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 方臨淵親自帶著十六衛戍司的人馬去了榮昌街。
與昨天夜裡相比,榮昌街著實蕭條了不少,緊鄰燒毀的那家店鋪的許多戶商販都店門緊閉, 而今隻剩下滿街的迎春花熱鬨地開著。
卻有不少前來收拾自家鋪麵的小販,將昨日被撞翻在地的攤位和細軟收攏起來。
見著來的是十六衛戍司的大人們,攤販商戶們紛紛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不敢看他們。
方臨淵儘皆看在眼中, 淡淡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十六衛。
跟在他後頭的番兵和役長不少都在中午挨了打,這會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方臨淵在街口處將他們各隊分開。
一部分派去聯係工匠,一部分前去散布消息, 讓昨日有損失的攤販帶著憑證資質前來領取賠償, 剩下的則挨家挨戶地清點記錄損失。
一眾十六衛按他的指令在榮昌街上散開了。
——
婁碩是被派去歸攏攤販的。
為了少挨十棍子,又要跑到街上來給這幫草民統計他們不值錢的破爛, 又要花銀子給他們賠償?
他打生下來就沒見過要他去給平頭百姓收拾爛攤子的事,打心底裡就不情願透了。
但是……這安平侯打人實在太疼,他不想來, 卻又怕真被他按在校場上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讓他爹千裡迢迢趕回京城來白發人送黑發人。
婁碩心裡煩透了, 背上還火辣辣地疼, 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像是要吃人。
他領著一隊番兵,率先停在街口處那個正弓著腰收拾滿地碎花盆的老婦麵前。
那老婦的身後登時籠罩起了一片陰影。
她回過頭去,便看見身後站著一隊十六衛的番兵, 為首的那個麵色陰鬱,正冷冷地盯著她。
“你這攤子損失了多少錢?”他凶狠地問道。
老婦嚇得渾身一哆嗦, 手裡的花盆當啷一聲砸落在地。
“軍爺恕罪,昨日這兒有匪徒殺人,花鋪被推倒了, 這才弄臟了地!草民已在收拾了,明日之前便能弄乾淨,必不教軍爺操心……”她轉過身來,嚇得一個勁朝婁碩行禮。
她乾嘛呢這是。
婁碩不耐煩地皺眉:“問你賠了多少錢,怎麼這般費勁!”
那老婦麵上的褶皺都打著顫,渾濁的雙目裡溢出水光:“我……草民不知需要賠償多少。草民家中貧困,還請軍爺高抬貴手……”
“嘖……”
婁碩實在沒了耐心,正要發作,旁邊的番兵卻急匆匆地直扯他的袖子。
婁碩煩躁地回頭,越過人群,便看見方臨淵正抱著胳膊,站在身後五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今日穿的是陛下禦賜的灑金曳撒,腰肢收攏在玉帶中,一副沒曬過太陽的小白臉樣兒,眉目英挺地,看起來確實英俊。
但話說回來,皇上賜的衣服,誰穿得不好看?
對上他那仿佛下一刻便要當街打他軍棍的眼神,婁碩咬牙切齒地回過頭去。
正欲再與那老婦糾纏,旁邊的番兵連忙扯住他,小聲說道:“婁大人,屬下來問話吧,您隻管……”
說著,他比了個掏腰包的動作,衝婁碩討好地笑了笑。
婁碩垮著臉揚了揚下巴:“去。”
便見那番兵上前,清了清嗓子,緩和了神色說道:“我們役長還沒說什麼,你彆急著害怕。我們今日是奉將軍之命,來查問胡匪之事的,你這鋪子被推翻了,損失了多少銀兩,隻管告訴我們,我們賠給你。”
“這……”那老婦人麵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多少?”那番兵問道。
“攏共……三兩四錢。”那老婦怯怯道,又匆匆轉身從自己身後破損的推車上翻找。“草民這兒有去集上買花的單據,這就拿來給官爺們看。”
那番兵看向婁碩,卻見婁碩麵上露出怪異的神色。
三兩銀子,就夠這老太太一把年紀出來擺攤?這些平民百姓沒有餓死,真是奇聞一件。
他解開荷包,隨手掏出了十兩銀子,擱在了那老婦人的推車上。
“這……”那老婦登時手足無措,不敢去接。
“拿著吧。”婁碩道。“順帶把你這破車換了去。”
那老婦人震驚半晌,才反應過來婁碩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未伸手拿錢,先滿含熱淚地直朝婁碩躬身行禮,哽咽著道:“多謝軍爺,多謝軍爺!草民的孫兒前日害病,正等著銀子去抓藥,軍爺當真是救了我家孩兒性命!”
