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投書者(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419 字 1個月前

黑夫走在朝陽裡狹窄的小巷中,兩側是比戶相連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進進出出,或提著水桶去打水,或去鄰居家串門,大冬天沒什麼農活要做,屋舍也修補得差不多了,裡人們顯得悠閒了許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幘絳服,都麵色一凝,連忙向他行禮問好。

黑夫也沒有多問,保持著和藹的微笑,一路向裡人門點著頭。

雖然夕陽裡的鄉親們一度讓他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但並非人人如此,村社總體還是和睦友善的。若無人煽動,鄉親們都很單純,嫉妒也是單純的嫉妒,敬愛也是單純的敬愛,喜怒哀懼,皆發於心,很少掩飾。

不過黑夫發現,朝陽裡的人還是挺怕他這亭長的。方才,有個四五歲的垂鬟孩童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著他腰間的繩索和短劍看,便立刻被其母嗬斥一聲,趕緊扯了扯孩子的手,讓其彆過腦袋去!

在與黑夫擦肩而過時,那婦人也是訥訥諾諾,將孩子護在懷裡,連聲抱歉。

黑夫主動讓他們先過去,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怕不是我的前任太過蠻橫,讓朝陽裡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實哪怕是後世,普通人見了警察,也是有點唯唯諾諾的,畢竟是暴力執法單位。而黑夫現在,已經是大秦的“天狗”,後人所謂的“朝廷鷹犬”了。秦法嚴苛,在時人眼裡,亭長登門,一般都沒什麼好事,說不準就有破家滅門之災。

黑夫來此,的確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陽裡東一戶人家外,他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後兩進,院門沒鎖,也未修牆垣,隻用半人高的籬笆圍著,透過籬笆,黑夫還能看到裡麵的情形。

這院子裡種著一株高大的黃梨樹,如今隻剩幾片枯葉,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那封匿名信牘,就是黃梨木做成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黑夫一看,樹的左邊是個雞塒,一個二十餘歲、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著一個簸箕,一手將裡麵的米糠、菜葉撒在院中,讓雞塒裡的雞群出來啄食。當喂到那幾隻毛茸茸的嫩黃色小雞時,她還發出了開心的笑。

然而,這平靜怡然的時刻,卻被門外赤幘絳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頭,剛好看到黑夫立在門前,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手中的簸箕一時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滿一地!

雞群立刻扇著翅膀擁了過來,在她腳邊拚命啄食,尖銳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卻無動於衷,隻是嘴唇微微顫抖,朝屋內喊了一聲。

“良……良人……”

“怎麼了!?”

屋內的男子聽到妻子的驚呼,便立刻出來了,此人身高七尺有餘,穿著厚實的冬衣,加上他們家能養得起這麼多雞,說明家境不錯。隻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麵色消瘦,聲音中氣不足,還帶著點咳嗽。

黑夫見他右手裡捏著一把刀削,左手還捏著一樣東西,不由警惕起來,手放到了劍柄上。

這時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裡的二尺木牘,腰間的繩索,以及放在劍柄上的手,頓時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點頭:“我乃湖陽亭亭長,你可是朝陽裡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點了點頭,勉強露出了笑:“不知亭長來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雞塒邊的女子,當著人家妻子的麵緝捕,不太好,便道:“還是出來說話罷。”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麼,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他將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將左手裡的東西塞到了她手裡,然後又溫情脈脈地將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說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個木頭小人,已經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緊握劍柄的手,鬆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令吏。

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絲後悔,後悔沒有聽利鹹的話,將那封匿名信燒毀,落得乾淨……

如今的劇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虛,嫌疑犯已經基本確定,但投書者也沒有乖乖扮演醜角的形象,在他麵前驚慌失措。

他看著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彆,有些猶豫,自己這時候掉頭離開的話,是否還來得及?

但一回頭,遠處已經出現了利鹹和季嬰的身影,在朝這邊快步趕來。

來不及了。

到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經遲了,且不說他在亭眾麵前誇下了海口,隻說在秦律裡,不知道投書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誰卻故意縱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軟,恐怕這頭頂的赤幘,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歎了口氣,此時男子已經出了院子,細心地合上了門,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後朝著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黑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著伸出了手:“是我錯了,我不該心存僥幸,亭長,將我綁了罷。”

“不必了。”

男子的妻還在籬笆裡垂淚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彆緊張,我隻是找你去亭裡問個話!如此而已!”

匿名舉報雖有罪,但罪隻至罰三甲,相當於四千多錢,並不算很嚴重,以這人家的財力,應該能交得起。

當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沒有惡意誣告……

……

兩個時辰後,湖陽亭內,當著黑夫和利鹹等人的麵,公士去疾已經將事情交待完畢……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嬰每隔三兩日就去朝陽裡送信,從而生出了找機會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臘祭日當天,觀察裡正、田典手裡的書信式樣,自己用院子裡的黃梨木削了兩塊木牘,又在上麵寫了內容,卻未書姓名……

“事情就是這樣,我當時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將木牘藏在懷裡,一直在等機會。乘著這位郵人將背簍放在溷旁去如廁時,我就跟了過去,見四下無人注意,便將信投了進去。”

去疾的身體不大好,路上來的時候又受了寒,一邊說一邊咳嗽。黑夫讓人將自己的冬衣給他披上,又讓蒲丈燒熱了火盆,擺在他旁邊,去疾才好受些,斷斷續續地說完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黑夫讓利鹹在一旁用木牘記錄下自己的詢問過程,他自己則指著案上的那封信牘問道:“去疾,你苦心做這些事,隻是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為何要這麼做?這信中寫的,又是何事?乾係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情緒激動,去疾又咳嗽了起來,他喝了口小陶遞過來的熱水後,才苦笑著說道:“既然信都在亭長手中,你自己打開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讓我多言一遍呢?”

求盜東門豹早就送完犯人,從鄉上回來了,剛進門就聽說黑夫成功緝捕了投書者,不由大為興奮,他一貫認為,不該對嫌犯太客氣,聞言頓時怒了,拍案道:“你這廝!還敢嘴硬!”

”豹!不要恐嚇他。”

黑夫喝止了東門豹,將木牘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開始慢慢割那打得緊緊的繩結……

除了被打發在外麵看門的魚梁外,室內的東門豹、利鹹、季嬰、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裡麵的內容。

終於,黑夫割開了繩結,緩緩打開合在一起的木牘,上牘空白,下牘則密密麻麻寫滿了黑色篆字……

掃了一眼後,黑夫的麵色立刻就變了。

“去疾!”他抬起頭,嚴肅地喝令道:“你舉報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無氣地說道:“字字屬實,千真萬確……”

“啪嗒”一聲,黑夫合上了簡牘,心情激蕩,目光炯炯!

他萬萬沒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牽扯出這樣一樁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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