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
豐臣秀吉侵朝之後,但是明朝上下意見不一,其中石星最堅決主戰,力主入朝抗倭,這才使得天子下定了決心。
後來又是石星主持對日封貢之事,並全權委托沈惟敬。
最後封貢失敗,豐臣秀吉再度侵朝,此事令萬曆皇帝大怒,最後以裡通倭寇的罪名,將石星下獄論死,其子流放。
朝鮮以為石星對朝鮮有再造之功,為石星不平,在石星死後於國內為石星設祠祭祀。
不僅朝鮮認為石星冤枉,滿朝文武也為石星喊冤,認為封貢之事失敗,完全是沈惟敬這個大忽悠的緣故,石星隻是因為被沈惟敬欺騙,在援朝這件事上他還是敢作敢為的。
於慎行在致仕後對石星雖表同情,但自己的《穀山筆塵》的書中指出了石星三個必敗之處。
一,封貢之事,本該由禮部負責。但禮部當管則不管,逃避責任,兵部不該管則管,越俎代庖,最後落得‘兵臣誤則死於法,禮臣誤則免於罪’的結果。
二,在於石星全權推脫沈惟敬的緣故,於慎行感歎整個大明上下除了沈惟敬以外,找不出第二個精通日本國事之人,導致所有人對沈惟敬都是聽之任之。
三,在於朝堂上對於日方略,一會兒由閣臣主持,一會兒由兵部主持,一會兒由言官主持,大家對於日本一點了解都沒有的情況下,製定各種戰守之策,當時朝堂有種意見,是命暹羅從海上出兵襲擊倭國,搗其巢穴。
這種意見被諸公引為奇策,不說暹羅已經向大明絕貢三十年,就說於慎行曾問讓暹羅出兵的大臣,暹羅位於倭國的何處,對方茫然而不能答。至於石星連日本關白是誰,因何出兵朝鮮都不知道情況下,沒有任何廟算下,就草草製定作戰方略,也實在是太草率了。
因此石星最後落個論死的下場,也是不冤。
有這個前車之鑒,林延潮也是決定進行補救。
他知道之前在廷議上他之所以能令所有廷臣一直讚賞,就是因為他既拿出了方略,也拿出了擔當。
林延潮出麵主動將冊封的事攬到了禮部身上,也可以視作為禮部爭了權,這承擔了風險,也可以說抓住機遇。
曆史上禮部對於這場明日大戰絲毫幫助也沒有。
眼下冊封豐臣秀吉的話,林延潮已是放了出去。
不過林延潮知道,就算辦不成,他也不會落到曆史上石星那個下場,但是對於自己的威信,聲望,以及皇帝的信任器重有所損失。
但是辦成功的機會有多少呢?
豐臣秀吉會肯接受大明的冊封嗎?
林延潮覺得,以豐臣秀吉對於明朝的了解,並不比明朝對他了解多多少。
否則曆史上豐臣秀吉臨死前,知道侵朝戰爭失敗時也不會說出,自己貿然侵略朝鮮的行為,會導致明國,朝鮮反攻日本而遭其禍。
林延潮回部之後,募集出使倭國的使者。
沈惟敬這時候還不知道在哪裡混,而且林延潮也怕被他坑,所以還是另選人選。
此事非膽大心細之人不可。
所以得到天子詔令要冊封豐臣秀吉,林延潮先向陳濟川問道:“你們老家可有熟悉倭事之人。”
陳濟川道:“我們陳家與琉球多有往來,若說是熟悉倭事,不如委托給琉球。”
林延潮聞言腳步一停,當下道:“琉球?”
