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三千年來誰著史?(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942 字 1個月前

“太史令……”

這是叔孫通的新職務,他記得,在奉常陸賈要求下,老邁的胡毋敬不情願地將史冊府庫鑰匙及印綬交給自己時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為。”胡毋敬在從他身邊經過時,輕聲說道。

他們都知道叔孫通是個怎樣的人——一個麵諛小人,沒有骨頭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寵信,專門做一些粉飾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們,也在叔孫通巡視時沉默地站在一邊,並不理會他示好的笑容。

沒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剛開始在魯地求學的叔孫通,他的夢想,是像父輩一樣,做一個鐵骨錚錚的史官……

這是個在齊國、魯地很受崇敬的群體,一般來說世代傳承。

在史官看來,史書是神聖的,不可隨意篡改的。當一位史官聽聞或者目睹一件事,認為十分重要時,便會記錄下來。古代丹冊紀勳,青史紀事,故謂之為丹青,當筆畫在丹青上一一成型,這件事的事實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對曆史的褻瀆。

正是在這種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強大的君權卿權之下,卻依舊挺著脊梁,堅守職業底線,而董狐、齊太史這兩人,更是史官們的精神支柱。

當年,晉靈公被趙盾指使趙穿殺於桃林,於是晉國史官董狐便直接寫下“趙盾弑其君”幾個字,趙盾辯解說弑君的是趙穿不是我啊,董狐則反駁說你身為正卿,作出流亡之態,跑到邊境卻停了下來等朝中生變,國君被弑,你回來後也不先討伐弑君者,凡此種種,弑君的主使不是你還是誰?一席話說得趙盾無言以辯,隻能任由董狐記上這一筆。

至於齊太史的事跡,則是在權臣崔杼弑君齊莊公的時候,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殺了齊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也如實記載,都被崔杼殺了。崔杼告訴齊太史第三個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則書國君暴病而薨,何如?”齊太史的弟弟卻以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回應。失職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寫下事實,崔杼也被史官們的硬骨頭震撼了,無奈之下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

而與此同時,齊國的南史聽說這件事後,便抱著竹簡跑來,想要在齊太史一家死絕後,繼續秉筆直書!

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隻為記錄事實。

晉董狐筆,齊太史簡,這是史官與權臣對抗的兩次重大勝利,也是他們口口相傳的驕傲。

“若世上的事都如過去那麼簡單,就好了。“叔孫通歎了口氣。

這一簡單世界觀的第一條裂痕,卻是他在隨夫子孔鮒學史書《春秋》時產生的。

當孔鮒談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則:“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讚一詞”時,年輕的叔孫通有些發怔。

“應該寫的一定要寫上去,該刪的一定刪掉?”

“不是說史筆如刀,丹青已乾,不可改麼?”

在通讀春秋全篇後,他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問題。

“天子實際上是被晉文公逼著去參與盟會的,為何卻寫成了‘狩於河陽’?”

當他大膽提出這個問題後,卻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麼?”

“這是春秋筆法。”

“是微言大義!”

孔儒說的還模糊,當叔孫通與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談時,他的說法就直白多了。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原來如此!叔孫通恍然大悟。

孔子還是有節操的,他眼裡唯一的尊者,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對一些大諸侯,該罵則罵,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筆總有些扭捏。

賢者則多一些,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對象,故對賢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稱王的傳言,管仲人品的問題,都一筆帶過。

其為天下做出的貢獻,勝於道德本身,這就夠了。

至於為親者諱嘛,孔儒對孔家兩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語焉不詳。

“當時禮崩樂壞,王室衰微,諸侯常侵淩周王,此周王之恥,無故受恥,人所不欲,故聖人諱之。然春秋不虛美,不隱惡,獨於字詞間斟酌以示褒貶,諱中見直……”

這所謂一字褒貶,大概跟後世的“影射”差不多吧。

它是臭老九們的密碼,心照不宣的暗號,罵人不吐臟字的能耐,色厲膽薄的反抗,欺負文盲暴發戶的本事。

但這些褒貶暗藏在書中各處,比如“鄭伯克段於鄢”,這個克字就大有深意,當年夫子就這個字展開來,給叔孫通他們講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貶,實在太難了。”當時有弟子提出了這個問題,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給一般人看的?”

沒錯。

從那時候起,叔孫通便明白了,史當然不是為人民大眾而存在的。

史,是為尊者服務的。

當時的魯地儒生有兩條就業路線,一是在齊魯繼續教書,收取束脩。二是南下楚國,去做那些古舊貴族的家臣,為他們主持祭祀禮儀,並編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為私家史官,想要捧穩飯碗,就得學聰明些,不論你在那些貴族家裡見到多少齷齪事,扒灰也好,養小叔子也好,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牢記一點:

“人主無過舉!”

