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知道這一次回京以後,陳矩幫了自己兩次忙,一次是之前許國在天子麵前打自己小報告,是他私下提醒了自己,還有一次就是這一次湯顯祖被抓,也是他給自己通風報信,並將鄭貴妃叮囑張誠不利自己的事,秘密稟告給天子。
對於樂新爐,湯顯祖被抓,林延潮猜到必然是有人要將京中近來‘飛語’流傳的罪名栽到自己頭上,此事會直接影響天子對自己的看法。
所以陳矩連續兩次保住了自己,維持了天子的信任。
此事令林延潮感歎,內廷有一個強援是多麼的必要的事。
想到這裡,林延潮有些羨慕起王家屏,王家屏擔任首輔後,曾與自己說‘內不敢求知於宦官宮妾,外不敢得罪於賢士大夫’,就擺明了自己上下不靠的態度。
王家屏如此為官彆人看起來很慫,但其實也是一等政治智慧,手裡有什麼牌,就打什麼張。王家屏如此把官當簡單了,不會有大功,也不會有大過,將來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林延潮不是王家屏,他是要事功。
所以陳矩的態度對於林延潮而言,十分重要。
但是陳矩不收自己的禮,實在令林延潮十分不安。
他所求的到底是什麼?當初查抄張鯨家的時候,他於金銀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是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說他喜歡古玩字畫。所以當陳矩第一次幫自己時,林延潮也是嘗試著往這上麵送,但是陳矩卻沒有收。
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的忙比上一次的忙幫得更大,兩次加在一起,這人情林延潮也沒把握自己能還得了,所以還是探聽清楚陳矩的意思為上。
當即林延潮向陳濟川問明陳矩的住處,決定親自前往。
得知此事陳濟川吃了一驚,以林延潮今時今日的地位,前往去拜見一名太監是十分有失身份的。儘管陳矩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但是有失身份就是有失身份。
官員結交官宦是讀書人口中最不齒的行為之一。
“老爺,真要屈尊降貴去拜訪陳矩嗎?”
林延潮笑道:“怎麼不行嗎?”
陳濟川道:“既然老爺心意已決,那麼小人立即為老爺備馬車就是。”
林延潮點點頭,讓陳濟川去安排。
過了片刻後,陳濟川帶林延潮來到後院,原來陳濟川給林延潮備了一輛普通馬車。陳濟川道:“老爺,就讓我一人駕車帶你,如此可以瞞過他人的耳目。”
林延潮見陳濟川如此安排甚至欣賞,當即道:“有勞了。”
於是林延潮登上馬車,然後隨著陳濟川出門。
走到京中大街上明顯感覺不如從前繁華,因為京中近來鬨時疫,所以人一下子少了許多。
街道上有些空蕩,林延潮坐在轎上深感民生之多艱。
去年北直隸的饑荒,因為屯墾番薯,玉米有所緩解,但今年京中又有疫情。這個時代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數,實在是不太高。
林延潮來到陳矩的住處名叫中官屯。
林延潮聽這名字有些耳熟,他也沒料到陳矩會住在這個地方。
現在中官屯這地方不如後世聞名,原來是宮裡太監埋骨的地方,太監又稱中官,久而久之就叫這個地名。
這裡附近寺廟很多,大多都是宮裡太監年紀大了,乾不動活了,於是就住在這些寺廟裡養老,同時還要給已故的太監上墳。
據林延潮所知,這都是宮裡中小級彆太監沒有去處,才在這裡養老。似張鯨那樣還是收了上百個乾兒子,肯定看不上這。
而如陳矩這樣的大璫奉承的人多的是,也不會來這裡居住。住在這裡的都是苦命太監,年老後相互扶持才找了這個地方。
馬車行駛過,林延潮從車簾裡看去,但見目光空洞洞的老人坐在一旁。這些人沒錢養老,難免晚景淒涼,最後隻有到此。
林延潮搖了搖頭,然後陳濟川道了句‘老爺到了’,然後馬車即停了下來。
林延潮下了馬車,一見陳矩的住處不由吃了一驚。
馮保,張鯨當年的府邸如何輝煌,他都可是見識過的。似陳矩這個級彆的大璫住這個地方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命陳濟川拿著自己的帖子奉上。
這送帖子也很有講究,據王世貞的小道消息,當年張居正給馮保投帖子時,自稱晚生。此事據說太誇張,沒人敢信。
但是一般而言,內閣大學士投貼秉筆太監,彼此口稱侍生是經常有的事。
林延潮給陳矩投貼也是自稱侍生。
給陳矩府上把門的不過是一個小太監,他拿了帖子看了一眼隻道了一句‘你等著’,然後入內通稟。