琉球在自己的老家福州府設有柔遠驛,每次琉球來明朝朝貢,都是在柔遠驛住下。
可是琉球與島津家等九州諸國可能有所往來,但對於中樞的豐臣秀吉可能說不上話。
不過眼下倒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朝鮮與琉球二國,在明朝是享受‘最惠國待遇’的,多年來與明朝的封貢貿易令琉球積攢了大量財富,所以在利益麵前琉球可以稱得上‘琉鐵’。
到了衙門後,林延潮當下將主客司郎中董嗣成,會同館主事等人禮部官員叫來商議冊封之事。
眾人推舉來推舉去,也是以為要通過琉球的中介,然後與倭國進行往來。
原因是琉球與大明打了多年交道,咱們信的過。同時琉球對於大明的忠誠,也是比較有保證的。
這就如同豐臣秀吉通過對馬的宗家與朝鮮打交道一樣。
於是會同館主事向林延潮推舉了琉球官員鄭迵。這鄭迵是漢人在琉球後裔,曾在國子監就讀六年,深慕大明文化,算得上琉球裡的親明派。
琉球國官員鄭迵現任長史,深得琉球國王的信任,有些實權在手,明朝可以派官員出使琉球,再通過鄭迵的幫助,派隨行人員從琉球再至日本。
林延潮聽了下麵官員的意見,深感大明外交人才的缺乏。
確實有點除了沈惟敬外,全國上下找不出第二個人的感覺,所以此事隻能通過琉球中介。這是目前唯一向日本聯係的方式。
但是對於琉球,大明真的可以信任嗎?
林延潮接見琉球館的琉球使者馬良弼。
根據會同館,所報這位馬良弼是當今琉球國的國舅,同時還是護間切的地頭。
琉球製度與日本相似,所謂的地頭類似於日本的大名。隻是這個大名轄區隻有一到兩個村而已。
了解到這些細節,林延潮感覺大明外交工作也不是一無是處。
禮部衙門裡。
琉球使者馬良弼帶著幾名隨行人員來到堂下一臉忐忑。
當即有幾名官兵上前給幾人搜身,檢查完畢後,方才將馬良弼一人放進了屋子。
屋子裡,馬良弼看見一名穿著緋袍的年輕官員,這人不用多想他就知道對方現在是主管禮部主客的林延潮。
麵對林延潮,馬良弼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堂上林延潮正在書架前一邊拿著書,一邊轉過頭看向對方道:“你起身吧。”
馬良弼正覺得對方態度和藹時,下一句話對他而言就是晴天霹靂。
“聽說琉球島上駐有倭國的使者?”
馬良弼聞言一驚,然後道:“回稟侍郎大人,沒有此事……”
林延潮道:“沒有?萬曆七年時本朝冊封琉球使者到了琉球當地後,卻受到倭國的人員的威脅,這些人是什麼人?”
馬良弼猶疑不敢回答。
林延潮走到了對方麵前,馬良弼主動彎下腰。林延潮居高臨下的道:“你不說?那本部堂來說,這是島津家的人對嗎?”
馬良弼吃驚道:“侍郎大人居然知道島津家?”
林延潮擺手道:“不僅知道島津家,還知道島津家是九州的強國,幾乎已是一統九州,但因此遭到了豐臣秀吉的征伐大軍!”
馬良弼再度跪下叩頭道:“侍郎大人果真對小國,倭國之事洞察清楚,小使去年離開琉球來京時,豐臣秀吉剛剛出兵討伐九州。”
林延潮道:“那麼你覺得此戰誰勝誰負?”
馬良弼道:“這。”
林延潮失笑道:“罷了,這不重要,無論知島津家凶多吉少,那麼爾琉球國與島津家相互溝通,並行進貢之事,此一仆二主之所為,難道你們琉球國上下自以為欺瞞的過本朝嗎?”
馬良弼滿頭大汗地道:“小使不敢……”
林延潮道:“今日叫爾來,就是告誡汝國王,不要以為琉球距大明有千裡之遙,遠懸海上,就可以欺瞞上朝。”
“這一切之事本官都一清二楚,告訴你當年隋帝遠征琉球的事,換了本朝一樣可以辦到。彆的不說,僅說以後停止封貢,琉球還能再撐幾年”
“下邦不敢,下邦不敢。”馬良弼連連言道。。
說到這裡,林延潮道:“不過此事本官不打算上稟大明天子,本部堂並非同情爾等,而是因為本官與琉球的關係。”
馬良弼仿佛絕處逢生,當下道:“侍郎大人所言極是,當年要不是侍郎大人救命之恩,我琉球船民就被人當作倭寇殺了。你對我琉球國的再生之恩,我們琉球人上下都是感激不儘的。”
“我琉球國永遠忠於大明天子,在大明天子以下,我琉球上下都以侍郎大人馬首是瞻。”
林延潮點點頭道:“這話你們國王來說還差不多,但如此你也知道本官為你們當了多大的風險。現在本部堂為禮部侍郎,這一次奉命主持對倭冊封之事,告訴你一句本國很可能要與倭國開戰,兩國之間,爾琉球事哪一邊?”