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心裡沒點逼數,早失業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從命。

“而這所謂的秦太史令,說白了,不也是為嬴姓一家著史麼?”

不是叔孫通看不起人,在禮樂文化上,秦是遠低於六國的,史學亦然。

在叔孫通看來,這《秦記》的寫作體例,仍停留在孔子作《春秋》的時代,甚至還不如,既不標明日月,文字又過於簡略,一點可讀性都沒有。

而且他當年做過秦博士,深知曆代秦君也沒有尊史的傳統。史官一貫記喜不記憂,碰上大勝,便高興得大書特書,遇到慘敗,就隨便記幾個字,甚至直接略過,好似它沒發生過一般。

而對於說了大量秦人壞話的六國史書,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黑夫當初也隻敢救下詩書和百家語,救不了這些敏感的文獻。

十二諸侯史書,僅留一份獨本收藏在禦史府中。而且和詩書諸子學不同,這些六國史書,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隨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孫通。

他在讓人將那老史官家抄得一乾二淨,將被私自帶出官署的《秦記》副本帶回來一看,叔孫通笑了。

“什麼史筆如刀,你這老叟說得好聽,可實際上,還不是一樣為尊者諱!”

……

史官多數古板,有更方便的紙張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簡牘上抄錄,而這一卷,是關於始皇帝崩,胡亥繼位到覆滅的過程:

三十七年,上至衡山郡而病,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上病益甚,丞相李斯等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先立太子為代後。”

上曰:“可。”

遂擬製曰:“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禦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掃六合,一天下,廢封建,立郡縣,大治濯俗,九州承風,皆遵度軌,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萬裡山河、二十六世宗廟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於三十七年仲春丙寅,授胡亥以冊寶,立為太子,以代朕撫軍,以重萬世之統、以係四海之心。”

仲春丙寅,夜,帝崩於衡山西陵。

而少子立為太子,扶柩返朝,徙安陸縣一萬戶,以實驪山陵地。

先時,黑夫有叛心,聞始皇帝南巡,懼,竟詐死,後聞帝崩,反雲夢,襲武昌,縱荊兵為亂……

孟夏,太子返朝,立為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李斯為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而免中車府令高以為郎中令。

二世皇帝素仁孝,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禮鹹備,毋以加。”遂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

荊人從叛甚眾,武信侯毋擇死江陵。

是月,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減租稅,曰:“且與天下更始。”使太尉通武侯將兵平戍卒群盜之亂……

叔孫通看得很快,中間大致略過,反正基本上抨擊關東、南郡叛亂和頌揚胡亥“英明神武”的,對比這家夥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辣眼睛,他卻必須每個字都看,總算瞧到末尾了。

“元年季冬,二世皇帝殺兄公子高,左丞相去疾,立趙高,使行丞相、禦史之事。”

“未能終其年,而叛軍及荊人入關,子嬰殺胡亥,將軍黑夫入夷其國,殺高……”

讀完之後,叔孫通拍案道:

“一派胡言。”

“胡亥若真乃正統繼位,賢能仁孝,又豈會被新故秦人一並推翻?”

隨便出去問問鹹陽人,胡亥英明仁賢否?他都肯定會吐你一口唾沫。

麵對叔孫通的問罪,老史官倒是仍舊堅持:

“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

“更何況,吾等在其中,對二世所為,已加了一字褒貶!”

叔孫通啞然失笑。

又來了。

又來了。

“不是史不可改。”

“而是汝等所寫的‘史’不願被更改罷?”

他們堅持的究竟是曆史的真相,還是記載者的權威?

“禮崩樂壞,道德大廢,上下失序。夫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是以轉相放效,後生師之。尤其是秦,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譎,始皇帝亦喜勝功而厭諫言。”

“這樣的國度,又怎可能有真正的晉董狐筆,齊太史簡呢?”

“除非,能恢複周政,崇道德,隆禮儀,陳禮樂弦歌移風之化。”

既然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那麼現在,作為孔子後學門徒,叔孫通打算好好教教這些秦史官,什麼叫微言大義,什麼叫春秋筆法!

昔日胡亥乃尊者。

現在武忠侯才是尊者!

為尊者諱。

所以過去的記載,統統作廢了!

總之一句話。

“汝等改得,我改不得?”

當然,明麵上可不能這麼說。

叔孫通板起臉,當著眾史官的麵,將這《秦記》上的記載批駁一通,給它們定了性。

“用武忠侯的話說,這是不顧事實,篡改真相,犯了大忌!”

至於是什麼大忌,黑夫沒細說,叔孫通也不敢問。

“拿筆來。”

“取刀來!”

叔孫通手持刀筆,露出了笑:“我當筆則筆,削則削!”

……

PS:下一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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