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林延潮提及海禁二字,左右聲音都是小了。
王宗沐目光一凜,然後調整了一個坐姿笑著道:“老弟此言老夫不明白了,朝廷從當年‘太祖立下的寸板不許下海’,到而今的許販東西二洋,何言海禁未開?”
林延潮知道王宗沐所指的就是著名的隆慶開關。
林延潮道:“可是月港開關卻不能解國庫之困乏。”
王宗沐問道:“老弟請繼續說。”
林延潮道:“隆慶年開海禁,老先生上疏朝廷言倭寇之誌非大,而在於玉帛子女爾,然海禁之後,倭寇襲擾,沿海百姓不及耕種,倚海為生者,亦生計斷絕。”
“當年倭寇圍困台州,也是老先生上疏朝廷,請求開海禁,讓沿海百姓得以謀食,也是通商貿便利,後來月港開關也有老先生一份功勞啊。”
王宗沐點點頭,這些奏疏都是他當年上的,雖要查到不難,但林延潮一字一句都是記得如此清楚,看來是下了一番功夫。
“不錯,老夫是如此說過,這也是承梓沙先生之教,他曾屢次與我言道,從福州至潮陽,廣袤千裡,地皆不毛,民皆賴下海為生,而海禁之後可謂千裡蕭條。”
林延潮問道:“梓沙先生,可是台州的府學教授姓王諱名一個諫字。”
王宗沐點點頭笑著道:“宗海也聽過吾師的名字,不僅老夫,嘉靖十四年狀元韓餘姚,吾同年嘉靖二十三年的狀元公秦華峰都出自他的門下。”
王宗沐說的是他的老師王諫,此人除了培養出王宗沐外,還有嘉靖十四年狀元韓應龍,嘉靖二十三年狀元秦鳴雷。
而秦鳴雷與王宗沐都是台州人,秦鳴雷的兄長秦鳴夏還是王宗沐的嶽丈。
林延潮當即道:“晚生當年也拜讀過梓沙先生的文章,他曾建議朝廷招潮州至福州產業多者為船總,領十船,立號造冊,於八月秋風起時販於南洋,來年四五月時歸,計貨二十稅一。如此既斷倭人腰股,海濱也能因富自保,自為藩籬,船稅少助西北之需。”
王宗沐點點頭道:“是啊,後來月港開關,又兼戚,俞雙位大帥圍剿,沿海的倭寇這幾年幾乎絕跡,老弟重提此事有何深意?”
林延潮知道王諫的學生弟子,以及王宗沐等很多台州籍的官員都是堅定的開海派,他們在朝堂上很有勢力,當年隆慶開關也是多虧了他們的努力。
所以這些人也是這一次自己來台州所要籠絡的。
林延潮當即道:“其實禁海之困,不僅是浙江,著實也困擾我閩,粵兩省多年,我閩地百姓不僅販賣南洋,還定居於南洋,這月港開關實有大功於浙,閩,粵三省,但可惜仍未得全功啊。”
王士昌,王士琦聽了都是默然,王宗沐一生最大的政績,一個是開海運,還有一個就是促進了開海禁。
“據下官所知月港歲入不過兩萬兩,這點銀子供給閩地兵餉尚且不足,又何況供應西北呢?此一不足。
“而且從台州至潮陽千裡海岸,隻有開月港一地,對於浙籍,粵籍商人而言如何有便利可言。浙江的湖絲,江西的瓷器都是東西二洋所需,又何必千裡迢迢從閩地出海?此二不足。”
“最重要是東西二洋船引,朝廷一年所給不過八十八隻,不及民間往來十一,可知不少地方仍有民船走私,如此朝廷稅賦怎麼收得上來,此三不足。”
王宗沐道:“老弟此來的用意,老夫已是知道了。開海禁之用,一是免除倭寇襲擾,二是通商往來充實國庫。”
“老弟此來說的是第二點吧。”
林延潮點點頭道:“確有此意。”
王宗沐道:“但是你可知開海通商便利,朝廷不是不知,朝廷也不是看不上那些錢,那麼為何遲遲不開,這其中道理老弟可是明白?”
林延潮沒有急著說話,一旁他的學生徐火勃道:“老師,學生可否試言?”
