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衍和江暮漓目睹了諸神邪墮的全過程。
沉默在怒濤狂吼的轟鳴聲裡也變得喧囂。
溫衍嘴唇抿了又抿,終究還是開了口:
“我想,我大概知道怎麼一回事了。”
江暮漓點了點頭,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過懸崖下的那片海洋。
“我第一次踏進馮聖君廟的時候,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溫衍道,“但當我來到供奉鬼魂的陰廟時,內心卻十分平和。”
“在黃繡姑的廟宇被推到的那一刻,那種不好的感覺又來了,等到那些陰廟全都被毀掉,它攀升到了頂峰。”
“甚至,在遊神賽會這種百神巡境的場合,這種陰森的不吉利的感覺也沒有減退,反而更加劇烈。”
溫衍呼出一口短促的歎息。
“阿漓,為虎作倀的故事,好像也在福臨鎮上演了。”
傳說中,被老虎吃掉的人會變成倀鬼,專門給老虎帶路去吃彆人。
奸詐而自私的倀鬼,戴上正義凜然的君子假麵,用花言巧語和偽善行徑,哄騙一無所知的路人信任它們,跟隨它們,直到被惡虎一口吃掉。
“在這片土地,最初的倀鬼不是彆的,就是那些正神。”
“祂們背負著種種美譽與傳頌百年的傳說,卻沒能做到威武不能屈。身為神祇,卻和人類一樣膽小軟弱。”
“不論是碧海龍王還是馮聖君,祂們都屈服了,對海裡那隻怪物低頭了。”
溫衍閉上眼睛,高漲飆升的靈感猶如一支飛羽箭矢,刺穿萬丈波瀾。
幾百年來,福臨鎮乃至整片痋南地區,始終有女人含冤帶憤而死的悲劇在上演。
她們死了,化作怨鬼厲魂,卻也無法離開這片血淚之地。
她們被當做肉粽送走,被當做煞氣化解,被當做邪祟鎮壓。
人們請正神,做法事,自以為做著求平安、保福祉的事,殊不知他們信奉的正神,都將這些可憐女人的靈魂當成祭台上的供品,儘數奉獻給海裡那隻怪物。
那隻怪物受到積年累月的供養,逐漸變得越來越強大。可所有的正神都對它的存在裝聾作啞。
一直以來,祂們都深深畏懼著它,不曾想過戰勝它,也不曾考慮過團結起來消滅它。祂們過慣了高居神龕、安享供奉的舒服日子,隻希望能永遠高枕無憂下去。
兩廂裡相安無事,就好。
至於那些被吃掉的女人靈魂,雖然頗為悲慘,但又能影響到祂們什麼呢?
“既然那些神祇從最開始就沒鬥爭的意願,那那隻海中怪物大可以直接消滅祂們,一口氣把福臨鎮的人吃乾淨不好嗎?”
江暮漓露出惋惜的微笑。
“難道說……它也在忌憚著什麼?”
溫衍緩慢而堅決地點了點頭。
“這裡的人並不知道,真正保護庇佑他們的力量,不是他們崇拜敬奉的神明,而是那些被他們輕視的陰廟裡的鬼魂。”
“這些年,這個鎮子能保得平安無事,都是因為她們不願屈服,不願妥協,一直和它做抗爭。”
“但現在……”
江暮漓聳了聳肩,遺憾道:“現在那些廟都被毀了,它可就再沒有製約了。”
***
此時的福臨鎮,已徹底陷入恐怖的混沌。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場熱鬨歡騰的喜事兒,會變成眼前的噩夢。
留在鎮上的法師們集體起乩,他們本是最普通的法師,跟隨廟主潛心修煉,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被神明上身的機緣。
當低弱靈感忽然高漲的一瞬間,他們還驚喜地以為,自己終於也能成為像阿祿師、龍爺那樣威名遠播的厲害乩童,借助神明的力量斬妖除魔,守護一方安寧。
殊不知他們忠心追隨的廟主,已經和那些神明一樣,毫無抵抗地就成為了海中怪物的倀鬼。
現在上他們身的,就是那一群淪為倀鬼的廟主。
這些可憐的法師,他們有的是那群廟主的弟子,有的是他們的助手,有的是他們的崇拜者,但那些廟主的自我意識都已不複存在,他們隻會毫無知覺地履行身為倀鬼的使命。
他們操縱著他們,把他們當成一隻隻提線木偶,讓他們高舉法器,四處捕獵虐殺鎮民。
倀鬼驅使倀鬼。
法師驅使法師。
獵物驅使獵物。
那隻暴食無儘的海中怪物,既沒能吃掉嬰靈,又沒能吃到徐小雨,早就餓得饑腸轆轆。
它迫不及待要美餐一頓,而福臨鎮就是它的自助食堂。
還得是現殺現吃,跟人類愛吃什麼烤魚啊牛蛙啊一樣,圖的就是一個新鮮。
一會兒功夫,就有好幾個鎮民被法師們打傷了。
原本熱鬨的廣場長街一片狼藉,貢品掉了滿地,又被人們逃跑時踩得一塌糊塗,倒撒的香灰混合著斑斑血跡,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所有人都怕得快要瘋了。
他們都是虔誠的信徒,日日進香叩拜,時時祈願供奉,從來沒有一絲懈怠。
但是,為什麼,最神聖的遊神賽會變成最可怕的人間地獄?
