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衍站在院子的水缸前洗漱。
黑夜過去,陽光普照,冰涼的水刺激著他,使他逐漸恢複了些許理智。
就算南槐村處處透著古怪,他也不能僅憑借幾句童言童語,就相信會有死而複生的奇跡。
今天是江暮漓的葬禮,等葬禮結束,裝殮屍體的靈柩就會被埋進黃粱山上的墓園裡。
溫衍又掬起一捧冰涼的水,用力撲在臉上。
春寒料峭,他兩隻手被凍得通紅,指節瑟瑟發抖。
幽冥之事,究屬渺茫。
除非他能親眼見證。
把自己拾掇乾淨後,溫衍早早到了江家老宅。江暮漓的屍體還未入殮,隻能暫時先安置在這裡。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溫衍很是想他。
江家人丁稀薄,後嗣凋敝,偌大的老宅空空蕩蕩,彌漫著許久無人居住的死氣,隻有江朝筆直地立在廂房中央,微笑著朝溫衍招了招手。
因為溫衍是江暮漓在這世上唯一的親近之人,所以江朝提出,要溫衍在接下來的葬禮上主持大局。
溫衍一聽就慌了,他根本不懂南槐村的喪葬禮儀,萬一不能好好送完江暮漓最後一程該怎麼辦?
“彆擔心,你會做得很好。”江朝凝視著他,“有我。”
溫衍下意識縮了縮。
有一瞬間,他又從江朝身上感覺到了江暮漓的存在。
可怕的熟悉感。
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因為他們是同族親戚的關係嗎?
“溫同學。”
溫衍一震,又往後退了一步。
江朝仿佛沒注意到他的怯懼,從檀木桌上端起一方古色古香的托盤,捧到他麵前。
是一套純白的喪服。
親人新喪,喪服在身。
有的地方丈夫去世妻子需要戴孝,有的地方則不用,看來南槐村還是遵循古禮,在這方麵比較嚴格。
“你介意嗎?”江朝問道。
溫衍搖搖頭。
雖然他和江暮漓還沒結婚,但在他心裡,江暮漓是他認定的愛人。他和江暮漓早就約定好,等大學一畢業,兩個人就結婚。
江暮漓還買了一對訂婚戒指,一人一枚,戴在左手中指。
雖然是普通的素圈,價值並不高昂,但溫衍還是視若珍寶。
江暮漓是農村出來的孩子,無父無母,全靠勤工儉學完成學業。
這對戒指,是江暮漓暑假在科技館舉辦的蝴蝶展上當解說員,用努力掙來的錢為他買的,裡麵飽含沉甸甸的心意。
這一世,他隻會有江暮漓這一個丈夫,江暮漓也隻會有他這一個妻子。
溫衍抖摟開喪服,剛要披戴在身上,江朝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不能這麼穿。”
溫衍惶然垂眼,“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
江朝看著他,“裡麵不能有衣服。”
溫衍怔住了。
江朝說:“一件都不能留,這是規矩。”
溫衍攥著衣襟的手指收緊了,“那……那我去找個房間換。”
江朝沒說話,但溫衍能感覺到,他正注視著自己。
安靜的空氣。
過了一會兒,江朝抬手指向廂房一側的屏風,“可以去那裡。”
那架屏風是絹紗山水畫,隱隱透光,並不能做到完全遮擋。
溫衍有些猶豫。
江朝溫聲問:“有什麼問題嗎?”
溫衍輕咬下唇,搖搖頭。
自己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
這是江暮漓的葬禮,江朝又是江暮漓的叔叔,一切都是按照南槐村的古禮來進行,有什麼可扭扭捏捏的。
溫衍抱著喪服去換了。
江朝還貼心地給他一個收納袋,“換下來的衣服可以放在這裡,交給我,我幫你保管。”
溫衍感激地說:“謝謝你,江叔叔。”
喪服穿戴起來並不複雜,但由於是生麻布的材質,加上沒有封邊,全保持毛邊,所以磨得溫衍渾身皮膚癢絲絲的。
而且,他是完全貼身穿的,稍微一動,皮膚特彆嬌嫩的部位也會被磨到,尤其麻癢。
溫衍手背抹了抹眼睛,心裡莫名委屈,又有點想哭了。
他的皮膚很薄,又特彆敏感,禁不得疼也受不住癢。可偏偏還是招蟲體質,血甜,特彆容易招蚊子咬。
天熱的時候,身上被蚊子叮了包,癢得他不停地撓,都撓出血印子了。
江暮漓看到心疼得不行,後來他再被蚊子叮,就倒了花露水給他搽,邊搽邊不停地吹。
剛開始,他會覺得涼涼的很舒服,好像沒那麼癢了。但隨著江暮漓的氣息吹拂下來,會越來越癢,越來越燙。
江暮漓抬起眼睛,雙眼皮的折痕很深,左眼眼尾那顆殷紅的小痣配上飛挑的眼尾弧度,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衍衍,還要呼呼嗎?”
他耳朵紅得快要滴血,很小聲地說:“不要呼呼。”
江暮漓用那雙黑琉璃般的眼睛望著他,“那衍衍要什麼?”
他通紅著臉,囁嚅著出不了聲。
蚊子塊癢得愈發厲害。
他想要江暮漓用尖利的牙齒咬痛自己,磨破皮,咬出血也沒關係。
“溫同學,需要我幫忙嗎?”
許是見他磨蹭了很久沒出來,江朝出聲詢問。
溫衍回過神,透過屏風,影影綽綽地看見江朝似乎正向自己這邊走來,慌亂道:“沒事,我、我馬上就好。”
江朝說:“我等你。”
溫衍腳步很慢地走了出來,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隨著他走動,皮膚與布料會摩擦得更加厲害,惹得他不自覺地輕輕顫栗。
“江叔叔,我這個穿法對嗎?”
溫衍有點不安地扯了扯孝帽,孝帽太大了,投下的陰影掩映著雪白的瓜子臉,眼圈兒猶帶猶紅暈。
江朝緘默無聲,空曠的廂房靜得隻能聽見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溫衍的錯覺,江朝的呼吸似乎微微有些不勻。
溫衍緊張得蜷起手指,有種缺氧的窒息感。
他把腰帶束得太緊了,白布條在腰上繞了幾圈,勒出纖細易折的一撚。
“很好。”
良久,江朝開口出聲,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溫和的口吻。
還有一絲溫衍沒能聽出來的喑啞。
葬禮該開始了。
南槐村施行的喪葬禮儀具體典出何處已不可考,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對人的靈魂極其重視。葬禮的第一個環節“複”,就是要為死者招魂複魄。
溫衍懷揣江暮漓生前穿過的衣服,順著梯子緩慢爬向屋頂。他要站在東麵屋翼上,麵向幽冥的北方呼喚江暮漓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