過了一陣大門一開,但見是陳矩親自出迎。
“大宗伯屈尊至此,實不敢當,快裡麵請。”
林延潮也知門外不是說話地方,當即隨陳矩入內。
二人在正屋坐下,陳矩親自給林延潮奉茶道:“寒舍簡陋,讓大宗伯見笑了。”
林延潮笑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主人家德馨啊。”
陳矩聞言笑著道:“不敢當,不敢當。”
林延潮也見過不少京官裝清貧,在京裡的住宅甚至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但實際上老家的房子都蓋了幾十畝地了。他原以為陳矩也是如此,但今日看來陳矩是真清貧。
林延潮道:“公公清貧,林某實在佩服,難怪朝中大臣對公公都是交口稱讚。”
陳矩笑道:“我也不是故作如此,隻是我平日向佛,住在這裡可以日日聞晨鐘暮鼓,不是很好。再過個幾年,我從宮裡退下來,就到寺廟裡袈裟一披,了此餘生就好了。至於死後我也如一個僧人下葬。”
林延潮歎道:“公公了斷外物,實在令林某佩服。也正是因為公公慈悲為懷之心,兩度幫林某化解了大難,林某心中感激之情實在難以言表。”
陳矩笑了笑道:“大宗伯,此來一定是心底不安為何咱家屢次三番的幫你,故而前來相問吧!”
“其實當年咱們查抄張鯨家宅時,咱們與駱金吾已是一條船上。所以大宗伯不必介意的。”
林延潮心道,這話誰信啊。
林延潮道:“話雖如此,但公公屢次三番幫忙,林某也實不知有什麼可以報答的。”
陳矩聞言笑容斂去,然後問道:“大宗伯,你知道你與其他官員都不同的一點是什麼嗎?”
“這……林某愚昧。”
陳矩道:“你是能辦事的。這一次你拜禮部尚書回京之後第一次廷議,你說了什麼話?你還記得嗎?”
林延潮目光一亮一下子把握到關鍵。
“可是河漕?”
陳矩點點頭道:“當年這河漕之策,你與咱家第一次見麵時,你與我說要革除河漕積弊,必須用海運,這與咱家不謀而合。後來咱家又專門留心於此事,並且買了很多書,參考了你這海運之略,發覺正是一條著實可行的路子。”
“當時大宗伯不過是歸德的一名同知,卻能想到天下的積弊,著實令陳某沒有料到。不過當時並不以為意。但後來你去臨海拜訪前河漕總督王宗沐,然後又在廷議上提出了你的海運之略,我方越來越欣賞大宗伯你了。”
林延潮想到這裡,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這麼說公公也打算支持海運?”
陳矩道:“咱家支持得不是海運。咱家支持的是大宗伯你。咱家是佩服大宗伯的才乾,所以咱家想要為皇上,想要為江山社稷留下大宗伯如此的棟梁之才,有大宗伯在朝堂上,皇上可以安枕無憂,咱家也算為了國家做了一點事了。”
原來如此。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
“公公全然為江山社稷之心,林某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林某怕自己不能勝任,辜負了公公的期望。”
陳矩笑了笑道:“有什麼好辜負的,其實咱家最期望的,還是大宗伯入閣拜相的一日,當年張江陵不是說了?能安天下者,唯有大宗伯你一人。所以咱家很想看看張江陵說的話對不對,他看人的眼光準不準。”
林延潮自嘲地道:“這話恐怕當不得真,我也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的。但公公放心,林某既蒙公公如此看重,必然竭儘所能,不敢說保住這江山社稷,但為朝廷為天下辦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在此吾不甘於人後。”
陳矩點點頭道:“聽大宗伯這麼說,咱家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
林延潮道:“林某多謝公公了,公公以後能有什麼效勞的地方,請儘管吩咐林某就是。”
陳矩聞言笑著道:“大宗伯還是沒有明白咱家的意思,咱家幫大宗伯不求回報。隻求將來大宗伯能將朝廷社稷的辦好,如此咱家也就能跟著沾點光了。”
說到最後陳矩感慨道:“你不知道咱家這樣六根不全之人,此生早已沒有了指望。至於最後的一點執念,就是能夠留一點薄名於後世吧,就如同先監懷恩那樣。所以隻要大宗伯你能幫我完成此願,反過來還要是咱家感激你幫了這個大忙才是。”
林延潮聽這話不由詫異,陳矩這話說得十分誠懇,似肺腑之言,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