“當然是大明,大明是我琉球的父母之邦。”馬良弼毫不猶豫地道。
“是嗎?那麼你們琉球對於倭國所知的情報,務必一字不漏的稟告給本部堂,不許有所隱瞞知道了嗎?”
馬良弼當下認真地道:“絕對照辦。”
林延潮當下敲打了馬良弼一番,當下命他協助大明使者前往琉球封貢之事,同時要求琉球國王在將來豐臣秀吉與大明有所衝突時,必須堅決地站在大明一邊,不許有任何違背的想法。
於是林延潮以親自草擬了一封國書,最後決定由工科給事中林材為正使,而林延潮的同鄉陳行貴為副使,一並通過琉球出使日本。
為了照拂這位同鄉,林延潮上表天子,給陳行貴賜官,授予行人司行人的官職。
行人司行人乃是正八品京職,是進士初授的官職,十分風光。
對於陳行貴一名普通的商人而言,一下子能升任行人司行人,不僅對於陳行貴,對於海商出身的陳家,實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當然好處也不是白給的,陳家必須負責出使琉球的船隻,水手的募集,對於陳家而言,船隻,水手都是現成的,而且還能光明正大的跑一趟琉球作生意何樂而不為。
但是陳家也必須配合林延潮滲透琉球國,加強大明對琉球國的監視,影響和控製。
對林材而言,林延潮也是對他麵授了一番機宜,出使琉球不是一件美差,但若是達成使命,對於林材的政績而言,也是濃重的一筆。
這樣的事不僅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是必須托付給心腹來辦,出使日本冊封豐臣秀吉不過是表麵,但林材,陳行貴最重要的還是肩負試探日本虛實的任務。
因為促成封貢之事,林延潮等於調動了自己的力量。
這日天氣正好,晴空萬裡。
京城郊外,一個古亭之內。
林延潮以及一眾禮部的官員們將馬上要出使琉球的林材,陳行貴送出京城。
這海上一去風高浪急,並非是一件絕對太平的差事,但眼下林延潮也唯有將重擔托付給自己這兩位同鄉身上。
隨著他們同行的還有一隊數十人的使團,他們身上攜帶著禮部給琉球國王,豐臣秀吉的國書。
他們此去福州,從福州上船再前往琉球,部分人留在琉球後,他們再通過琉球轉道日本,麵見豐臣秀吉。
送彆之時,林延潮對二人道:“兩位此去琉球,一路平安,而林某將國事托給你們了。”
兩位同鄉麵對這樣的場景也是感慨。
陳行貴道:“部堂放心,當初你我一並同學,一並榜上題名,今日一並報效朝廷都是人生快意之事。在下必不負部堂所托。”
林材倒是豪氣乾雲當即道:“讀書時候常常遙想蘇武,張騫的氣節,不意今日在下也能與前輩一樣青史留名,部堂放心,在下為國家為社稷,義不容辭,就算不能達成,也必不辱國體。”
林延潮見此深深作揖道:“無論能否達成使命,兩位隻要平安回來就好,其餘話不多說了,林某靜候二位佳音。”
然後林延潮給二人各敬了一杯熱酒。
林延潮知道就算他們此去一切順利,但所謂的佳音,也要一兩年後方能傳到自己的耳中了。
古代消息隔絕,國家外交唯有這樣靠人的腳步跋涉於千裡來傳遞消息。
即便如此,外交使者還要隨時麵對著各種不測。
痛飲熱酒之後,二人當即上馬,並在馬上都是向林延潮一抱拳。
林延潮也是追出數步抱拳相回。
當下二人策馬揚鞭再不回頭,使團也是隨之前行。
林延潮站在亭子上,遙望二人的背影,站立了良久。
一直等到人馬沒入了天邊,林延潮方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