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哪隻手打的你?(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763 字 1個月前

湖陽亭長名貞,年紀二十餘歲,家住縣城,據說是縣左尉的的親戚,繼承父爵,為第3級的“簪嫋”(zānniǎo)。他靠著自己的武藝本領通過了秦國的官吏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年少得誌,素來輕狂。

或許是因為貞擁有爵位、官銜,便由他先講述事情經過……

“好叫上吏知曉。”

貞似乎很熟悉訊獄程序,先畢恭畢敬地朝主審官行了一禮,緩緩說道:

“當日我正在湖陽亭內,與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賈鮑來求救,說有一夥賊人在亭南九裡外襲擊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盜、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後,見三名賊人已被縛住,但擒獲他們的二人卻在原地竊竊私語,不知在商量什麼。”

“我心中生疑,上前盤問,按慣例查驗二人驗、傳,同時詢問他們如何以二敵四擒下賊人?不料名為黑夫的士伍卻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與我動起手來,還打了我!後來又見上吏車馬,他便撞倒了求盜、亭卒,跑到路中誣告我搶功騙賞……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說謊!”

季嬰急了,但好歹記住自己剛才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陽亭長說完,才忙不迭地反駁他。

“湖陽亭長,我與你之前又不認識,無冤無仇,為何要誣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當著湖陽亭眾人的麵打你一個亭長?”黑夫沒忍住,開始詰問他。

湖陽亭長翻了翻白眼:“或許是你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或許是你仗著武藝高強,目無長吏。”

這時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陳述了,於是黑夫便將湖陽亭長貪圖那三名賊人的賞賜,先勸誘他們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強奪的事複述了一遍……

“隻是小人跑到路邊向上吏喊冤時太過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盜和亭卒,僅此而已。至於亭長所說我武力反抗,還出手打了他,絕無此事,不知他為何要這樣說……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國法庭的運作規律了,強調程序公正,法官擁有很強的縝密性、邏輯性,人證物證並舉,真的和後世庭審十分相似。

在這種情況下,湖陽亭長還敢信口雌黃,究竟是心存僥幸呢?還是早有準備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個深秋裡還熱得滿頭大汗的商賈鮑,隱隱猜到了緣由……

堂上,主審官喜一邊聽著二人陳述,一邊在簡牘上記下他們說法矛盾的兩處地方,並提出了疑問。

“其一,湖陽亭長貞,是否曾勸誘黑夫二人,分功騙賞?”

黑夫、季嬰當然說有!

亭長、求盜、亭卒等人則斷然否認,說沒有!

再問三名盜賊,他們則說,當時被縛於一旁,距離較遠,未能聽清。

於是,那名商賈鮑作為證人,就成了關鍵的點,喜以谘詢的目光看向他,卻見鮑遲疑良久後,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並不知有此事……”

“不好!這家夥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裡一沉,季嬰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卻恩將仇報,夥同彼輩詐偽!”

“我又不曾與他們關在一起,如何串供詐偽?”

商賈鮑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勢,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從盜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這堂上,當著獄掾,我敢有半句不實之言,就讓丘鬼造訪我家!”

丘鬼,是當地迷信的諸多鬼神的一種,居說它拜訪誰家,誰家就會窮困潦倒,身為商賈說出這樣的毒誓來,也是夠拚的。

季嬰氣得想要跳過去打商賈,黑夫卻拉住了他,對喜說道:”獄掾,這商賈乃是湖陽亭人,與亭長等人熟識,當日他便為其做說客,想讓吾等與湖陽亭分功勞,他的證詞,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獄掾明察!”

湖陽亭長見形勢反轉,開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卻沒有偏聽任何一方的說辭,而是將此頁翻過,問起了下一個問題。

“其二,黑夫當真對湖陽亭長動手了?”

黑夫知道湖陽亭長等人為何要這麼抹黑他,秦律規定,士伍與人打鬥,便是犯了“私鬥”罪。因為對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賊傷人”論處。應當剃光頭發,罰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築城牆之類的苦活。

所以湖陽亭長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動了手,實在用心險惡。

黑夫和季嬰當然是矢口否認,說自己知道這是律法不允許的,沒有膽量與官吏動武。

湖陽亭眾人卻言之鑿鑿,都說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目無官吏。

至於三名盜賊,則說當時他們的視線被亭卒遮擋,沒看清。

雙方說法相反,於是那名商賈鮑,又成了關鍵證人……

“我親眼看到,黑夫揮拳打了亭長!”

