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止有一條蓬蓬鬆鬆的大尾巴,連獸耳都長出來了。
江暮漓和趙藝成也是一樣,人類的特征不斷消退,屬於動物的特征卻在不斷增加。
可能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們也將完成從人類到動物的轉化。
不過,大家好像都不太在乎了,甚至連自己究竟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們所有人和虹城市一樣,已經被畜生道深入侵蝕,完完全全地籠罩在了那無比強勁的靈壓之下。
虹城市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玫瑰園。
寬闊的馬路上長滿了低矮植被,高樓大廈的外牆藤蔓繚繞,仿佛懸掛著碧綠的瀑布。
這裡曾是全國最繁華的超一線城市,如今卻像一座尚未開發的原始森林,昔日的熱鬨喧嘩都消失在了桫欏高大連綿的華蓋所搖晃出沙沙聲裡。
除了溫衍他們幾個,還有一群人尚未被轉化。
那些夢想著與逝去之愛重逢的人們。
當溫衍再次見到康怡琴的時候,她正坐在草地上發呆。
她的雙手捧著一個很舊的足球玩具,上麵殘留著童稚的筆跡——
琴琴和小旺,永遠都是好朋友。
溫衍在她身旁坐下,“你還好嗎?”
康怡琴把小足球拋起來,接住,低聲道:“我總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好的夢,現在夢醒了,可我寧願再回到夢裡去。”
“失去小旺不是你的錯。”溫衍道,“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殘酷,即使你用勇氣、執著、善良和愛來對抗,也總有被傷害的時候。”
康怡琴默了默。
“我的心裡一直在下雨,好像隻要活著就會悲傷,就會痛苦。”
“雖然也有開心的時候,但快樂真的好短暫,仿佛隻有孤獨和傷心才是生命的常態。”
她轉過臉,朝溫衍露出鬆快的笑容。
“但現在好了,一切都要結束了,無論是這座城市,還是我和你。”
她再次拋起那個小足球,用力拋得很高很高,就像要衝破頭頂那片藍天一樣。
這一次,她沒能把它接住。
陽光照耀下,她的雙手變成了毛茸茸的爪子。
康怡琴終於也被轉化了啊,溫衍想。
但是,她似乎還沒忘記小足球玩具是自己最重要的寶物,急得到處奔跑,叫個不停,一心想要把它找回來。
溫衍陪著她一起找了半天,但好奇怪,那個小足球不知滾落到了哪裡,他們找了很久都沒能找到。
“唉。”
溫衍在草地上躺下,他抬起胳膊,看見自己的手臂上也開始長出了柔軟的毛發。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任由最後一點作為人類的意識,輕飄飄地遠離這具即將被轉化的軀殼。
***
“衍衍,衍衍該起了,小懶貓彆睡了,今天早上你不是有課嗎?”
溫衍抱著被子哼唧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洗臉刷牙吃早飯。然後和往常一樣,江暮漓騎單車送他去上課。
清晨的風撲在臉上,清涼又舒服。校園裡,流浪貓三三兩兩地趴在那兒,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幾個男生女生說說笑笑地從他們旁邊走過。
又是平凡而美好的一天。
下午,小動物救助小組的成員們開展了一場誌願活動。
大家帶著幾隻剛救助的流浪貓去寵物醫院噶蛋蛋,還在學校裡找合適的地點幫它們安置新的貓屋。
天氣有點熱,同學們額頭上都冒了汗,但還是忙得不亦樂乎。
“我準備了一些點心和冰鎮飲料,大家要不要一起吃點休息一下?”康怡琴提議道。
“好耶!”大家歡呼。
他們找了一塊草坪,鋪好桌布,喝肥宅快樂水,炫拉絲芝士火雞麵,嘰嘰喳喳地聊著天,彆提有多開心了。
“真不錯。”江暮漓微笑道。
溫衍問:“什麼呀?”
江暮漓往吐司上澆上厚厚一層楓糖漿,“身為普通人類的日常生活還不錯,這瓶楓糖漿也很不錯。”
溫衍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雖然也覺得很不錯,但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特彆重要的事情。
“可樂是不是喝完了呀?我再去買幾罐。”
康怡琴起身往全家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這時,一顆臟兮兮的小足球骨碌碌地滾到她的腳邊。
她一怔,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
“咦,我是怎麼了……”
她揉了一下眼睛,卻沒想到揉出了更多的眼淚。
救助小組的成員們都呆住了,他們看見剛才還笑容滿麵的女生,緊緊抱住一顆破舊的足球玩具,哭得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溫衍遞給康怡琴麵巾紙,她沒有去接,還是用力抱著那個足球,就像抱緊失而複得的珍寶。
一度失去的至愛。
“你知道這個球是從哪兒來的嗎?”她哽咽著問。
溫衍搖了搖頭。
“這個球,是小旺帶回來給我的。”她說。
溫衍俯下身,指尖輕輕觸上那個小足球,
耳邊仿佛傳來一聲輕快的叫聲。
“汪!”
***
晚上,溫衍夢見了一隻小狗。
一隻毛發濃密的棕色小狗,胸口有一撮很像口水巾的白毛。
溫衍一眼確定它就是康怡琴的小旺。
真正的小旺。
小旺在不停地奔跑,好像後麵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趕它。
溫衍把它抱起來,問它:“你怎麼了?”
它說:“我背叛了它們。”
溫衍問:“它們是誰?”
它說:“它們是我的同伴。我們的意誌必須是統一的意誌。”
溫衍問:“你為什麼要背叛呢?”
