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真金白銀(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514 字 1個月前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幾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開了一個小土坑,裡麵是堆積得半人高的黑色糞堆。

有家裡兩個小孩背著背簍四處拾來的雞鴨狗糞,有耕牛的大塊牛糞,甚至還有些人糞……眼看已經有不少蒼蠅被吸引過來,繞著嗡嗡亂飛,亦有許多鄉親遠遠看著,指指點點,對黑夫一家在此堆糞竊笑不已。

手持木鏟,染了一身臭味的驚也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仲兄,這樣真能行?”

“照我說的做,準沒錯。”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裝滿畚箕的乾糞倒在糞堆之上,心裡不由感慨,這農業的發展,還真是離不開肥料啊。

幾千年前,農業剛剛出現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種。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鑽木取火付之一炬,讓植物統統焚毀,隻留下滿地灰燼。接著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種子丟進去,然後腳踩掩埋。

刀耕火種到此結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憑旱澇病蟲草害侵襲。如此粗放,卻也是人工栽培啊。不過產量是很低的,每畝能收獲七八鬥穀子就不錯了。

現在看來,“刀耕火種”的灰燼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卻不明白這點。他們在一塊土地上種幾年後,地力耗儘,收獲的糧食遞減,就放棄了這塊地,舉族遷徙,尋找一處新的地盤,再以同樣的方法開墾新的耕地,如此反複……

唐虞夏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來跑去,殷商更是五次遷都,都和這種遊耕方式有關。那時候的農民們,可沒有什麼安土重遷的概念,種完就跑是常態。中原地區的耕地,也是這樣逐漸擴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糞肥的作用被發現後,真正的定居農耕才有了實現的可能,國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製應運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鏵拉出的溝壑徹底撕裂……

現如今,在農村,糞便是最常見的東西,路邊、溝裡、廁內、豬牛圈外,四處都是。城裡人若是見了,肯定會皺起眉來,但農家人卻不會嫌棄其肮臟,因為這時代的人們已經懂得,以糞便施肥,可以緩解地力的疲乏,讓莊稼長勢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說過的那樣:“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意思是說,一人耕種一百畝地,全部施肥,所產糧食能養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種時期燒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糞便的肥力。

所以在農民眼裡,“糞土”,並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辭藻裡,可以隨意摒棄、不可上牆的貶義詞,而是珍貴的寶貝。

耕牛之所以那麼昂貴,不僅因為在春耕時能發揮好幾個勞動力的作用,在其他季節,牛也是源源不斷的產肥機器,一泡牛糞,足以肥沃好大一塊地了。

農村俚語:糞是真金,尿是白銀。雖然粗俗,卻極有道理。可彆嫌其肮臟汙穢,這本就是物質循環的真理,與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樣,恒古不變。

不過儘管發明了施肥,畝產量也隻提高到了幾十斤。其中有作物種類、耕種技術的緣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產的很大原因在於,這年頭農民們對糞肥的利用,實在是太粗放了!

於是等堆完麵前的糞堆後,黑夫又靠在家門邊,和衷解釋著堆肥的原理。

什麼利用微生物、真菌,來把有機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質之類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無法與衷說明白。

黑夫隻能舉身邊最簡單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發現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以糞給莊稼施肥,用新鮮的人畜糞,以及吾家廁溷裡漚了許久的尿糞,誰的長勢更旺些?”

這麼一說,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確有這樣的事,用廁溷之糞摻水澆出來的莊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鮮的糞便,亦或是乾糞雖然有肥力,可終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將它們的肥力……徹底釋放出來。放在廁溷的坑裡漚爛是一種法子,堆在外麵坑內放一段時間,也是一種法子,這便是漚肥與堆肥。”

這後世農村裡連一個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戰國秦代,卻是讓人醍醐灌頂的創舉。因為堆肥看似簡單,可被記錄在農書裡,至少要到魏晉南北朝了,繼踏碓後,黑夫又一次拋出了領先時代幾百年的點子。

“就按仲弟說的法子,試一試!”衷聽弟弟說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頓時眼前一亮,來了興趣,對於農夫而言,沒有什麼比能讓莊稼高產更興奮的事了。

這時候,旁邊有幾家鄰居路過,和善地和黑夫他們三兄弟打著招呼。

隨著黑夫為亭長,升上造,連櫞也得到縣官賞識去了縣城,黑夫家儼然成了夕陽裡最炙手可熱的人家,鄰居們都對他們恭恭敬敬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幾個固執的老農們當麵笑話他們家到處找糞便來堆著玩,在地裡種諸柘這兩件事。

因為看上去的確很傻。

鄉裡之間封閉而愚昧,對任何新鮮的事務,最初都是當做笑話看的,隻有見到真真切切的好處,嘗到確定無疑的甜頭後,才會改變看法,以豔羨的心態緊隨其後。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後世的修路架橋、送娃上學、進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遠是新思潮的發動機,而處於邊緣的鄉村則總是時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獲益卻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卻也不生氣,反而笑著大聲說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評比裡中莊稼畝產時,我家定能得‘最’!”

鄰裡農夫們沒當回事,還以為黑夫是在說笑呢,樂嗬嗬地應了幾聲就走開了。

黑夫卻是認真的,他對衷和驚囑咐說,除了傳統的人糞、廄糞外,就連秸稈雜草也可以一起堆進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質。

“今年定要讓我家的糧食畝產最高,嚇嚇他們!”

言罷,因為覺得這堆糞肥太乾燥,不好發酵,兄弟三人還當場解了腰帶,對著糞堆撒了泡尿……

白銀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真金堆裡,讓它們真正變成氣味感人的農家寶貝。

“這些事都是聽那個關中客商說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個月再施到地裡吧,記得多翻動翻動,時常透透氣。伯兄彆忘了,要好好幫我照顧好那些諸柘啊!待到秋後,我自有大用!”

撂下這句話後,黑夫就提了提腰帶,回家洗了洗身子,隨便吃了幾口飯,向母親道彆,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陽亭上班去了。

秦國的縣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這種鬥食亭長,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攢一個月休息三天。

在離開夕陽裡時,回頭看著自家犁得整整齊齊的寬闊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變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這兩樣東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後,或許會給這個秋天,帶來不一樣的滋味呢……

雖然春天才剛到,黑夫卻已經開始期盼起秋日的來臨。

……

“三之日於耜(sì),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yè),田畯至喜……”

時間過得飛快,在農耕歌謠中,一月份最後幾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裡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在高中展翅而翔,布穀鳥在田地裡穿行,提醒百姓們切勿誤了農時……

黑夫也加緊了巡視,主要是看看治安轄區內的各裡,有沒有懶惰的遊手好閒之輩。秦國對春耕極其重視,每年的一二月,甚至連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優先征發刑徒和商賈、贅婿去乾。

好在,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外,整個二月,湖陽亭各裡都沒有遇到什麼大案子,或許是黑夫擒拿盜墓賊的名聲,震懾住了那些宵小之輩吧。對於小案,黑夫亭長可沒有調解家長裡短的責任,直接送去鄉邑交給鄉嗇夫就行了。

期間,他還乘著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驚以及四個雇農、兩個裡正分配來幫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畢的糞肥,稀釋後施到了田地裡。

因為他們家的地多,在黑夫的建議下,衷用堆肥施了十畝,用廁所裡的漚肥施了十畝,用普通的新鮮牛馬糞尿施了十畝……好做一個對比。

就這樣,平靜悠閒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裡開始生了浮萍,田地間的莊稼芽孢也漸漸探出了頭來時,鄉上才攤派了一樁新案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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