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京城刮起了大風,紫禁城中也漫起了黃塵。
這時疫一鬨,兼之這場大風沙,往日繁華的京師大街上竟鮮少看見行人。
林延潮的轎子行過長安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荒涼的景象。
林延潮放下轎簾閉目眼神。
轎子從長安左門停下,林延潮步行進入皇城,然後來至文淵閣。
林延潮到了文淵閣前,立即有官吏上前道:“大宗伯,今日這風沙怪嚇人,讓卑職給你撣撣塵土。”
林延潮點了點頭,就有小吏給林延潮撣去官袍上的塵土,送來巾帕潔麵。
這王家屏主持內閣後,看來很多地方都是周到許多。
官吏在前領路,帶林延潮來到王家屏值房,一推門正見吏部尚書陸光祖,首輔王家屏,次輔趙誌皋都在值房內。
一見了林延潮,眾人都是笑了笑。
“大宗伯到了,來快入座。”
趙誌皋起身顯然要將自己位子讓給林延潮的意思,林延潮哪裡敢如此,連忙道使不得然後搶了一個末席坐下。
鬨完這套虛禮,王家屏開口道:“河南道禦史宗南彈劾漕河總督付知遠的奏章,宗海看了嗎?”
林延潮朗聲道:“回稟元輔,我早上已是看了,隻是山東鬨民變,那是地方官的責任,該撤職的撤職,該查辦的查辦,我不知怎麼會牽連的河道漕運上。”
王家屏與陸光祖二人對視一眼,王家屏捏須笑著道:“可是畢竟是燒了幾十條漕船,就事論事,河漕也是有責任的。”
陸光祖點點頭道:“眼下朝野上下對此事議論很大。這個付漕台,本部堂一直風聞他是能臣,也是乾吏,自任官以來大刀闊斧革除了很多積弊,當然循臣嘛,難免會遭人中傷。”
“但是正如元輔所言,我們也要就事論事,漕船被焚毀了乾係極大,若是因此耽誤了漕期後果不堪設想。要知道今年的漕額本來就不足,西北正在用兵,這東事又起,萬一明年就打戰,那麼倉場的漕糧就是三軍的根本啊,所以我們必須對陛下,對百官有個交代。”
林延潮聽陸光祖與王家屏之言,知道二人早有默契。
這陸光祖與王家屏關係很不錯。倒是化解了申時行,許國在位時,閣部麵和心不和的緊張局麵。
其實據林延潮所知什麼叫閣部相歡,其實就是陸光祖自持太阿,王家屏委心聽之。
陸光祖有事陳奏,王家屏都不會有異議,如此換來陸光祖的支持。
這也是沒辦法,王家屏可以稱作隆萬以來最弱的一任的首輔。但陸光祖則是不同。
當初天子聽從申時行意見用特旨欽簡趙誌皋,張位二人入閣時,陸光祖即上疏批評,謂此乃‘斜封墨敕,乃季世亂政’。
這一句話聽得懂的就明白,陸光祖一下子將天子,申時行,趙誌皋,張位這幾個人一起罵進去了。但是天子呢?卻退讓地表示下不為例。
所以陸光祖的強勢可見一斑。現在林延潮坐在這裡,就明白了陸光祖對付知遠不滿,這是要找他的麻煩。
連王家屏都禮讓陸光祖三分,對於林延潮現在這個虛名多於實權的禮部尚書而言,陸光祖的意見自己理所當然必須重視。
況且現在不少官員不滿付知遠,得罪了那麼多官員,自己如果明目張膽地支持他,不是將自己擺上對立麵。
林延潮想了想道:“以往我在歸德任同知時,付漕督任知府,故而對於他的為官處事深有了解。他辦事全憑一片公心,但是漕船被焚他倒也是難辭其咎,那麼不知朝廷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王家屏笑了笑道:“早聽說宗海是個念舊情的人,此言不虛啊,其實今日找你來也是想商量商量,我們這裡先形成一個共識,稍後在廷議上彼此就能消解分歧了。”
共識?
林延潮笑了笑,再看一旁的趙誌皋聽到這句話時,仿佛如夢初醒,當即點了點頭然後又閉目沉思了。
林延潮見陸光祖對趙誌皋微微露出不屑的笑意,王家屏則搖了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陸光祖道:“以本部堂之見,付督台在漕督任上一年不到已是引起很多爭議,與其罷免不如將他調離,我可以保他任倉場尚書,如此既為朝廷保留了一位乾臣,同時也免去了爭議,還能治一治倉場的久弊。”
聞言王家屏道:“太宰高見,本輔也以為倉場積弊太多,比漕河更需整治,將付督台調任也可平息朝堂上的議論,也是愛護,不知大宗伯意下如何?”
