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
廉深就這樣帶著悼念的名頭,與妻子攜手上了楊家的門。
楊樂當時正準備換下孝服,出門去做事,聽見廉深夫婦登門的消息後,才停下了出門的腳步,轉而前往了靈堂去確認真假。
他大爺爺為他祖父請了高僧,在棺材周圍鋪滿了冰塊,要念滿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輪回經,才會安排他爺爺正式下葬。也因此,如今的楊家還搭建著白綢靈堂,隻不過在靈堂前來來往往的人已經很少了,連不少楊家人都不會再日日來了。
楊樂趕過去時,廉深正與他的夫人馮曼娘一起上香,看上去頗為真誠,卻讓楊樂沒由的升起了一股無名怒火:“原來廉大人還知道我們家門朝哪邊開啊?”
這話說的既無禮又傲慢。
廉深是朝廷的二品大員,楊樂不過是一個舉子,到底是誰給他的這樣對刑部尚書說話的底氣?
不等廉深回答,從後麵進門的楊儘忠已經先一步開了嗬斥之口:“住口!你聽聽你在說什麼?”
楊樂不得不慌張的垂下了頭,表示自己過於傷心,隻是一時的口不擇言,希望廉大人不要介意。但隻有楊樂自己知道,他不甘心握緊的拳頭有多狠。越是被壓抑,他就越是怒火中燒。這一年多來,人人都要他忍,要他顧全大局,他也都配合了,可結果呢?他祖父還是死了,楊黨也並沒有變好,那他為什麼還要委曲求全?
即便要死,他也要拉著所有人一起!
可惜,楊儘忠此時實在是沒空關注他弟弟的一個孫子的所思所想,他也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突然上門的廉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廉深做人不至於像其他想要另謀高就、已經背叛楊黨的人那麼明顯,這些天他不是天天來,卻也是在楊二老爺死的頭天晚上就送上了悼儀,第二天更是白天親自上門來悼念過的。以楊儘忠對廉深的了解,這個牆頭草能做到這一步夠仁至義儘的了,不應該再有下一步。
這些天廉深和馮家頻繁走動,楊儘忠也是看在眼裡,他覺得太正常了,是廉深這種投機分子能乾得出來的事情。
相反,廉深如今突然回來,才讓楊儘忠驚訝。
而廉深也從楊儘忠看上去形銷骨立、實則目露精光的外表中確定了,這老頭確實沒死心,甚至帶著一種馬上就要成功的喜悅。
***
皇宮,禦花園。
聞蘭因沒看到絮果說的蝴蝶,因為他先注意到了皇後。
一身鳳袍,不施粉黛,被晚產折磨的心力憔悴,但是在對外時——不管有沒有人看到——她舉手投足間的優雅也始終如教科書般完美。
對於這位皇嫂,聞蘭因既不算喜歡,也不討厭,因為他和她幾乎沒有交集。自皇帝大婚、皇宮又迎來新一任的女主人後,不要說絮果了,連聞蘭因都需要注意避嫌。他所在的長樂宮雖然也屬內廷,卻在靠近慈寧宮的西六宮,皇後的棲梧宮則屬於東六宮。
皇城以無為殿為中軸線劃分的東西,聞蘭因無故是不會來東邊瞎溜達的。
馮皇後對聞蘭因的態度也差不多,除了家宴,私下裡能不接觸就不會接觸,連平日給太後請安的時間都默契的錯開了。
畢竟朝野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著馮皇後,借由放大她任何一個小舉動,來證明馮氏女的不賢不慧,陛下合該廣納後宮。不管是聞蘭因還是馮皇後,都不想被這樣攀扯,莫名其妙出現在一些人捕風捉影的臆想奏折上。
不過,雖然不見麵,在日常的飲食起居上,皇後通過宮人對聞蘭因的照顧是很用心的。因為不管是在她的印象裡,還是在皇帝、太後的口中,北疆王都還是個孩子呢。
都說長嫂如母,馮皇後曾以為自己和皇帝不會有孩子,對聞蘭因真的很是培養起了幾分詭異的母愛。
直至如今乍然一見,麵對快比她高出兩個頭、麵容硬朗的小叔子,皇後已經在嘴邊的話差點沒說出來。她甚至很想現在就去問問皇帝,這就是你說的到現在還在耍小孩子脾氣的幼稚弟弟?你是對小孩子有什麼誤解,還是對幼稚有什麼誤解?
在皇後打量聞蘭因的時候,聞蘭因也在打量著他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嫂。
雖然姑母賢安大長公主總嫌棄馮皇後假的就像是一個精致的人偶,但是連她也不能否認馮皇後身上那種讓人不由就心境平和下來的氣息。馮皇後的外貌無疑是出挑的,但比她的外貌更吸引的人,還是她矛盾又獨特的氣質。
如果一定有找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家的感覺。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那種煙火氣十足的小家,而是獨屬於北疆的,任淩冽北風如何吹過、她自堅毅生長的家。
聞蘭因當初在見到馮皇後時,就理解了皇兄為什麼會喜歡上對方。
因為皇兄其實和他一樣,從未有一刻停下過對北疆的思念。
在不期而然的四目相對後,那就不能隻是這麼乾看著了,要上前打招呼。聞蘭因一點不擔心絮果社交悍匪的性格,隻是在他耳邊小聲囑咐了句:“一會兒不管看到什麼,都彆覺得奇怪。”
不等絮果疑惑,皇後就已經先換上了一副扶風擺柳的柔弱模樣,輕聲喚了句:“阿弟,來。”
絮果:“!”不是,您是怎麼做到人格的一秒切換的?
