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先命李元翼在一旁休息。
然後林延潮與李如鬆,陳行貴,於仕廉,劉黃裳在行轅之中會談。
這時候王京早已被倭軍燒成了一片白地,倭軍在退出王京之前,又屠殺了數萬朝鮮百姓。
而李如鬆自渡過漢江追擊倭軍後,出現了一定糧草補給不足,而這時候林延潮與玄蘇達成‘停火協定’,李如鬆也是率兩萬明軍主力返回王京就食。
聽聞有九萬倭軍圍攻晉州城之事,於仕廉,劉黃裳都覺得倭軍兵力有些多。
但李如鬆卻出言道:“吾觀破倭寇不難,一倭寇圍攻於堅城城下,銳氣必挫。二我軍皆精銳之師,兩萬人馬可抵十萬倭軍。三劉綎部五千人馬正駐星州隨時可以馳援晉城,而晉州附近也有朝鮮退下的人馬,雖為敗軍,但……好歹也聊勝於無。故而倭軍雖眾,吾不懼矣。”
聽李如鬆這麼說,劉黃裳有些遲疑,欲言又止。
而這時林延潮道:“既是有提督這句話,那我們就速速進兵晉州!”
於是李如鬆立即回營整頓兵馬,而林延潮也準備隨大軍出征,同時他還書信於劉綎讓他派信使前往晉州城,與倭將交涉,讓他們立即退兵。
就在王京的兩萬明軍要出動時,這邊突然來了聖旨。
傳旨之人乃遼東都司張三畏,他來林延潮這傳達朝廷旨意。
聖旨上大意雲是要問罪於朝鮮國王,責他守國不利之事。
同時還言倭寇已知敬畏,有降伏歸順之心,讓林延潮暫時罷兵,不許開釁。聖旨上還說,朝鮮王還都於王京,整兵自守,我各鎮兵馬久疲於海外,除少留銳師,以為聲援,其餘以次撤歸。
聽了聖旨後,左右都色變。張三畏見眾人神色有異,不由問道:“經略大人,此事可有不妥?”
林延潮點頭道:“九萬餘倭軍正圍攻晉州城,此城在存亡旦夕之間,吾正要率師救援!”
張三畏聞言欲言又止,眼下文臣權重,他雖是來傳旨,但在經略麵前不敢出聲。
林延潮溫言道:“中使先休息一二,本部稍後再與你說話。”
“是。”張三畏不敢出聲質疑,立即退下。
張三畏走後,於仕廉忍不住道:“恩師,這都要出兵了,這突然來了聖旨不許開釁如何是好?”
林延潮道:“這必是石東明拿得主意。”
“石大司馬?”
林延潮點點頭,他雖身在朝鮮,但朝中的故舊學生一直與他有書信往來,所以對朝堂上的動向可謂一清二楚。
石星是要打定議和的主意了。
之前石星主戰,認為從戰略地緣安全考慮,朝鮮非救不可,同時能一戰而克,故而極力出兵。
後來隨著戰事進展,石星才明白倭軍在朝鮮足有二十萬人馬,兵力遠超明朝。而這時候國內民困餉乏,不能支持長久大戰,作為出兵的倡議者石星決定在保住平壤大捷,火燒龍山的勝果下議和。
兩國的條款衝突很大,石星不是不知道,但他解決的辦法就是忽悠。
清朝時外國使節要參見乾隆,外國使節堅持不跪,但乾隆說你一定要跪。
這時候怎麼辦,於是官員們就隻能說‘洋人的腿不能彎曲’。
乾隆就那麼容易被下麵欺瞞嗎?
乾隆不是傻子,他要一個對天下臣民解釋的理由,如果捅破了也是臣下欺君。
對於官員而言這件事敷衍過去了,就是外交智慧,過不去,再找借口。
對於外交使節而言,與中國通商才是大事。
石星也是這個打算。
而從雙方分歧來看,明日兩國衝突在三點一和親,二國土,三封貢。
倭國從國家到個人,從來目的性都很明確。
和親的目的,不是為了公主,而是取得與明朝平起平坐的權力,雙方以對等大國交往。
國土封貢都是為了土地利益和經濟利益。
這就是豐臣秀吉的目標。
而從明朝考慮第一點和親,絕對不行。
什麼效仿王昭君故事也不行。
明朝是宗藩關係,就如同任何人見到皇帝都要拜一樣,就算你外國使者又如何,豈不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宗藩關係現在人看來不理解,但在那個時代絕對比殖民體係更顯得文明,因為我們不訴之武力使對方誠服。
曆史上第一次鴉片戰爭後,當時雖然輸了,但清朝上下還是很不服氣,道光在奏章裡寫到‘小屈必有大伸’。
一直到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廣東淪陷,大沽口被攻占。
清朝被迫簽城下之盟時,雙方談判最僵持的不是割地賠款,而是在外國公使不得進入北京上,為給大清朝保留最後的遮羞布。
最後八裡橋之戰,圓明園被燒,鹹豐北狩,清朝上下才接受現實,承認英法為‘平起平坐’之國家。
而換了明朝,豐臣秀吉要達到‘英法’這地位?有可能嗎?