王宗沐笑著道:“這位是老弟的高足吧,老夫正要洗耳恭聽。”
林延潮笑著道:“老先生過謙,小徒拋磚引玉倒是可以。”
當即徐火脖朗聲道:“太祖祖訓片板不許下海,起因是當年沿海百姓不少都暗通張士誠,又加之後來胡懷庸案,但永樂年鄭和七下西洋已開海禁,但是朝廷覺得此舉開支過大,又是厚彼而薄己,故而禁海有此而起。”
“但學生覺得,這不過是表因而已,本朝國策乃是重農立本,無論是經商還是通海,都是棄本逐末,所以學生以為禁海之議根本在此。”
徐火勃說完,眾人都是點了點頭,王宗沐笑著道:“果真名師出高徒,見識不凡,不過……仍不能窺全貌。”
徐火勃聞言坐下,林延潮笑著道:“老先生乃當世務實學的大家,這等受教於前的機會,不要膽怯。”
於是徐光啟起身道:“學生有一淺見,聽說通海都是大商,其中不凡豪門巨室,官商背景如正德十二年進士,前廣東按察使林希元,即在老家同安任由家中豪奴駕船通海,官府不敢問之。”
“故而所謂的海禁隻是對普通老百姓而言的,對於這些真正的官商卻是絲毫無用出入自由,因此他們巴不得朝廷繼續海禁,由此操弄乾坤。”
聽了這話王宗沐笑容斂去,林延潮搖頭道:“此道聽途說之言,林按司駕船通番你可是親眼所見?不親眼所見如何當真?”
徐光啟為林延潮所斥當即滿臉通紅,拱手後坐下。
王宗沐在上首按了按,當即道:“老弟,他的話也未必沒有道理。”
林延潮道:“朝廷之策出於上而施於下,怎有地方官紳反而綁架政令之說,此說有些劍走偏鋒了。”
王宗沐笑了笑道:“老弟為官之道,真乃老成持重,老夫當年若有你如此,也不會在官場蹉跎多年了。不過以老夫所見朝廷禁海,真正的道理卻不在此。”
“晚生還請老先生示下。”
王宗沐道:“在老夫看來,海禁之所以持續兩百年,乃是與朝廷所主張的朝貢之製相左。朝廷一貫以來駕馭宗藩之策,一仰太祖成祖餘威,在九邊駐紮精兵以宣威,二在於朝貢以時,厚往以薄來而懷柔。”
“但是永樂時鄭和七下,厚往薄來結交南洋,路途上的開支巨大,故而才改為讓萬邦朝貢,許進而不許出,而後有了海禁鎖關之策。不過此策倒是在隆慶年時開了口子,北有封貢俺答,南則月港開關,雙管齊下後倒是讓倭寇,北虜都是消停了許多。”
說到這裡王宗沐舉起手來道:“自古以來天子居帝京,天子腳下方千裡內是為王畿,王畿之外,是內服與外服,內服乃百僚庶尹,受命於天子,而外服是侯﹑甸﹑綏﹑要﹑荒,乃方伯諸侯之地,服定貢賦的輕重,爵定位次的尊卑,外服需按時來朝貢,外服之外即是四夷,化外之民,不受朝貢。”
“這即是朝貢之製,也是華夷之辨的由來,一言蔽之在於一個禮字,天子以禮馭萬邦,隻要朝廷一日不取締朝貢之製,那麼海禁一日就不可開。”
聽了王宗沐的話,眾人都有一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所謂朝貢和海禁,其實一個就是海外貿易,由國家主導或者是民間主導兩種觀念。
明朝之所以要禁海,就是儒家一直以來華夷之辨的思想主導。
華夷之辨的核心,就是人倫關係的親疏遠近,套用在國家關係上。
比如儒家的核心思想就是仁,什麼是仁,就是愛人愛己,有等差的愛,父母子女最緊要,然後叔伯兄弟,同族,同鄉,同邦以此類推。
然後套用在國家關係上,對明朝而言,兩京十三省就是內服,大家是自己人,都是華夏百姓,然後是外服,就是明朝的宗藩,他們接受明朝的冊封,算是屬邦,所以也給予厚往薄來的朝貢便利,然後就是化外之民,對於蠻夷,明朝的態度就是一文錢的好處也彆想從我這裡拿走,看你不爽還要揍你。
因此朝貢製度就等於是籠絡宗藩的手段,譬如明朝為什麼要修長城,其實長城防禦軍隊效果有限,不過卻可以阻止商隊自由出入草原。
俺答封貢之前,人家俺答汗可是打到了北京城下燒殺搶掠,條件就是要朝廷互市。
到了明穆宗時,最後朝廷廷議以二十二票讚同對十七票反對通過與俺答和議之事。俺答接受封貢,明朝開放互市並與蒙古右翼議和,從此雙方有了近百年和平。而後明朝草原政策改為一攻一守之策,集中力量屯駐重兵於遼東對付南遷的蒙古左翼及女真。
所以沒有朝貢政治,就籠絡不了俺答汗,明朝的外交策略也就無從談起,同樣海禁一開,那麼朝鮮,安南,琉球都可以通過民間貿易,從明朝這裡獲得所需,那麼以朝貢為導向的官方貿易就沒有這個必要。
這些朝貢國又何必如此順從的接受明朝的冊封,以換取最惠國待遇,整個朝貢體係也就崩掉了。
當然這些話朝廷也不會明白的與臣民說的,更不會寫在文字上,如此就不是咱們天朝上國的厚道形象了,要不是王宗沐的一番話,眾人是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