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郊民巷。
離著翰林院不遠處的一大門市房處懸掛著‘新民報’幾個字的匾額,這裡即是今年新開的新民報報館。
原本新民報報館就設在翰林院裡,但排版油印等等都是不便,所以就搬至了翰林院外。
經過這麼多年,新民報早已是成為京城最大的官紙。
新民報與教化為主天理報,側重政論的皇明時報二者相較,其所表現的就是沒有什麼立場。因為沒有預設立場,所以什麼都可以談,內容更顯得親民化。當然新民報固然是什麼都談,但唯獨不談任何變法與新政之事,在這一點上顯得很謹慎。
此外新民報采用銅活字金屬印刷,如此確保了報紙印刷的時效性,精確度及美觀。這一點令皇明時報,天理報的編輯們實在是羨慕不已。
由此可知這處報館可不是隨便人都可以進,門口必須官兵駐守。報館裡當年從司經局裡借出的銅活字印刷磨具,僅僅這一套模具值得十幾萬兩銀子。
新民報這幾年的收入不少都拿來雕刻新字及備用字,但幾萬兩下去了,還時不時要刻新字。
不過現在新民報一個月進項上萬兩銀子,倒也維持得住。
這不今年在東交民巷這買了個氣派的報館,裡麵兩棟兩層的新舊報樓供翰林編輯們辦事,還有幾十間拿來排字印刷,外頭則是京營的官兵來回把守巡邏。
放在衙門遍地的東交民巷這,報館乍一看過去還以為哪個九卿衙門。
現在新民報大門是出入頻繁,報館的辦事差員,各衙門的胥吏,以及隨身兜著銀子想要在報上打廣告的商人們在此進進出出。
方從哲審完了一篇稿子,摘下眼前的靉靆閉目養養神。此靉靆乃是從南蠻手中購得,價值一百餘兩銀子。
方從哲目力一向不好,戴上這靉靆就能看清蠅頭小字了,故而十分喜愛,平日一向愛惜。
方從哲向來喜愛精美之物,本來以他的俸祿實買不起這靉靆,但身為新民報主編他一個月可支得上百兩銀,手頭這才寬裕。
其實不僅方從哲如此,報館裡的翰林除了官俸,一個月還能領二十兩的潤筆銀,即時隨便一個辦差每月支三五兩銀子也不在話下。
方從哲睜開眼喝了一口茶,側頭看向一眼窗下在東交民巷裡往來的官轎民轎,然後對外道:“四民商鋪的餘掌櫃到門口了,你們誰替我迎一迎?”
作為總編輯的方從哲深感疲倦,這才喝口茶的功夫,又來了一名不得不見的商戶。
談妥了廣告之事後,方從哲長出一口氣心想,這樣的廣告俗事,應該交給其他人去辦,自己還是專心在新民報的稿子上,如此一來報館又要大量招人了。
確實這些年方從哲頂替孫承宗出任主編以來,可謂是在京城的官場裡積攢了不少人脈人情。比起正在慈慶宮作為皇長子講官的孫承宗而言,手中掌握的權利反而更勝之一籌。
現在在朝堂支持事功的官員中,方從哲已與孫承宗,及剛剛出任天津巡撫的郭正域可謂平起平坐,聲望更勝於袁宗道,李廷機,陶望齡三人。
當然方從哲自是知道,自己今日一切是拜林延潮所提攜的,否則他現在不過埋頭在翰林院中修史而已。
眼下京中輿論最關切的是在兩事上,一就是皇長子明年的出閣讀書,還有就是晉州之戰。
林延潮當初的報捷奏疏,著實令京中士林輿論間興奮,但還沒經半日的,石星隨即就上疏彈劾林延潮,將這股勢頭硬生生給按了下來。
至於天子對於晉州大捷,石星的彈劾都不置可否,又令人看得雲裡霧裡。
皇明時報,天理報對此都是諱莫如深,而熟悉晉州之戰這一切內情的方從哲,卻沒有在這個時候為林延潮仗義執言,反而還將前方翁正春,史繼偕送來的‘戰地報道’給壓了下來。
對於新民報內部有幾位翰林對方從哲生出質疑,方從哲明明手中有有利證據卻為何不發?
