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卸甲(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973 字 1個月前

“將軍,汝等可算是來了,秦寇真是無惡不作啊……”

十一月初八這天,位於楚國汝西地區的朗陵縣陽安鄉,年輕的楚國貴族景駒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當地父老的哭訴,一邊暗罵自己為何攤上了這麼一樁難辦的差事。

“都怪那個叫鐘離的小騎吏!”

事情,還得從三天前說起。景駒乃景氏子弟,這個家族源於楚平王,因為楚平王完整的諡號應是“楚景平王”,其中一位公子便以此為氏,繁衍三百年後,已經開枝散葉,成了楚國三大公族之一。

所以景駒雖才二十出頭年紀,卻已經是一位率長,跟著大軍北上與項榮彙合,圍困上蔡。

不料就在他們行進到汝水邊上時,一個叫鐘離的斥候騎吏卻疾馳而返,身上中了一箭,馬屁股上亦有兩箭。鐘離回到大軍處時已將近暈厥,但還是拚著最後一絲清醒,將見到的告訴了將軍。

與此同時,他們這支五千人的軍隊也接到了項榮派人送來的消息,說東北麵一百裡外的陽邑,有一支漏網的秦國殘兵,或在向汝水方向逃竄,若是發覺,便順便將其消滅……

兩相一對比,這不就是鐘離瞧見的那支,偽裝成楚人的秦軍麼!

將軍對此很重視,於是就點了景駒的名,讓他帶著千餘人,前去追擊那支秦軍……

於是景駒就這麼被打發來了汝西。

鐘離受了重傷,被扔在車輿上載著不知生死,景駒他們便由另一個逃回來的斥候帶路,趕到那個小渡口時,發現秦人已完全渡了過去,還順手把渡口連帶船隻統統燒了……

燒了一個也就罷了,景駒帶著人,繼續沿汝水東岸向北進發,希望趕到下一個渡口。結果才發覺,接下來的兩個渡口,皆被秦人燒毀!

景駒也不敢泅渡,生怕被這支秦軍來個半渡而擊,他們隻能又走了一天,直到次日中午,往對岸派了斥候,確定秦軍的確不在,才找了幾條船,花了好幾個時辰,將一千人慢慢渡了過去。

至此,景駒的部隊已經落後了秦人大半天路程。

到了十一月初八入夜時分,來到陽安鄉時,景駒又得知了秦人今早冒充楚師,詐開邑門之事……

陽安鄉隻是一個戶數不到五百的小邑,景駒來到時,卻不見邑主迎接,隻剩下幾個當地的年長父老向他哭訴秦人的”暴行“。

“秦寇由一個黑臉男子統帥,他們自稱是胡縣鬥公的族兵,但剛進邑門,就凶相畢露,將邑主大夫擒拿。接著尋醫覓藥,給那些臭烘烘的傷卒使用。然後就強占了邑主府,請一個車輿上病怏怏的男子入內,勒令邑人燒水、殺狗、殺雞、造飯。飽食一頓後,眼看天色不早,又搶了不少糧食扛在肩上,順便將邑主大夫也一並擄走了……”

當地父老山羊胡子一抖一抖,顯然是被嚇得不輕,雖然郎陵縣與秦國緊鄰,但因為這裡不是交通要道,過去兩國開戰,秦人對此地興趣不大,沒有太多兵卒過境。

“走了幾個時辰了?”

“三個時辰前離開的。”

聽完之後,景駒做出了判斷。

“秦人從陽帶出來的糧食多半是吃完了,所以才要冒險來詐開這座小邑,就地補充,也順便休憩一番,如今他們就在半日的行程之外。”

這時候,一個手下湊過來道:“聽騎吏鐘離說,秦人帶了不少傷卒,而車輿因時間倉促,儘數拋棄在汝水東岸了,帶著如此多的傷員,定然行走不快。此外,彼輩在楚地行軍,連夜逃竄,上百裡不頓舍,定然疲倦至極,饑腸轆轆,若是疾行追擊,景公定能將其擊潰!”