皇後的容貌底子擺在那裡,不管她什麼樣都好看。但就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神奇,那種明明她不該是這樣一個人設,為什麼她要這樣笑的感覺。
聞蘭因卻習以為常,冷著一張仿佛全世界欠他幾百萬的臉,規規矩矩的上前見禮。
雖然他也一直都在心裡奇怪,為什麼他的皇嫂這麼喜歡假裝菟絲花。
不過,就像他皇兄說的,他們要充分尊重皇後的個人愛好,就像皇後大概也不理解聞蘭因動不動就躺地下哭的童年。
馮皇後此時其實比聞蘭因還要緊張,渾身僵硬的不知道該怎麼和“突然長大的好大兒”相處。
幸好,現場不隻有他們兩個。
還有個隻要他想,能和全世界都處成好朋友的絮果。
馮皇後在麵對上絮果後,果然更加自然輕鬆了一些。雖然他倆此前也沒什麼交集,但皇後幾乎是聽完了絮果所有的童年趣事,不同的版本,好多遍。太後會說,皇帝會說,幾位長公主以及連最不好接近的賢安大長公主,在提起絮果時也能滔滔不絕說上許久,彎起來的眉眼裡是藏不住的喜愛。
簡單來說,在絮果都不知道的無數時光裡,他的童年趣事,隱隱幫皇後解決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婆媳”矛盾。
如果說聞蘭因是一般人家會生出來的熊孩子。
那絮果就是皇後的夢中情娃,那種又好看又乖,在愛中長大,永遠正向熱情,也會回饋給父母無限愛意的孩子。
如今,絮果就又救了皇後一“命”。
在聞蘭因和馮皇後快要把彼此尷尬死的社交裡,絮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露出了裡麵放著的小零食,一看就是連家出品,包裝精美,分量充足,是連家廚娘最近新研究出來的牛肉粒:“要來幾個嗎?很好吃哦。”
馮皇後身後的心腹宮女都要控製不住表情管理了。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絮果,她也是認識絮果的。或者說,這宮裡有幾個人不認識連絮果的?司禮監掌印連亭的寶貝兒子。所有的宮人在剛進宮後時就知道,寧可得罪二十四司最大的頭兒連亭,也絕對不能得罪他的兒子,畢竟得罪前者頂多隻是會讓你死的痛快點,得罪後者……連亭會讓你生不如死。
隻是宮女沒想到,作為宮鬥高手連掌印的兒子,連郎君會這麼沒有避險意識。在皇後即將臨盆、卻始終生不出來的關鍵時刻,他這麼大咧咧的遞上外來的食物……
而更讓宮女震驚的是,不管是皇後還是聞蘭因,都心無芥蒂的直接吃了。
還點頭各自品評了一番。
一個說“口感細嫩,又不失嚼勁”。
另外一個說“椒香濃鬱,彆有一番風味”。
總之,不可能不好吃,就是有些有點辣,皇後優雅的舉起茶杯,遮袖,偷偷猛猛喝了好幾大口。
而一起分享了小零食,那大家就是好朋友啦。至少絮果是這麼覺的。
絮果注意到聞蘭因幾次想找借口離開,可皇後好像並不想讓他就這樣走了,隻是醞釀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自然就隻能由絮果來擔當這個大任,他嘚吧嘚的說了不少話題,總算把場子熱了起來。
馮皇後和聞蘭因同時在心裡長舒了一口大氣。這個世界上仿佛就沒有絮果接不上來的俏皮話,沒讓任何人覺得被冷落。
此時絮果正在瘋狂吐槽貢院的不人性。會試是三天一場,連考三場,也就是一共九天,舉子們都要擠在那麼一個小隔間裡,解決全部的吃喝拉撒。幸好犬子已經打定主意參加武舉了。不然,絮果都要先擔心犬子能不能在參加科舉的時候活動開手腳。
年輕的少年就像春日的果實,在滿樹的蒼翠中顯得是那樣地生機勃勃。
皇後肉眼可見的隨著絮果的話開心了起來,特意訓練過表情的臉上有了發自真心的笑容她也終於明白了聞小王爺確實如他皇兄所說,幼稚得要命。隻有在不熟悉的人才會覺得北疆王性格疏狂,一旦熟悉起來就會意識到這隻是一頭犟驢。
雖一身反骨,但順毛摸就會好很多。
就是……
皇後看皇弟時不時長時間停駐在絮果身上的眷戀眼神,總覺得自己快能聽到來自對方胸膛裡滾燙又炙熱的心跳。她好像發現了一個很不得了的秘密。有些情感是遮掩不住的,至少皇後察覺到了。
如果不是時間不對、場景不對,她大概會有很多話說,可惜,皇後一邊笑著,一邊摩挲了一下袖中的信。真的好可惜啊,為什麼要礙於禮教的閒言碎語,一直到現在才認識這麼有趣的他們呢?