鮑到這時候也不在乎什麼良心不安了,開始拚命往黑夫身上潑臟水,將黑夫如何與亭長口角,如何惱羞成怒,如何仗著自己武藝高強,舉拳就打……描述得繪聲繪色。

鮑陳述的時候,黑夫抿著嘴不說話,季嬰聽著這一切,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吾等危矣,危矣!”

季嬰知道,事情已經大為不妙了,獄掾提出的兩個問題,最後的證詞都對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實的話,他和黑夫可是要麵臨重罰的!

且不說毆打官吏的“賊傷人罪”,若是他們倆狀告湖陽亭長奪功騙賞不成立,還要麵臨“誣告罪!”依秦律,將對誣告者處以與所誣罪名相應的刑罰,這就是“誣告反坐”。

兩罪並處,他和黑夫非但撈不到賞錢,還會受到嚴重的懲處,或許明天就會被臉上黥字,淪為官奴,發配邊疆做戍卒,甚至會牽連家人。

另一邊,湖陽亭長貞似乎看到,勝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頓時得意洋洋。

看來外麵傳來的消息沒錯,那些暗地裡運作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商賈鮑素來膽小,略一嚇唬,便站到他們這邊來了。

他已經尋思著,等這場案子勝訴後,自己要如何慶祝了,或許可以去城裡的女閭樂嗬樂嗬,向那些依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這時,商賈鮑已經陳述完畢。

喜在寫下的關鍵證詞後,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還有話要說?”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自我辯護的機會,不然,就得將命運寄托在喜的判決上了。

但季嬰彆無他法,嘟囔著自己冤枉,頭卻越垂越低……

這時候,黑夫卻站了出來,他請示喜道:“上吏,我可否問商賈鮑等人一個問題?”

喜對黑夫在絕境下,還能如此冷靜略微詫異,頷首道:“但問無妨。”

黑夫踱步到商賈鮑麵前:“你說你親眼看到我揮拳打向湖陽亭長?”

鮑努力挺直身子:“看見了。”

“打了幾拳?”

“一……一拳。”

為了不讓證詞太過失實,他隻敢編造黑夫打了亭長一拳,就被眾人攔下。

“那我問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隻手打了他?”

黑夫舉起雙手,他家世代農耕,這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掌心有繭,臂膀粗壯有力,仿佛往前輕輕一遞,就能將獐頭鼠目的商賈鮑掐死……

鮑心虛地後退半步,兩隻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後隻能按照自己的常識,篤定地說道:“應當是右手!沒錯,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語,又回過身,問湖陽亭眾人:“汝等也聲稱看到我揮拳打人,用的是哪隻手?”

求盜、亭卒們麵麵相覷,最後都選擇附和商賈鮑的說法:“是右手。”

最後,黑夫站到了湖陽亭長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對,都已將對方當成了仇敵,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長,你自己挨的打,不會不記得了吧?”

湖陽亭長感覺此事或許有詐,但事到如今,他若說出不同的答案,定會讓獄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煩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說著,他還掀起上衣,腹部的確有一個淺淺的瘀傷——這是湖陽亭長讓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話音未落,堂上的角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眾人定睛一看,卻是那個戴著枷鎖的虯髯盜賊”潘”,正笑得渾身發顫。

“案犯,你為何發笑?”喜止住了要去懲處潘的獄吏。

潘抬起頭道:“我笑這亭長、商賈愚笨,我記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劍,之後也一直是左手持刃,這才讓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計。”

“與我赤手相搏時,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擊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長、商賈不知,反誣其用右手傷人,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賈鮑、湖陽亭長等人頓時目瞪口呆,而堂內更響起了文吏們飛速記錄證詞的悉悉聲。

“沒錯,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遞到令吏怒的麵前,卻見他右手肘上有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賊時受傷,至今仍活動不便,如何傷人?”

“大夫,的確如此。”怒仔細查驗後,回頭稟報。

喜麵露驚奇,曉有興致地聽著黑夫的陳述,而那湖陽亭長、商賈早已麵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時此刻,他已經成了這場訊獄當之無愧的主角。

“更何況,就像潘證實的一樣,哪怕不受傷,我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左手先出拳,至於為什麼……”

黑夫朝他們一笑,齜出一口大白牙,然後舉起自己的左手,高過頭頂,像是一場比賽結束後宣布勝利的運動員:

“因為,我是左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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