那個手下還沒說完,就被景駒不耐煩地趕走了,他可是聽說了,與自己相熟的胡公鬥然,就帶著兩千人,在陽被這一千不到的秦軍大敗,自己還做了俘虜,景駒可不想步他後塵。

贏了還好說,輸了的話,不但給家族丟臉,說不定還要迫於壓力自殺……何苦來哉?

謹慎小心一點沒有壞事,景駒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他還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也說了,驅逐這支秦寇出境,不要讓他們影響大軍圍攻上蔡即可,這才是首要大事!”

於是,他們就索性在這座小邑休憩下了,讓當地父老再度燒水、殺狗、殺雞、造飯,將秦寇乾過的事又做了一遍。

直到休憩一夜後,景駒才剔著牙,拍著飽飽的肚子帶著兵卒離開了這個倒黴的小邑,繼續不緊不慢地“追擊”秦軍,可在旁人看來,已與護送無異。

在景駒看來,戰爭已經告一段落了,楚國也沒了亡國之危,各大家族可以照舊統治領地民眾,就沒必要像項燕老將軍那樣拚命了。

雖然走的不緊不慢,但到了十一月初九,景駒安排在前方的車騎,還是追上了秦人的尾巴。

得知消息的景駒乘輕車來到(zhuó)水南岸時,便看到,那些穿著楚軍裝束,打著楚軍旗號的秦人,已經全部渡過了這條寬不過十丈的水流,走出老遠了。

這條河相當於秦楚兩國的分界線,至今依然,過了河,就是歸屬秦國的吳房、陽兩城了,秦楚兩國已經再度在上蔡、陽城一線對峙,這兩處恐怕也駐紮著不少兵卒。

對麵的秦人亦看到了他們,幾個在河邊喝水的秦人甲士立刻叫嚷起來,甚至有個大漢人解開腰帶往河裡撒尿以示挑釁。

然而景駒卻不以為忤,他讓禦者調轉車頭,待回到大部隊後,滿臉笑容地對眾人道:

“本將已將秦人驅逐出境,立即掉頭,回師上蔡!向項將軍報功!”

……

與此同時,水北岸,已經讓全軍隱蔽在灌木叢裡,隨時準備打一場半渡而擊的黑夫,看著對麵楚軍放棄渡河追擊,整齊地撤退,隻能撓了撓臉,有些悻悻然。

“這楚將是怕死還是聰明?”

而後他又對綁在車輿裡,和他們昨天搶來的幾袋糧食睡在一起的鬥然笑道:“鬥公,看來並不是所有帝高陽苗裔,都如你一般高貴輕死啊。”

鬥然冷哼一聲,彆過頭去,一路來,他都對黑夫的詢問采取不理不睬的態度。所以,黑夫什麼都沒問出來,自然也無法知道,到底是誰將安陸縣發生的事寫信告訴鬥然的。

“我不信到了秦國,你還能三緘其口。”

黑夫沒時間對鬥然用刑,立刻招呼他安排在水邊,挑釁對岸楚人的東門豹等人撤回來。

“加快速度向西進發,吾等爭取去吳房過夜!”

七八天時間,走了三百多裡路,大家的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

好在,距離終點已經不遠了。

……

黑夫他們渡河地點以西二十裡的吳房城(今駐馬店遂平縣),此刻已全城動員,如臨大敵。

這幾日,秦楚的戰爭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曾經在楚國消失的李信,帶著他僅剩的兩萬兵卒,繞了個大圈,繞回了陽城一帶,而後便配合蒙恬,在陽城、上蔡布下防線,挫敗了楚軍幾次進攻。

楚人這時候也不敢分兵了,項燕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也集中在這一線上,雙方以相同的兵力對峙,自項城以來秦國節節敗退的情況,得到了很大緩解,隨著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戰爭又進入了微妙的平衡……

這種對峙是打不長的,不論秦人楚人,在寒風中哆嗦發抖的同時也在想:“等到初雪降下,大概便是兩國罷兵的時候吧。”

到那時雙方就會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冬天。若還無所顧忌地頓兵於外,被寒冬冷死凍傷的人,也許比被兵戈殺掉的還多。

豈料,就在這時刻,斥候卻來報,說有一支數量不多的“楚軍”渡水北上,直趨吳房城而來!

