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坊買完書,僅僅是程文大集,就有厚厚半人高,加上會試鄉試程文,林延潮一個人也是抱不動,隻能由店家派人陪林延潮送到家裡。換做其他讀書人,每天讀這樣半日高的書,都要頭疼死了,但對於林延潮而言,也不過是個把月的功夫。
林延潮回到家裡,淺淺給林延潮沏了杯茶。林延潮接過茶來,對淺淺道:“家裡要是請個下人來就好了,你就不用辛苦服侍我了。”
淺淺笑著道:“是啊,所以你要努力讀書,將來中了秀才後,才能風風光光的迎娶我。”
林淺淺又再三叮囑。
林延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彆煮我晚飯了,我要用功讀書。”
林延潮當下捧了茶,取了兩塊蘿卜糕走上小樓。
這番散散心後,精神更好,拿起八大家文鈔又讀了起來。旁人讀書都是看著書讀,但林延潮因為已是背下的緣故,就負著手,憑著腦海裡的記憶背讀。
朗朗讀書聲,又回蕩在小樓裡,曾國藩說過讀書之法,讀書要讀出金石之聲。林延潮邊讀邊覺得讀書聲飄飄意遠,能回蕩於胸。
稍稍停頓,喝一口淡茶,潤一潤喉嚨,口齒生津,起聲再讀。
讀韓愈之文,但覺得氣勢磅礴,如大江大河,渾浩流轉。
讀蘇軾之文,其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裡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
這樣的文章清韻不匱,聲調鏗鏘,真是越讀越有感覺,初讀時尚摸到邊,再讀再三才慢慢品出了點味道。
讀完文章後,整個人都是十分舒暢,思路通暢。
想起還有一卷文章沒作,方才剛讀了好文,林延潮正好很有下筆衝動。
寫得卷子多了,林延潮習慣在寫卷子前,看一篇文章,如此下筆寫出來的文章,更加生動,能直抒胸臆。腦中的靈感一直不絕,能達物我兩忘的地步。
林延潮不由想到,這就是滿腹經綸後,下筆如有神的境界嗎?不過我眼下肚子詩書儲備尚淺,才要用如此辦法,但要考試時哪裡有書借來看,所以我還要多讀書才是。
林延潮當下磨墨提筆,在卷子唰唰地寫起來,偶爾停下片刻,斟酌字句,順手拿起蘿卜糕一並就著茶水吞下。
蘿卜糕吃完,茶水還有半壺,但文章已是寫完了,卷子寫得很滿意,不足之處就是卷子旁沾染了些許油星。
咚咚!宣政街上的鼓樓響起了定更鼓。
林延潮抬頭看向窗外,原來不知不覺天色已是將要暗了,林延潮聚精會神地讀書寫文,竟是對時間流逝,一點也未察覺。
林延潮掌上燈,眺望著坊巷屋舍間的燈火,陡然鼻尖一涼,下起雨來,雨水淩亂地從屋簷上斜落,打在了烏黑的瓦片上,一點兩點,數點一並打濕。
林延潮將窗戶一合,下了樓,拿起雨具與淺淺說了一聲,獨步走了出去。
走在河邊,雨滴在河水上飛濺,林延潮走在河邊屋舍的屋簷下,慢慢而行。
疾雨隻是下了一陣就小了,通津門樓下的繁華之地又重新熱鬨起來。
通津門樓俗稱青門樓,因下通舟楫,所以被稱為通津門樓,通津門樓西麵一裡的利涉門,都是當初的羅城南門,隨著省城擴建,羅城的城牆被廢,但當初城門上的譙樓仍是保存下。
曾鞏為福州知州時,曾寫道,紅紗籠燭過斜橋,複觀翬飛入鬥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一溪潮。
這首詩寫的是北宋時利涉門外安泰河的美景,眼下利涉門通津門,靠近府學,又臨著撫院,既是讀書人聚集之地,也是達官顯貴居所,夜晚十分繁華。
林延潮走在南岸上,望著河對岸的小街曲巷,又響起了簫鼓之聲。不少達官貴人,富家公子撐著傘,從拱橋上走過對岸,夾岸樓閣中的青樓女子,臨軒而立,湖綠,淡紅的衣裙招展,目光撩人。
南岸上,屋簷下避雨的行人拍打著衣裳,待見雨水小了一些,又重新趕路。