婁碩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轉開視線。
這十兩銀子於他而言不過一杯好酒,到這老婦人麵前竟成了救命的東西。
他鮮少有被這樣真誠而熱烈地感謝過,一時間手都不知往哪兒擱。
今日之前,他隻見過彆人這樣拜菩薩。
他從沒想到站在菩薩的位置上會這樣局促,冷著臉又丟下一錠銀子之後便退到了一邊,讓管文書的那個番兵上前去記錄老婦人的攤位、名姓以及損失金額。
“你今日領了銀子,在這兒畫過押後,可不許重複再來領錢了,若教我們發現,可是要受罰的。”那番兵說。“你若有認識今日沒出門的攤主,儘快告訴他們,我們這幾天都在這兒。”
那老婦人連連應是。
便見那番兵將手中的本子翻到最後一頁,那是方臨淵交代的、賠過錢後要問的話。
“昨日你在這兒時,看到那些匪徒沒有?但凡看見了什麼,通通告訴我。”
“是是是!草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
方臨淵就知道這群作威作福慣了的公子沒那麼靠譜,但看在他們人多錢多的份上,勉強用用。
他街頭街尾巡查幾圈後,這些十六衛也漸漸老實起來,挨個攤位店鋪賠償問詢,變得井井有條。
方臨淵終於有了空,拿出了昨夜送交到官府的傷亡名冊。
這名冊之上的都是昨日亡故的百姓,讓十六衛去問詢他不放心。況且這幾戶人家皆集中在昨日起火處,所見的情況定也是更清楚的。
他帶著幾人,率先去了起火的那家商鋪。
那是一家開了許多年的老字號綢緞莊,昨夜為招徠客人,在門外搭起了彩棚,懸掛了不少絲幔布匹,因此第一時間便起了大火。
綢緞莊的店門也已在昨夜焚毀了,隻從外頭能看見有人走來走去。方臨淵行上樓前的階梯,便看見裡頭的夥計正清理著被燒毀的店門,而在最裡處,供案上擺著新鮮的貢品與香燭。
方臨淵的名冊上寫著,第一個死的便是這綢緞莊的當家人。
見著方臨淵進來,門外的夥計連忙進去通報,又端來椅子請方臨淵坐下。
“官爺請坐,小的這就去給官爺上茶。”那夥計說道。“我們當家的馬上就來。”
“先不忙。”方臨淵攔住他。“你們現下當家人是誰?”
那夥計道:“當家的昨日出了事,眼下做主的是我們家小姐。”
方臨淵點了點頭,又道:“節哀。”
就在兩人交談時,已有夥計打起簾幔,從後頭走出來了個年輕女子。
那女子眼眶泛著紅,麵色發白,看起來有些眼熟。
她停在方臨淵麵前,向他行禮道:“民女見過大人。”
方臨淵點頭,伸手請她在另一邊坐下,正要開口,便聽得那女子問道:“您便是昨日救了我的那位公子?”
方臨淵詫異地抬頭看向那女子,便見她又道:“昨日您在屋簷上,拋下了一個人,將我從匪徒手中救了下來。”
方臨淵這才想起來:“啊,是你。”
“若非大人昨日相救,我如今還不知身在何處,請大人再受我一禮。”她抬手擦了把淚,俯身便要朝方臨淵跪下。
方臨淵連忙伸手扶住她:“不必,舉手之勞罷了,你快先坐。”
那女子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尚不知姑娘如何稱呼?”方臨淵問道。
“民女姓蘇,是家中獨女。”她說道。
“蘇姑娘。”方臨淵點了點頭。“我知你家遭逢變故,本不該這樣失禮。但那幫外族匪徒如今不知去向,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及時查清,唯恐還有禍事。”
蘇娘子點頭道:“民女明白,大人隻管問便是。”
“昨日你家店鋪是如何起火的?”方臨淵問道。
蘇娘子道:“昨日我原在店內,我父親在門前的彩棚下支了攤。我聽門外有爭執聲,出去看時,是有兩個胡人推翻了對街的燈籠鋪,將火點到了我家門前。”
“兩個?”方臨淵問道。“你看清了嗎?”
“是兩個。”蘇娘子垂了垂眼,用手帕輕輕擦去了眼下的水痕。“彩棚著火……我父親便要上前撲救,正好迎麵撞上他們兩個,便被……”
她之後的話被哽咽聲堵在了喉嚨裡,方臨淵連忙說道:“無事,不必與我說這些細節。”
蘇娘子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