漕督,倉場尚書之位何等重要?放在這樣的場合商量,不用征詢其他官員的意見?不過這也很符合大事開小會,小事開大會的官場作風。
王家屏對自己還是相當不錯的,特地拉自己來私下商量,如此就避免了自己在廷議上屢遭打臉的尷尬境地。
現在意見的分歧,主要在陸光祖與自己這裡。
林延潮道:“太宰所言極是,漕督之任乾係重大,眼下朝野上下言論那麼多,放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來看,將付督憲調離漕河總督當然是最好不過了。”
“但是我們是否應該問過付督憲的意思?他正大力整治漕運之事,這時候將他調離是否違背了一位朝廷大員的意願,這也是我們應當考慮了。否則若是付督憲因事而誤會了元輔,太宰一片愛護之意,如此不是反而讓朝廷損失了一位乾臣嗎?”
聽了林延潮之言,趙誌皋微微睜開眼睛露出讚許之色,隨即又是合上。
至於陸光祖麵上一凜,一時不知說什麼,撫須嗬嗬地笑了兩聲,對此不置可否。
倒是王家屏道:“那麼宗海有何高見?”
林延潮道:“在下有一淺見,不如將付督台暫且停職來京交代敘職,讓朝廷當麵問問他的意見,以及漕河兩邊的情況,如此不是更好?”
聽林延潮一言,王家屏倒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而是看向陸光祖問道:“與繩兄意下如何?”
陸光祖笑了笑道:“大宗伯之見不失為穩妥辦法,不過朝廷有規矩官員三年一述職,這付督台任官不到一年就召他來京,倒是少有的事。”
說到這裡陸光祖笑了笑道:“這河漕總督乾係重大,沿海收糧起運、漕船北進、視察調度、彈壓運送等,均需總督親稽,而付督台來京一來一去滿打滿算最快也要一個月,這河漕上出了什麼差錯,誰來擔這個責任。”
林延潮聞言道:“太宰所言極是,是下官有欠考慮了……”
這時候王家屏伸手道:“誒,山東的民亂已是平定,暫且沒有什麼大礙,這樣吧,既是漕運之事關係重大,付漕台親自督運今年的漕船過津,朝覲陛下,彙報漕糧完成諸事不是更為慎重,你們看是不是更穩妥些?”
林延潮看了王家屏一眼,不由心道,真是人才啊!
陸光祖也是道:“還是元輔高見。”
王家屏笑著道:“本輔有什麼高見,還不是要借重各位的長謀。”
林延潮連忙起身道了一句不敢,而陸光祖則是坐著欣然受之,至於趙誌皋已是頭一斜……睡過去了。
當即此事定下,然後眾人又議論了二三事,都是人事之變動。林延潮在付知遠的事上開腔後,下麵就知趣的不說話了。在人事的提名上,自是陸光祖提什麼,王家屏就應承什麼。
林延潮和趙誌皋就坐在一旁全程喝茶的喝茶,睡覺的睡覺了。
到了這一刻,連林延潮也覺得王家屏有些太軟了。要是以往的吏部尚書碰到如此有求必支持的首輔,那麼不說是閣部相歡,當麵叫爹都是可以的。
幾個關鍵的人事議定後,林延潮從文淵閣回到禮部處理了幾件公文後,即是回府了。
到了府上後,林延潮立即將陳濟川叫來吩咐道:“你立即連夜動身去臨清一趟。”
陳濟川聞言立即道:“還請老爺吩咐。”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務需保密,我不會寫信以免授人把柄,我要辦的事必須著落在鐘騾子和他三千弟兄身上。你要告訴他,他與他的弟兄能不能翻身做主就看這一遭了。隻是鐘騾子那邊……”
陳濟川道:“老爺放心,鐘騾子早已將他的妻兒都送至臨清,請丘師爺親自照看。”
林延潮點點頭道:“這鐘騾子倒是一個曉事的人,那你告訴他事情鬨得越大越好!至於丘師爺與楚大江那邊你也盯著,讓他們睜一眼閉一眼,總之我要運河亂起來。”
陳濟川道:“老爺,這漕運之事關係重大,一旦鬨起來,朝廷那邊恐怕動靜不小。”
林延潮點點頭道:“此事叫以爭求治,此事早晚必須解決,故而長痛不如短痛。”
陳濟川道:“老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當即陳濟川已是立即動身。
而林延潮則在書房自言自語道:“故而我要等付知遠進京以後再辦,之前他當初任漕台,我是他的故舊,總要給他三分麵子,不能拆他的台。現在他一停職,如此漕運亂起來,正好給那些蛀蟲們一個教訓,也不枉費了我這麼久的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