雨水打在紙傘上,冷風拂在臉上衣上,林延潮望著河對岸的夜景,仿佛如一副美麗的水墨畫,這樣的墨色絕不是大都市的高樓大廈,以及後世拆了重建的人造景點,能渲染出來的。
獨自走在河邊,林延潮不由哼起了歌來。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
路裡風霜,風霜撲麵乾。
紅塵裡,美夢有多少方向;
找癡癡夢幻的心愛,路隨人茫茫。
……
林延潮哼著當然是粵語版,這首曲子與當初唱這曲子的人一般,都是心中大愛。
林延潮邊哼歌邊走,突聽幾聲曲笛鼓點,轉過頭看到河對岸的拱橋前有一園子,裡麵有儒林班在唱戲。林延潮當下舉步過橋,走進園子,園子十分寬敞,種著花木,中央搭著戲台,戲台前搭著棚子,有十幾張四人方桌,坐了八九個人,一旁還有水榭。
水榭裡用帷幕遮起,似有人家帶著家眷來聽戲。
雨水從屋簷上往下濺落,戲台上鑼鼓齊響。
林延潮來到斜對戲台的一張方桌前坐下,收了雨具,擱在桌旁滴水,一旁自有人上來問道:“客官喝什麼茶?我們這裡煎茶很好。”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就來一壺煎茶。”
“客官要什麼糕點?這裡有山藥糕,栗糕。”
“嗯,那就山藥糕,栗糕各來一份。”
戲台上,出來一個女旦,悠然唱到,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這不是陌上桑嗎?”
不久茶和糕點送上桌來,林延潮喝著茶,吃著糕點,看戲聽曲,一旁的人也是吃茶閒話。
還是城裡好,這市井生活的俚趣,一股天下太平,四方無事的慵懶,令人有幾分熏熏欲醉。
一出戲完,當下有班主拿著戲折子來到桌前,有人給了賞錢點了一出子都。
又聽了一出戲,林延潮見雨小了,當下拿了傘回家。
漫步於河邊,林延潮領略著市井繁華,讀書人常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林泉野徑,自有閒逸瀟灑的意境,不過避世遠居,終隻是小隱,至於大隱,大隱隱於朝,就是身居廟堂,卻誌在玄遠的讀書人。東方朔曾道,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林延潮心想,這大隱的境界,自己目前是辦不到了,不過中隱可以嘗試一下,一麵享受市井繁華,聽曲喝茶,一麵矢誌讀書,不改其誌,亦忙亦閒,又遠離饑與寒,這麵上可以稱得上中隱的境界吧。
次日林延潮到了林府,拿了昨日寫的五篇文,給林烴看了。
林烴一篇一篇看了,點頭道:“一篇佳過一篇,特彆最後一篇,頗有唐宋大家文風,有那麼點理辭氣兼具的意思了。”
林延潮聽了一喜道:“回先生,弟子今日一直在讀東坡先生的文,特彆喜歡那句,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林烴聽了微笑點頭道:“善。不過東坡居士的文風妙而多變,等閒模仿不來,你也無需去模仿。你有天縱之才,大可博采眾家所長,將來獨樹一幟,不拘於前人。”
林烴這麼說,林延潮頓時受寵若驚,心道我有這麼厲害嗎。
“不是為師胡亂誇你,你一個月,你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讀個這個境地,已是不錯了。但僅靠八大家文鈔一篇還是不夠,眼下你可以讀文選了。”
昭明文選是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組織文人所編,選錄了先秦至南朝梁朝,八九百年間、百餘個名家之作。昭明文選,就相當於明朝的古文觀止了,隻是少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但比古文觀止要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