興致,這些日微臣可安排下屬隨公主遊覽京城,若有什麼繁華秀麗的去處,都可帶公主一覽。”
賽罕聞言笑了笑,轉過頭去,臨進使館的那一刻,又朝著方臨淵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便見牽馬而去的將軍已經到了街口。
那兒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馬車,紅木雕欄,四麵著錦,簷角上的鈴鐺在風裡輕輕地搖晃。
她看見方臨淵笑了起來。
他一手將韁繩遞給了旁邊的下人,那馬車的窗幔正好從裡打起,他回過頭來,正朝著車裡那人笑。
是個女人,綾羅加身,滿頭珠翠。
她生得很美,遠遠看去便可見一副漢人女子特有的雍容華貴。她眉畫得很柔,眼卻鋒利,垂眼跟車外的將軍說話之際,不經意地一抬眼,便與賽罕的目光隔空撞在了一起。
戒備,打量,還有高高在上的審視。
她知道她!
那一瞬間,賽罕確認了一件事。
她眼看著將軍身姿輕盈地跳上馬車,又看著那女人眼風掃過她後,徑直放下的窗幔。
平靜而輕慢的模樣,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下敗將。
當即,賽罕血脈裡逞凶鬥狠的本能當即翻湧起來。
什麼草原上最好的兒郎且先擱置不談,她倒要看看,這女人究竟的過人之處究竟在哪裡。
能將她比得黯然失色的,這人可是第一個。
——
“呀,你怎麼會在這裡!”
方臨淵根本沒想到趙璴會來這兒接他。
但看趙璴妝容精致、衣裙昳麗的,方臨淵看了看他,想是他剛去赴了什麼宴,正好路過吧?
方臨淵隻覺太巧了。
便見趙璴微微一頓:“恰好路過,便停在這兒等了一會。”
方臨淵聞言點了點頭。
馬車裡的光線有些暗,便顯得人的膚色與神態不大分明。方臨淵看向趙璴,總覺得他眼下似有些烏青。
他多看了兩眼,卻又看得不太分明。
罷了。
以趙璴的心性,總不至於有什麼事能讓他一夜沒睡吧?
接著,便聽趙璴問道:“今日一路上如何?”
方臨淵當即笑道:“都還太平。我總之隻管保護她們的安全,一路也沒遇見土匪,想必是充州剿匪的成果不錯。”
便見趙璴點了點頭,停頓片刻,又問道:“她沒有糾纏你?”
“那沒有!”方臨淵沒看出趙璴的欲言又止與試探,坦然地實話實說道。
“許也是年長了兩歲的緣故吧,她如今謹慎了不少。剛才隻多與我說了兩句,沒什麼影響。”
說到這兒,方臨淵當即反應過來了什麼。
“你在這裡等我,不會是怕我碰見什麼麻煩吧?”他轉頭看向趙璴。
趙璴一時沒有答話。
他不回答,便是默認。
方臨淵眉眼當即一揚,像是戰場上一把奪過了旌旗的將軍。
他又捉住了趙璴的一條小尾巴!
可就在他興衝衝地,偏過身要說什麼的時候……
不知怎的,再看趙璴那身柔軟的綾羅,他周身浮現起的卻是那番堅硬而韌的觸感。
他竟又想起了上回。
想什麼呢!
方臨淵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趕緊坐了回去。
罷了罷了,馬車晃來晃去的,畢竟不安全。再多有兩次,隻怕趙璴都要覺得他奇怪了。
方臨淵訕訕地在原處坐得端正。
便聽趙璴片刻停頓之後,又說道:“我隻是怕有意外發生,傳進皇帝耳朵裡,他會對你生疑。”
方臨淵有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看吧,人家趙璴還在為他仔細考量得失,他倒好,腦袋裡麵老竄出上回的尷尬事。
他正襟危坐,在強烈的羞愧之下,乖而鄭重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
趙璴教他弄得微微一怔。
他偏過頭來,便見身邊的方臨淵正襟危坐,雙手擱在膝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像個受了訓的學生似的,看起來乖巧又可憐。
……這是怎麼了?
此處分明隻他一人,還隔著寬闊的一條楚河漢界。
趙璴不明所以,卻又怕嚇著他,一時隻撚了撚籠在衣袖下的手,忍住了想要觸摸他頭頂的衝動。
——
欽天監遍觀星象,挑下了十日之後的黃道吉日,迎接賽罕入宮。
而在這日之後的第一天,方臨淵又一次見到了林子濯。
他看起來比前些日瘦了些,精神也並不太好,眉目之間似沉著黑雲。
想起他前些日被陛下申斥的事,方臨淵沒有多問,隻在衛戍司給他倒了杯茶,說道:“今天有空嗎?望江樓近日來了一批江南的好酒,一起去嘗嘗?”
林子濯卻是搖了搖頭,抬眼看向他時,神色有些複雜。
片刻,林子濯接過茶盞,直飲了半盞下肚,才開口道:“酒就不喝了。我今日來,是有要事尋你。”
“你說。”方臨淵連忙應道。
“陛下昨夜特下了旨意,突厥的使臣抵達京城,需嚴密監視他們的動向。”林子濯說道。
“陛下是擔心,突厥使臣會和上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勾結,再在城中作亂?”
林子濯點了點頭。
“現在整個使館都在錦衣衛的監視之下,不必擔憂。”林子濯說。“但是北市的西域商人數量眾多,需要交給你們十六衛。”
方臨淵當即明白,點頭道:“好,這不是什麼難事。若有哪個商戶有所異動,我派人去通知錦衣衛。”
林子濯應了一聲。
說到這個,方臨淵微微一頓,又道:“不過……陛下當真這樣懷疑?”
林子濯看向他。
“昨日我送突厥公主入京時,曾在使館門前問過話。”方臨淵眉目微微沉了沉,回憶片刻,說道。
“可我看他們的神色,隻是疑惑,卻不慌張,像是對當日之事也不知情一般。”
方臨淵自知這樣的猜測很武斷,但是據他對突厥人的了解,那些莽直蠻人若是心中有鬼,經他突兀一問,決計不該有這樣好的定力。
他這話說得也有些猶疑,倒是林子濯,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凝了凝。
“你套過他們的話了?”他問道。
方臨淵一愣,連忙答道:“這倒沒有。就是臨走時警告了他們一番,沒問出什麼來。”
林子濯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他歎了口氣,再看向方臨淵時,眼神認真極了。
“臨淵,記得我當日對你說的話嗎?”他說道。“你去薊北之前。”
方臨淵微微一怔。
便見林子濯微微傾過身來,緩慢地、鄭重地對他說道。
“陛下很器重你。”他說。“你隻管做好分內的事,其餘旁的都不必管。”
方臨淵看著他,片刻沒說出話來。
林子濯麵色並不太好,但一雙眼卻灼灼地看著他,其中的認真與肅穆,是方臨淵從沒見過的。
……他這些時日,究竟經曆了什麼?
片刻,方臨淵嘴唇微動,卻是先點了點頭。
“好。”他說。“我明白了。”
——
有了林子濯的叮囑,方臨淵隻怕會有大事發生,此後幾日嚴謹慎重,將整個上京城巡邏得滴水不漏。
而整個北市,一直到賽罕入宮那日,也一直沒有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