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茶還未喝了一會功夫,接著府衙裡幾位通判,推官佐貳官員等等也上門來賀。
林延潮已是頒下明令,正月時州縣官員隻要向上一級官員拜賀就好了,不要越級來府衙拜賀。
幸好提前下令,否則歸德府下麵州縣官員,按照以往慣例過年還要跑到府城來。
林延潮下令後,歸德府其他州縣官員這才不敢上府城拜賀,不過作為府屬縣的商丘縣的大小官吏仍是上門。
所以這一日,府衙十字街前車馬攔道,好生熱鬨。
對於眾官員而言,正月衙門封印沒有公事,還有美酒佳肴款待,對於忙碌了一年的他們而言,也是一個難得的日子。
不少人喝了幾口酒後,即離開府衙,趕回家裡。與門前拜賀的新客摩肩接踵,交錯而過。
更多人則是開懷暢飲。
林延潮身處後堂裡見客,聽的堂外都是一片喧鬨之聲。
林延潮笑了笑,一旁何通判道:“平日大家身在公門都是拘謹的日子多,去年也是太辛苦了,今日府台也由他們鬨一鬨吧。”
“一張一弛,這本府知道,”林延潮也是由官吏們今日放鬆一下,這時他忽然話鋒一轉道,“對了,何兄在歸德為官有六年多吧?”
何通判一愕,然後道:“是啊,萬曆七年來此,快要七年了。”
“何兄兩榜出身,難道不曾想動一動嗎?”
何通判聞言猶豫了下,然後道:“府台何出此言?”
林延潮笑著道:“何兄,你的科名在我之上,論資排輩何兄同年之中就是三甲出身,也有躋身藩臬大員,所以林某向何兄問一問。”
何通判歎道:“何某當年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以致仕途毫無寸進,府台不可能不知吧。”
想到這裡,何通判搖了搖頭道:“林府台,下官早已熄了仕進之心,隻求任滿後就向朝廷乞骸骨歸鄉。”
林延潮道:“何兄,這是你肺腑之言?”
何通判一愕,自己才四十多歲,身子也還算健康,若真乞骸骨,也是有點不甘心。
何通判猶豫道:“府台,何某當初也不是沒有翻身的機會,但是我就是舍不下這個麵子,或者說是讀書人那一點呆氣。何某這一輩子清高久了,就想這麼清高下去,不願向人低頭的。”
林延潮肅然道:“何兄,你這麼說,是沒有把林某當作你的朋友啊。”
何通判訝道:“府台何出此言?何某心底一向對府台是敬重的。”
林延潮揮了揮手,陳濟川知機退到門外去。
林延潮道:“那為何你遇到這等難事,卻從不向林某開口,這是朋友之義嗎?”
何通判一時失語。
林延潮道:“你擔心欠林某人情?”
何通判立即否認道:“不,府台,你是知道何某,是何某一貫固執,從不求人。”
林延潮捏須道:“方才吳彆駕贈了我一千兩銀子,想托林某在閣老那邊說話,為他求官,這禮我沒有收,而且退了回去,原因無他,吳別駕與本府不是一條心。”
“但何兄你卻不同,自到府以來,你我一貫交好,相互扶持,所以何來輪到你求人。”
何通判有些感動道:“何某何德何能,蒙府台如此器重,何某確實已對仕途心灰……”
林延潮伸手一按,打斷何通判的話道:“自本府升任後,本府的管河同知空缺已久了,首輔詢問本府有無合適之人推薦,若沒有吏部就自行派官。”
何通判吃了一驚,林延潮居然可以插手至府內官員的任命,手眼通天到這個地步,真不愧是申時行得意門生啊,也難怪吳通判要如此巴結林延潮了。
何通判沉思了一陣道:“何某與首輔素無來往,怎麼能平白無故受此大恩。”
林延潮聞言雙眼一眯,但見他拂然道:“何兄,你如此之言,置我於何地?”
“向朝廷推舉治下合格勝任之官員,不是身為知府本分?首輔從朝野選拔賢良,德才兼備之官,不也是應有之義?”