當然,神明們不可能給他們回答,更不可能拯救他們。
法師們對他們窮追不舍,好像沒有知覺的活死人似的。
人們奔啊逃啊,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啊,香火味的風吹過他們的臉頰,鮮紅的爆竹皮從身邊掠去,可黑下去的天光照不亮他們的眼睛,也映照不出一條能救命的生路。
整個福臨鎮,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了。
最後,他們隻能逃到了郊外。
郊外是一片廢墟,到處都是陰廟的斷壁殘垣。
眼前的場景他們不會陌生,因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曾激情昂揚地參與了那場摧毀陰廟的行動。他們砸破門窗,推倒神像,敲碎牆壁,辱罵著那些女人,又讚美著他們的正神。
“完了……我們完了!逃到這種晦氣地方,我們還有啥救啊!”
“我們就該躲進神老爺的廟裡,隻有神老爺才能救苦救難啊!”
“這不是實在沒轍了嗎!那些人著了魔似地滿鎮子晃悠要殺我們,要不是沒地兒躲了我們能來這兒嗎!”
“你們說,不會是那些女鬼在報複我們吧……”
“你彆瞎說,那些女鬼沒了廟,頂多就是孤魂野鬼,能成啥氣候啊?”
“我覺得還真有可能,沒準就是她們作的祟!”
眾人正一邊大喘小籲一邊罵罵咧咧的時候,有個眼尖的人大喊:“他們追過來了!”
隻見那群法師手裡舉著還沾有血跡的法器,麵無表情地朝他們這邊飛奔過來。
眾人一聲哀嚎,這下徹底絕望了。
陰廟都被砸了,他們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了。
而且,那些法師根本不知疲倦,跑得都吐了血了還在一個勁兒地猛追,可他們肉.體凡胎的實在跑不動了啊!
“我們該怎麼辦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都是大老爺們兒,我們要不和他們拚了!”
“拚啥呀拚,你要拚你拚,我才不去送死呢!”
“就是啊,憑什麼送死的事要輪到咱老爺們兒啊?”
“來了……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眾人崩潰得快要死了,他們不敢鬥爭,無力奔逃,也沒地方躲藏。被殺,隻是時間問題。
與其被玩兒夠了折磨透了再死,還不如自行了斷來得痛快。
但真要去死,他們又沒這個勇氣。
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群法師步步逼近,等待死亡的降臨。
一個法師揮舞著長刀,對準一個男人的腦袋瓜子就砍。
那個男人在砸毀陰廟時是主力乾將,有萬夫莫當之勇,但此刻早嚇得四肢癱軟,褲子上洇開一攤水跡。
嚇尿了。
就當他緊閉雙眼,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隻白蝴蝶從廢墟中飄然飛出,輕盈落在刀背上。
那把寒光森然的長刀,立刻綻出縱橫裂縫,“叮鈴哐啷”碎了一地。
那個法師一聲慘叫,渾身抽搐地跪在地上,嘔吐出一大灘汙穢,就此人事不知。
那隻蝴蝶,幫他解開了操縱。
男人激動得大吼:“是……是神老爺顯靈了!是神老爺來救我們了!”
有越來越多的白蝴蝶飛了出來,每一隻都是那麼小巧脆弱,仿佛一片隨時會融化的雪花。但彙聚在一起的時候,卻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暴風雪。
堅不可摧,勢不可擋。
純白的風暴將那群法師包圍了起來,消弭了操控他們的邪惡力量。
這一刻,當了多年虔誠信徒的人們,終於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神的降臨。
神真的在幫助他們,拯救他們,賜予他們生的希望與奇跡。
他們發自內心地跪下,身軀顫抖,向這場救他們於危難的神降,無比虔誠地頂禮膜拜起來。
等到所有法師都擺脫了倀鬼的控製,那群蝴蝶也算派完了用場。它們撲簌簌地紛灑一地,變得和最尋常的白紙鉸出來的剪紙蝴蝶沒什麼兩樣。
“感謝諸聖神慈悲保佑……感謝諸聖神神光普照……感謝諸聖神慈悲指引……我們大家同沐神恩……!”
眾人三跪九叩,頓首再拜。
一陣陰森清涼的風鼓蕩起來,風裡夾雜著些許淡香,有一點像脂粉香,很好聞,卻又似隱藏著無限憂傷,聞之有落淚的衝動。
“你們看地上!”有個人叫道。
眾人抬起眼,隻見滿地荒草搖晃擺動,向著一個方向倒去。
清風徐過,空氣裡傳來絲絲縷縷的輕柔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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