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士禎在鴻臚寺一直以不務正業,而被同僚們視作官場上的異類。
眾人對他是敬而遠之。
趙士禎自己麵上雖是不以為意,但心底也是有一等傲氣,既然於仕途無望,那麼他就醉心於兵事,研究火器好了,將來或許有一日能夠派得上用場。
不過趙士禎心底雖這麼想,但麵對林延潮卻不敢這麼說。
鴻臚寺雖與禮部沒有明顯的上下屬關係,但平日也多受其管轄,當日他見衙門裡堂堂正四品的鴻臚寺卿在林延潮麵前也是俯首聽命,他一個小小主薄哪裡能惹得起對方。
同僚對他研究火器,最多說說而已,不能拿他怎麼,若是林延潮真的追究,那麼趙士禎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趙士禎猶豫之間,卻見林延潮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已洞悉了他的想法。
林延潮笑道:“本部堂今日召你來沒有彆的意思,就是問一問,你如實說就好。”
聞此趙士禎心底一凜,當即竹筒倒豆子地全部倒出:“下官曾有幸見過倭國的鳥銃一次,與本朝鳥銃比較一番。本朝鳥銃來自西洋,故而可以稱為西洋銃。西洋銃筒長,彈有八分重,故能遠於倭鳥銃,但欲其體輕,以便挺手立放,藥少故不及倭鳥銃之狠。聽說倭人習倭鳥銃時常服習,藝高膽大,所以稱能事耳。”
林延潮道:“你的意思,就是倭鳥銃雖射得短,但能破甲,本朝鳥銃雖射得遠,射得方便,但難以破甲。”
趙士禎當即道:“大宗伯明鑒,確實如此。而且下官觀兵製,如京營神機營仍在用手銃,霹靂炮等物,這些都不如鳥銃甚多。但朝廷北軍配備鳥銃者又甚少。”
林延潮點點頭道:“我明白了。若是我軍的鳥銃對付沒有鎧甲的敵軍,或者與弓箭對射十分便利。但如果遇到披著厚甲之敵,那麼就容易失利。
趙士禎道:“確實如此,可是縱觀東倭北虜南蠻都沒有著厚鎧之寇啊!”
林延潮心道,未必。
林延潮接著問道:“這麼說本朝鳥銃七十步外就無法破甲?”
趙士禎道:“普通鳥銃是如此,若是用三錢彈丸的鳥銃,再多裝一倍的火藥,估計可以破甲。”
林延潮聞此已是放棄了對明朝現有鳥銃的追求,但對於明朝而言,火器一直是他們的不傳之秘,當年朱元璋打天下時的利器。
如銃箭,原理是火門槍,然後將鉛彈換成了箭矢,此物被明朝視為國家機密。當年朝鮮一直欲求明朝銃箭之法,但卻一直而不得。
其實當時明之火槍到了中後期已經漸漸不如外國,朝鮮也是不知道。
後來明朝吃女真重甲騎馬步兵的虧,到了崇禎年時才引進了西班牙火繩槍,稱之為斑鳩腳銃,不過時候太晚了,而且就算提前引進,也不一定能夠擊敗女真。
因為西班牙火繩槍儘管威力大,但精度極低,所以必須布成方陣以排槍的方式射擊方有威力,這也就是後來被無數明穿小說所引用的西班牙方陣。
不過現在林延潮的對手並非是女真人,而是倭寇,所以他理想中的火銃,應該是比倭寇的鐵炮射得更遠更準才是,至於威力……對付倭人的麻將席鎧甲就沒這必要了。
林延潮道:“我看你這火器譜之書中有一個談及魯密的火銃。”
趙士禎喜道:“回稟大宗伯,這正是下官當年見魯密國使者朵思麻向朝廷進貢的一支鳥銃心有所感,打算依此仿造一支。但是……”
“但是什麼?”
趙士禎道:“我有詢問過朵思麻,但是朵思麻開價甚高,非一百兩黃金不將此物轉讓。”
趙士禎看林延潮的神色,心想若是林延潮對此感興趣的話,一百兩黃金應該不成話下。
“哦?”林延潮詢問道:“你是如何識朵思麻的?”
趙士禎一愕然後道:“下官去年接待過魯密國使者,與朵思麻聊了一段日子。朵思麻仰慕天朝上邦,故而在此逗留了近一年。”
“哦?仰慕天朝上邦?”
趙士禎聞言有幾分尷尬,然後道:“其實是仰慕上邦錢財。”
林延潮聞言倒是笑了笑道:“他要有真材實料,彆說一百兩黃金,一千兩也是給的。你以為此魯密國的火銃如何?”
趙士禎道:“下官曾從朵思麻手中接過此銃試射,確實比西洋銃更遠更狠。”
林延潮身子前傾,盯住趙士禎問道:“那你有把握仿製嗎?”