方從哲此舉實在有背叛林延潮之嫌,而官場上也有林延潮的門生明裡暗裡似質問似懇求,詢問方從哲的意思。
方從哲卻沒有明言,最後被逼了急了才道了一句‘局勢不明’。
當下就有數人指責方從哲實是‘明哲’,諷他保身之舉,其實為了保住他新民報主編之位。更有甚者,林延潮被‘貶’去擔任經略,已是朝廷上下讓他‘背鍋’之舉,將來不可能返回京師。所以方從哲麵對一個馬上要失勢的林延潮,也沒有要保他的必要。
方從哲知道現在自己被人指責為忘恩負義的處境。
他到時不在意如此,而是拿起了下麵翰林的一篇稿子。
原來稿子上寫得是李靖當年大破東突厥之事。
那時東突厥頡利可汗因屢敗於唐軍,所以派執失思力入朝請罪,請求舉國歸附唐朝,並表示願意入朝。
當時唐朝已是接受了東突厥的降伏,李世民還派出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安撫頡利可汗。
但是李靖卻認為東突厥以為唐朝議和,必會放鬆警惕,於是不經稟告李世民,自己率一萬精騎從白道出兵襲擊東突厥,一戰滅亡了東突厥,並生擒了頡利可汗。
李世民對於李靖之抗命並不介意,反而大加賞賜。
方從哲看了這份稿子,露出了讚許之色,再看了一眼但見上麵稿子是由翰林檢討周如砥所書。
周如砥是萬曆十七年進士,也是林延潮的門生。
方從哲欣然將稿子放在一旁,然後對外道:“去請周編輯來一趟。”
不久周如砥抵至,方從哲笑著道:“這幾日報館裡不少人來找我,唯獨你不來,默不作聲寫了這稿子此乃何意?”
周如砥道:“回稟主編,正是稿子上的意思。”
方從哲點點頭道:“好。你可以回去了。”
周如砥一愕,然後起身走到門前時突然停步道:“主編,眼下朝堂上下輿論多不利於經略,晚生寫此稿也是想略儘綿薄之力。”
“哦?”方從哲道,“你忘了經略當初創立此報時所言的話嗎?一在於求真,二在於不偏不倚。若是我在新民報上為經略說話,豈非有黨護之嫌?如此是幫上忙嗎?”
周如砥道:“主編難道忘了,正是因為有經略在朝主持,新民報才能不偏不倚地發聲,難道真為了不偏不倚而失去不偏不倚嗎?”
方從哲點點頭道:“你這話有些道理。”
周如砥道:“這幾日不少編輯都說主編不作為,然而周某則不這麼認為,新民報辦報到今日可謂家業不小,主編經營到這個地步上,而不願意卷入此事可以算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們又不是故意偏幫什麼,而是就此說出應說出的話而已。若是連發聲都不能,又何談不偏不倚呢?”
方從哲則道:“你以為我愛惜羽毛,這才不敢仗義執言嗎?其實眼下朝堂上事態不明,越在這時候越不可輕舉妄動,動了反而貿然將自己搭上,或者授人以把柄。所以不為而是為了為,但不為也不是絲毫不為。”
周如礪走後,方從哲於房內默默琢磨,現在鐘羽正已從吏部都給事中調任,孫承宗為皇長子講官不可輕易卷入此事,郭正域又遠在天津,朝中對此事能說的上話的也唯有自己了。
可是新民報雖在士林間有所聲望,但這個頭不可以由自己來起,朝堂上必須由足夠有分量的大員為林延潮說話,然後自己再隨之造勢,然後朝堂上自然有人上疏為林延潮說話。
方從哲看向桌上那篇稿子心道,就拿他來投石問路好了。
次日新民報以李靖破東突厥事發文,正好寫在文中一處。
文淵閣內,三輔張位道:“自晉州奏捷以來,石東明彈劾林侯官,滿朝上皆懾於石東明的威勢,無人敢發聲。現在新民報以李靖破東突厥之事舉例,你看以後會不會引得滿朝上疏呢?”
心腹道:“天子最恨結黨,若是有官員這時候上疏維護林侯官反是不利。”
“有這個道理,”張位道,“近日林侯官寫信與我言,初步可與朝鮮達成屯兵義洲之事,將功勞全推於當年我的運籌之功。說來當初我與林侯官也不過聊了幾句,他出鎮朝鮮時,曾與我說過此事。我雖認為此事不太能成,但也支持了他。”
“但是現在此事真叫林侯官辦成了,若真是能在朝鮮重新設鎮,重設鐵嶺衛於朝鮮,並雇遼民屯墾,此不亞於開疆擴土,最妙的是此事還是朝鮮提出。如此足可為曠世武功,我也能因此名垂青史。”
心腹道:“這一次是林侯官與石東明相爭,內閣之前不表態,是不願介入兵臣與禮臣之爭,但現在既是林侯官想得如此周到,主動給老爺獻上如此大禮,那麼我們也不能不納啊!”
張位微微笑著道:“誒,不是給老夫獻上大禮,而是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隻要此事能辦妥,吾縱然開罪石東明又如何?你回頭就授意幾位科臣聯名為林侯官說話吧,還能賣一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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