不過,能在最後發現一個所有人都沒發現的小秘密也不錯。
“阿弟,能幫我把這封信交給陛下嗎?”馮皇後說出了她等在涼亭裡這麼久,一直在等待的原因。
之前說了,皇後和聞蘭因都在互相避嫌著彼此,如果不是有皇後刻意安排,他們大概也不會有如今的“偶遇”。皇後的信早就寫好了,送信的人選卻思慮了數日,最後還是決定請聞小王爺幫這個忙,因為他大概是最能在那個時候安慰皇帝的人。
聞蘭因單手接過了信,一臉不明所以的看著皇嫂,既不明白為什麼是他,也不明白皇後在和皇帝打什麼啞謎。
但他還是會幫忙轉達。
因為親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皇帝和皇後有一個互相寫信的小習慣,信箋上的字句有可能不是很長,卻總會在讓對方看到時會心一笑。
皇後已經收了整整兩匣,都被她精心的放在了她最喜歡的多寶閣上。
聞蘭因以為這一次也是如此,對於當這個青鳥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您想什麼時候給我皇兄?”
皇後看了看如今的天色,將本來準備好的時間,又稍稍推後了一天:“今,明天吧,就明天晚上。”
“行。”
聞蘭因和絮果離開後,心腹宮女才著急的問皇後:“娘娘,不是說好了今晚嗎?”怎麼突然改了主意?賢安大長公主進宮的時間可不好控製。
“那就明晚請太後來。”皇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已經打定主意,在把能交代的、能部署的都做到了她的力所能及後,剩下的就隻有什麼時候吃下那烈性的催產藥了。
當姑祖母馮楊氏找上她,私下裡對她挑撥說“哪裡是什麼家族與你的性命二選一,而是娘娘到底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坐上那個位子,還是讓侄兒”時,她就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
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做點什麼。
馮皇後沒有給姑祖母準確的答複,因為她並不相信姑祖母會隻是好心提醒這麼簡單。楊黨在朝中扮演著什麼角色,她心裡多少還是有數的。彆人都說,她姑祖母這些年對馮家多有扶持,一心都是娘家,但馮皇後卻不這麼覺得。至少姑祖母話裡話外的意思在她聽來,就是想要挑動她讓皇帝對馮家出手。
馮家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楊家就能安什麼好心了嗎?雖然皇後為了唯一的孩子,不管如何都會選擇生下對方,但她也不打算就這樣讓她的孩子成為彆人鬥爭的犧牲品。
甚至……
皇後有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反正都要死了,為什麼不把自己的死最大化,稍稍幫皇帝一把呢?
皇帝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皇後的,皇後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最初對皇帝是沒什麼想法的。雖然經過後麵天長日久的相處,已經足夠皇後愛上皇帝,但她也不能否認,她一開始對皇帝隻有利用。利用皇帝的喜歡,擺脫那個讓她越來越窒息的家。
隻是她最初的目標是入宮,並沒有敢想過要封後。
皇後始終覺得自己的愛不如皇帝純粹。
他會為了維護她,與姑母硬剛;他會用心記得每一個節日,與她慶祝;他……明知道她是馮氏女,封她為後殊為不智且後患無窮,一個妃位足夠成全這份情深義重,但他在經過一番考慮後還是選擇了立她為後。十裡紅妝,萬人空巷。
馮皇後從未體驗過這種被人堅定不移偏愛的感覺。
從小到大,家裡都在不斷地貶低她、打壓她,不是說她這裡不行,就是那裡不好,好像要不是因為她是父母的孩子,根本就沒人會喜歡她,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比不過她兄弟的一根毫毛。但是在皇帝這裡,她卻樣樣都好,事事厲害,連在她看來理所應當的給太後日日請安、照拂幼弟,在皇帝的眼中都是勞苦功高、無私奉獻,恨不能給她立碑列傳,誇得天下皆知。
皇後真的很難不對這樣的皇帝心動,也愈加愧疚於他們之間的感情開始於一場她單方麵的算計。
她想還給皇帝一份更純粹的感情。
但是一直到生命的最後,她都沒能想到該如何純粹。她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如何利用她的死,把馮楊兩家都算計進去。讓他們狗咬狗,讓他們一同背負上褻瀆宗枝、混淆龍嗣的大罪,一個都彆想跑!
馮皇後的計劃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無外乎讓皇帝抓馮家一個正著,然後順著這條線往上查,查到皇後吃的催產藥是有人刻意下的。
皇後都準備好了,這個證據最後隻會指向她和馮楊氏。而想也知道,她不會自己害死自己,那就隻可能是馮楊氏參與了計劃,她作為楊儘忠的妻子害死皇後,楊儘忠哪怕不死,也難辭其咎。再彆想起複回到朝堂。
從此以後,皇帝再不用擔心楊黨為患,她的孩子也不用擔心有馮氏這樣的外家拖累,所有的臟活累活都會隨著她的死一同被長埋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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