“何兄,你若還有心仕途,那麼首輔一句話下,官場上再也沒有人敢為難你。與你為敵,就是與首輔為敵,那也是與林某為敵。”
說完林延潮伸手指了指自己,然後看何通判的臉色。
但見何通判額上滲出汗來,用帕擦了擦汗後認真道:“既是如此,何某明白了,府台與首輔的大恩,何某日後必犬馬相報。”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扶起何通判的肩膀道:“何兄,你的人品林某是信得過的,河工之事關係重大,這千鈞重擔以後就托付你了。若是本府將來有移任的一日,你也要將河工的事給老百姓辦下去。”
何通判正色道:“下官一定辦到。”
說完林延潮將何通判送出了門。
林延潮先是喝了口茶潤潤喉嚨,然後接過陳濟川遞來的單子看了一眼,繼續見其他官員。
林延潮馬不停蹄地見了有十幾人了,也是口乾舌燥。這時陳濟川又道:“農商錢莊的陳掌櫃,張掌櫃都來了,在外麵等候了許久。”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可我記得,今日並沒有見他們的安排。”
陳濟川道:“聽說是有其他事。”
林延潮心想還是些時間,就見見兩位老朋友,也是現在的合作夥伴。
“那就在偏廳見吧!不要讓人看到。”
說完林延潮起身,陳濟川引陳行貴,張豪遠二人從側門到偏廳見了林延潮。
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兒時朋友,林延潮少了一些拘束,對二人笑道:“你們二人今年都是發了大財,怎麼不回家看看?也好衣錦還鄉。”
陳行貴,張豪遠都是笑了笑。
陳行貴笑著道:“府台有所不知,張掌櫃今年在歸德收了一個偏房,新婚燕爾,看來是不打算回老家。”
張豪遠一臉不好意思,又是道:“陳掌櫃不是在蘇杭也收了一妾室嗎?”
陳行貴擺了擺手道:“我先娶妻後娶妾,也沒什麼的,倒是張掌櫃的正室在哪裡呢?”
張豪遠氣得不說話。
林延潮也知道張豪遠不比陳行貴,家裡沒有扶持,早年出來行商,故而沒有娶妻,直到現在才安定下來。
林延潮向張豪遠問道:“妾室是良家女子嗎?”
張豪遠道:“是,隻是家境清寒了一些。”
陳行貴笑著道:“現在張掌櫃發達了,可是看不上人家了?”
張豪遠氣道:“哪裡有這樣的話,這女子是我相識於寒微,沒錯,她不是大戶女子出身,但我從未嫌棄過她。隻是家裡一直是想讓我回老家娶妻,父母之命不敢違,所以隻能先收作偏房,我打算等有了身孕後,就啟稟父母明媒正娶進門”
林延潮點點頭道:“這倒也是一個辦法。不過你若真有心廝守,還是先明媒正娶的好,若是嫌老家路遠,你可以寫信回家稟明父母,然後由我替你家娘子為保山,並代為操辦婚事,你看如何?”
張豪遠聞言大喜道:“由府台當今文魁出麵,那真是我張豪遠極有麵子的事,多謝府台了。”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道:“你是我總角之交,這點小忙,何足掛齒。你若是成親,我也替你和你爹高興才是,嗯,不知張總甲他身子可好?”
張豪遠笑道:“還好,不過我爹早不當裡長了,他說當年在社學時,不知府台是文曲星,不然早好好與你親近了。”
林延潮笑道:“告訴張總甲,現在也是不晚啊。”
聊著年少時讀書的事,三人都是大笑。
張豪遠辦妥了一件壓在心頭已久的大事,更是高興非常。
三人聊著,陳行貴道:“說完了私事,這裡有一件公事還與府台稟告。”
林延潮道:“今日談公事,定是要緊,你說。”
陳行貴正色道:“是有關柘縣修堤淤田的事。”
林延潮聞言身子往太師椅的椅背上一靠,皺眉道:“是關於孫稚繩嗎?”
陳行貴點點頭道:“看來府台已是有耳聞了,確實是與孫先生有關。”
“仔細說來。”
“今年拓縣修河之費超過之前錢莊所給的預算了。府台也知道拓縣官員的工食銀,以及今年夏稅秋稅都存在我們錢莊,加上府裡撥給拓縣的河工銀,以及我們農商錢莊墊付一部分錢款都計算在內了,之前說好了,墊付的錢,是打算柘縣賣掉河邊灌淤後無主荒田,再以錢息相抵。”
“但是現在府裡河工銀已是墊完了,我們算過賣掉灌淤後的無主荒田,仍不夠相抵,但拓縣仍是要我們錢莊繼續墊付銀子,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拿拓縣官員公食銀,要上繳朝廷的稅賦相抵了,如此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故而我這才來稟告府台。”
林延潮知道,修河河工銀,除了省裡撥的銀子外,就是自己從農商錢莊,梅家借來的錢。沒錯,錢莊,梅家借來的錢,林延潮是要還一大筆利息的。
但經過趙家'主動捐款'後,以及賣掉灌淤後的淤田,不僅足夠完成工程,而且還有銀子剩餘,剩的還不少。
林延潮當下起身質問道:“拓縣搞什麼名堂?為什麼本府撥給其他縣的河工銀都有剩餘,唯獨拓縣將錢用的一乾二淨?還拉了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