它說:“因為我還有一個願望要實現。”
溫衍問:“是什麼樣的願望?”
它說:“我想和她再玩一次拋接球遊戲,想看到她能像以前一樣開心地笑起來。”
溫衍問:“僅是這樣而已嗎?”
它說:“僅是這樣就夠了。”
溫衍問:“你就這麼喜歡她嗎?”
它毫不猶豫,“最喜歡了!”
溫衍問:“你從來沒有怪過她嗎?”
它說:“怎麼會!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特彆幸福。”
溫衍想了想,說:“幸福對你來說好像很簡單,可對我們人類而言卻是千難萬難。”
它說:“因為我隻是一隻小狗。”
溫衍開玩笑道:“什麼嘛,是小狗就很了不起嗎?”
它說:“小狗和你們不一樣,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奔跑、玩耍和愛人。”
溫衍又問:“僅是這樣而已嗎?”
它還是那樣回答:“僅是這樣就夠了。”
溫衍慢慢睜開了眼睛。
江暮漓輕撫他的額發,“怎麼睡得不安穩?”
溫衍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很長的夢,很像夢的夢,直到現在才剛醒。”
江暮漓問:“你夢見了什麼?”
溫衍說:“我夢見這座城市變成了玫瑰園,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動物,一切都回歸成了這顆星球最原初的模樣。”
江暮漓邊聽邊點頭,“聽上去是一個很神奇的夢。”
溫衍說:“我還夢見了康怡琴的小旺,它讓我知道了小狗的愛。”
江暮漓點著頭,“在這個宇宙裡,什麼都可以是虛偽的,已發生的和未發生的,已改變的和未改變的,一切可能都是幻夢而已。”
“唯有愛是真實的。”
“哪怕隻是一隻小狗的愛,都蘊藏著無限深厚的因果力量。”
***
“我給你一個實現願望的機會。”祂說。
它心存懷疑。
實現願望需要消耗龐大的因果力量,並且祈願者與實現者之間,本身就需要存在強烈的因果聯係。
所以,就算是這種神憎鬼厭的怪物,也不該輕易許下這樣的海口。
“彆擔心,你的願望是完全侵蝕人間,而我要做的是在畜生道切出一個切口。”祂娓娓地說著,“所以,看吧,我們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你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它問:“……你要我給你什麼?”
“什麼都不需要。”祂道,“甚至,我還會借給你力量,讓你能先在虹城市做出嘗試。”
“你是畜生道悲慘眾生的集合體,你的意誌即是你們的意誌,你的意誌必須是統一的意誌。”
“所以,不妨先用一座城市做試驗,提前窺見願望成真後的最終形態。”
“如若構成你意誌的每一縷靈魂,都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滿意,那我才能真正為你實現願望。”
祂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麼在情在理。每一寸語氣,都是那麼真誠動人。
它同意了。
它堅定不移地相信,構成它的所有動物的靈魂,一定都深深憎惡著人類。所以它們一定會統一意誌,做出侵蝕人間、報複人類的正確選擇。
但它錯了。
有一縷靈魂竟然背叛了。
一縷無比弱小的靈魂。
一縷屬於小狗的靈魂。
“很遺憾。”祂告訴它,“你失敗了,你的願望無法實現。”
“但是,我願意為這可愛的小家夥實現它的願望。”
祂拎起一隻棕色卷毛小狗的後脖頸,笑吟吟地問:“告訴我,小旺,你的願望是什麼?”
***
溫衍告訴了康怡琴他那天晚上夢見小旺的事。
康怡琴一聽,驚奇地瞪大了眼,說:“好巧哦,我也有夢到它哎,它怎麼在我們的夢裡跑來跑去的啊?”
溫衍思忖道:“因為它是一隻小狗,奔跑是它的天性。”
“玩耍也是哦。”康怡琴道,“小旺告訴我,和我再玩一次拋接球遊戲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溫衍由衷地感歎:“真好!”
“當然囉,小旺說的時候還高興得狂搖尾巴,特彆可愛。”康怡琴摸了摸嘴角,“醒來的時候,我都還是笑著的。”
溫衍問:“那……那個足球玩具,你還會繼續留著嗎?”
“它不見了。”康怡琴道,“我翻遍了整間屋子都沒找到。”
“啊,怎麼會這樣?”
康怡琴笑道:“沒關係的,我覺得不是丟了,是小旺把它最心愛的小玩具帶走了。”
溫衍一想,很有可能。深情與專一是小狗與生俱來的天賦,它們隻會愛一個人,也隻會喜歡一個玩具。
“這樣挺好的。如果它想你了,或是又想跟你玩拋接球了,它就可以把那顆小足球帶給你,你一定會懂它的。”
畢竟小狗是最好懂的了。
康怡琴點點頭,深有同感。
“小旺說了,從今往後,它會一直在我身邊。雖然我看不見它,但它就是在那裡,和我在一起。”
***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你的願望。”祂連連頷首,“你是一隻可愛的小狗,可愛小狗的願望也很可愛。”
“但是,就算你很可愛,我也會向你索要一定的代價哦。”
它歪著腦袋看向祂,又是搖尾巴又是吐舌頭。
“……你這樣看著我也沒用。”祂說,“任何願望的實現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哪怕是我也必須遵從。”
它把腦袋歪向另一邊,黑溜溜的眼睛睜得很圓。
“……都說了彆這樣看我!”
“唉,算了。”
“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聽好了。”
它軟乎乎的耳朵支棱了起來,表示自己嚴陣以待。
“我要你成為我的鑰匙,供我開啟畜生道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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