一百年前就有答案了!皇帝都被俘虜了,又如何?繼續打!
至於第二點,朝鮮之國土也沒有商量餘地。朝鮮是中國藩國,那麼土地即是明朝所有,同時明朝在法理上也有義務保護這個體係下國家的安全。
至於最後的第三點封貢,現代人認為貿易往來,互惠互利,何況當時明朝還急需日本金銀以緩解國家的燃眉之急。
但官員們堅持的底線是許封不許貢,林延潮從主張封貢議和起,都已經做好名聲儘毀的準備了。
當然還有另外一條出路,那就是石星在走的‘洋人膝蓋不會彎’的路。
現在朝廷已調命林延潮準備撤軍了,但林延潮對左右道:“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傳令李提督整軍進兵晉州!”
“可是朝廷那邊……”劉黃裳問道。
林延潮橫了他一眼,決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聞林延潮之言,左右一並肅然,當即不再反對。
但林延潮話雖如此說,另一邊立即起草奏章向朝廷解釋,倭寇雖退釜山,然而隨時可以複來,現在撤軍前功儘棄。現三軍將士可用,切不可因倭人詐和之言,而為退兵計!
此刻晉州城城下,已下了好幾場暴雨。
為了攻打晉州城,倭軍分成數隊,東麵是倭軍總大將宇喜多秀家,率眾一萬九千人,部將石田三成,大穀吉繼等;
北麵是加藤清正率眾兩萬五千餘人,部將黑田長政,島津義弘,鍋島直茂等,
西麵是小西行長,率眾兩萬六千餘人,部將細川忠興,宗義智;
西北是小早川隆景,率眾八千七百餘人,部將立花宗茂,監視南原和忠州方麵明軍劉綎,駱尚誌,王必迪部,
東北是毛利秀元一萬三千餘人,防備尚州和善山方向的明軍吳惟忠,李寧,祖承訓部。
南江以南另有吉川廣家的一兩千人馬,防備朝鮮來援。
由此布置可見,倭軍對晉州城誌在必得。
晉州城乃全羅道慶尚道交通要害,一旦有失,門戶大開,李舜臣的朝鮮水軍也會失去補給地。
正在前方的劉綎得到林延潮命令後,派出使者與加藤清正,小西行長二人交涉。
軍帳之內,劉綎的使者奉上書信質問加藤清正。
信為劉綎起草,言天朝數百萬兵將橫於鴨綠江儘頭,大將軍提督率領兩萬人馬在王京正火速來援,讓加藤清正立即退兵。
看到書信後,加藤清正仰天大笑道:“明朝的公主未至,四道之地尚未我有,許貢之時也未承諾,我軍要攻打誰即攻打誰,哪裡還要看明人之臉色。”
“告訴你們經略,明朝人的詐和之策隻會蒙騙那些視利如命之人,卻不會動搖我武者的決心!”
小西行長臉色很是難看道:“加藤肥後守,林經略是有誠意與我方議和的,不可以將他視作沈惟敬一般的人。”
風雨聲之中,使者正色言道:“是啊,我們經略大人可是一片誠意,希望兩國息兵。加藤將軍要清楚,明朝大臣都是主戰的,除了我們經略大人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人這麼好說話了,還請加藤將軍三思。”
加藤清正傲然道:“我從不信什麼紙上談來的,我更願意打破順天府後,執明朝皇帝於前再談!”
小西行長怒道:“肥後守,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將關白的大計放在何處?”
加藤清正雙手負胸不予理會。
明朝使者道:“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好談了,貴軍需知道破壞和議的責任在你們,而不是在我!我們實已經做到仁至義儘!”
小西行長起身道:“等一下,我們與明軍有協議在先,我們現在攻擊是朝鮮人馬,而不是明軍!經略大人,可否先容我們攻下晉州城,我保證隻要朝鮮人能夠不輕舉妄動,我們不會有再一次行動!”
明朝使者道:“不可能,經略大人的底線就是晉州城不失,既然小西將軍,加藤將軍堅持,我們也無話可說,到時請勿謂言之不預也!”
說完明朝使者大步離去。
小西行長頓足再三,然後怒視加藤清正。
而加藤清正則是朗聲大笑,絲毫不將明軍放在眼底。
而在風雨交加之時,李如鬆率兩萬明軍鐵騎正從王京向晉州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