趙士禎露出猶豫的神色,然後道:“有些把握,若下官拿到真物,仔細揣摩一番……下官願為大宗伯一試。”
林延潮對趙士禎此言還是有信心的,當年明朝從葡萄牙拿繳獲了火炮加以仿製,從此明軍就裝備上了弗朗機炮。
攻克葡萄牙人的雙嶼後,明朝繳獲了葡萄牙人的火繩槍,從此我軍就裝備上了‘鳥銃’。
雖說缺乏精細科學的支撐,但‘山寨’一直乃我種花家自古以來的民族科技。
林延潮聞言正色道:“怎麼叫為本宗伯一試,你當為聖上謀之,為社稷謀之。”
趙士禎恍然道:“是,下官願意為聖上謀之,為社稷謀之。”
林延潮點點頭對外間道:“把陳管家叫來。”
不久陳濟川到了書房,林延潮對他道:“你帶著趙主薄到帳房那領一百兩金子。”
陳濟川心想,一百兩金子這可不是小數目。即便對於林延潮這樣的官員而言也是如此。
但陳濟川明白不要多問的道理,於是向趙士禎道:“趙主薄這邊請吧!”
趙士禎起身向陳濟川行了一禮,然後隨著他走出了房門。
“且慢。”
趙士禎走到房門前後,卻聽林延潮叫住。
趙士禎問道:“大宗伯還有什麼吩咐?”
林延潮道:“若是你拿到魯密國的鳥銃,本部堂限你務須在一百日內仿製出樣槍,你可有把握?”
“一百日?”趙士禎猶豫了一番然後咬了咬牙,“太趕了,但下官一定竭儘全力去辦就是。”
林延潮點點頭道:“辦成了,我就會將此樣槍進獻給聖上,若是能得到聖上賞識,就是你的機緣了。”
趙士禎想了想雖然有些風險,但事後好處還是極大的。
他當即道:“下官明白,大宗伯賞識之恩,下官沒齒難忘!”
當即林延潮點了點頭,趙士禎這才離去。
林延潮看著趙士禎離去,心底略有所思。
當時魯密國就是奧斯曼帝國,為何趙士禎說魯密國的鳥銃厲害,就能令林延潮掏出一百兩黃金去資助他呢?
那是源自於林延潮從後世對奧斯曼火繩槍的了解,隻要玩過帝國時代遊戲的朋友就會知道,奧斯曼的特色兵種就是手持火繩槍的蘇丹親兵。
與倭國,西班牙走大火力的火繩槍不同,奧斯曼走得是與明朝類似科技路線。
不過明朝的問題還是太重視火門槍,戚繼光編練新軍時,就已經換裝鳥銃,但遼東以及京營仍是大規模使用火門槍。
當然這與鳥銃的種種問題也是相關的,若是趙士禎能研究出一等比鳥銃更強的火繩槍並在朝鮮戰場上施展拳腳的話,如此對於林延潮而言就是有保薦之功。至少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會再如推廣番薯時那樣,功勞被李三才給分走一半。
以林延潮對趙士禎的信任,讀其的火器譜可知此人還是有些功底的,成辦此事機會還是不小的。對林延潮而言不就是賭一把,輸了大不了是一百兩黃金。
而這時候通州碼頭上。
一艘客船正緩緩行來,碼頭上以右通政使魏允貞,吏部考功郎中趙南星為首的官員們正等候在那。
客船在碼頭上停泊後,但見一名四十有許的官員大步從船梯走下。
對方一下船,魏允貞,趙南星二人就迎了上去一並道:“道甫兄,我們等得你好苦啊!”
那官員見了二人也很是激動,然後一一伸手將他們托起道:“懋忠,夢白,我也是沒有料到還能與你們在京中再同朝為官啊!”
這名官員不是彆人,正是李三才。
李三才與魏允貞當年因上疏言事,一並被貶出京師。後來魏允貞,林延潮,李三才一並被吏部考選為天下官員政績出眾者。
魏允貞回京任右通政使,而李三才則比較波折,在外任僉事,屯田禦史,副使,提學道等官職,最後兜了一圈在上一個月被拜為大理寺少卿,成為了正四品京卿。
李三才看向魏允貞,趙南星等一眾官員,不由感到物似人非。
趙南星激動地道:“叔時辭去東臨書院的差事,也回京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了,眼下就缺道甫你一人了,你這一回來我輩濟濟就有了主心骨了。”
李三才連忙道:“哪裡敢當,吾這一次回京不過是替恩師打打前站而已。”
眾人聞言恍然,趙南星,魏允貞雖對李三才敬佩有加,但對王錫爵卻有所看法。當年王錫爵回朝後在內閣與申時行一派和睦相處的樣子,令他們很是失望。
但是眾官員們都明白,李三才之於王錫爵,等於當年林延潮之於申時行。現在李三才回京,王錫爵回來接任首輔,以後朝堂上最風光的人就要是李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