聽聞此訊,吳房縣尉頓時大驚!

“難道楚軍真正的計劃,是兵走偏鋒,先破吳房,再北上潁川,或者西擊南陽?”

但又不像,因為這支楚軍人數太少。在斥候反複確認說,這支楚軍隻有七八百人,後方也並無援兵後,一向膽大的吳房縣尉,決定帶著從南陽郡調來的一千兵卒,出城擊敵!

半個時辰後,遠遠望見這支“楚軍”的時候,他們正沿著水行進,陣列鬆散,看上去疲倦不堪。發現前方井然有序的秦軍陣列後,竟不趕緊停下列隊,反而麵露喜色,加快了腳步。

而且,對麵還派了幾個騎手過來,他們高舉著秦國的黑色旗幟,奔到箭矢射程以外,大聲呼喊道:“彆射箭,吾等是秦軍,秦人!”

“秦人?”縣尉大驚,接著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似乎是在與之呼應,那走在水邊的七八百人,也不約而同地開始卸甲。

他們卸下了滿是箭矢刀劍孔洞的赤色楚甲,統統扔到潺潺流淌的水中,讓這些沉重的皮甲沉到冰冷的水底……

他們脫下了穿了七八天後,肮臟不堪的褚色楚裳,也扔到水中,任它們隨著水流往下流漂去……

瑟瑟寒風中,卸甲脫衣後,隻穿著單薄夏裳的眾人,又將手裡所持的楚軍赤旗統統放到,換上了掩藏多日,卻洗得嶄新的秦國玄色旗……

手在哆嗦,旗在飄揚。

放目望去,有一麵五百主的旗幟,數麵百人的小旗,都神采奕奕,這和脫了外裳後,凍得牙齒打顫的眾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一麵都尉的虎熊牙旗在最前方,安放在一輛戎車上,車內躺著一位滿臉欣慰的虛弱都尉,他讓車夫駕車近前,向縣尉展示了他的都尉虎符。

“你是李由都尉!”

這縣尉瞪大了眼睛,前線消息傳回來不少,這次伐楚的大敗,秦軍損兵折將,前後共有八位都尉戰死或失蹤,其中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李由,他可是秦王之婿,廷尉之子……

如今,在消失了十天後,李由終於活著出現了!這可是能讓全軍震驚的大消息啊。

而看著這些兵卒拋棄的楚甲楚衣,以及他們繳獲的楚國軍旗,吳房縣尉也差不多能將他們經曆的事情,猜出個大概來。

“我能活著回來,皆是黑夫之功,以及眾兵士之功也!”李由無力地笑了笑,朝吳房縣尉拱了拱手,請他帶眾人入城。

吳房縣尉這才如夢初醒,叫道:“快,快安排都尉和眾將士入城,再去讓城內準備衣衫被褥,燒熱灶火,讓這些袍澤暖和身子!”

一千南陽郡兵卒從中間散開,讓出了一條路,他們目送李由的馬車駛過,又側目看著一個個隻著單衣,甚至赤裸著上身的同袍經過。

這些人雖被寒冷的風吹得直哆嗦,但精神卻很不錯,一個個高昂著頭,因為他們不認為自己是殘兵敗卒,他們是反敗為勝後,又在敵後轉戰三百裡,最終得勝歸來的英雄、勇士!

不過,走在黑夫前麵的東門豹已沒了放在水邊迎風撒尿嘲諷楚人時的囂張,他鼻涕拉得老長,打了個噴嚏後嘟囔道:“終於把那破甲卸了,這場仗,也總算結束了……”

黑夫倒是沒有那麼狼狽,他讓所有人都往前走後,才站在隊伍的末尾,看向身後,看向對岸遼闊的楚地。

那裡有他許下的承諾,有不少魂魄聽令,等著他去將他們接回家……

“不對。”

他輕聲道:“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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