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塘鄉永安裡,往西到省城西門,莫約十裡出頭的路程。
閩水至洪塘鄉分流出烏龍江和洪江兩條支流,從永安裡至縣城,要渡得是洪江。洪江上多泛濫,巡撫,鎮守中官多次在河上修橋,先是浮橋,後是石橋。北宋鹹平三年曾建好一石橋,稱洪一橋,宋紹興七年建造洪二橋。但洪二橋已於明成化十一年被洪水衝毀。
僅餘下洪一橋,因地近洪山,也稱作洪山橋。過了洪山橋就是官道,也是入閩官道衫關道的終點。
橋旁有一集鎮,稱為洪山集鎮,埠頭上停著建寧延平兩府來的貨船。
埠頭上稅課局的關口,挎著腰刀的巡欄維持著秩序,穿著短褂的商販,伸出無數雙攥著銅錢的手,在那排隊捐稅,巡檢司的弓兵拄著槍,無精打采地站在那,也懶得盤查了,隻是偶爾才嗬斥一番不守規矩的百姓。
走過了渡口,過了古廟西禪寺,又行了一段路,省城的西門漸漸清晰起來。
官道邊的接官亭旁,停了五六頂轎子,還有一溜的騾子,駕馬,套車遠遠的排在後頭,不說佇立的官兵,僅是轎夫馬夫就有上百人。
二三十名官吏,穿戴一新,官服上各種補子的圖案聚在一起,好似進了百鳥園般。
他們拱著手候著在那,不時伸長了脖子,朝官道西麵眺望,不知候著哪位大員駕臨。看那些官吏此起彼伏打哈欠的樣子,看樣子他們比自己還早起。林延潮多量了幾眼,幾名官兵就吹胡子瞪眼,虛抽馬鞭,嚇得大伯立即將林延潮的頭強行扭了過去。
省城在嘉靖三十八年時為了防倭重修過,重新包磚,外增了敵台,挖了塹濠,城周三千三百四十六丈有奇。城門前最雄偉的還是一排排進士牌坊,這是侯官,也是府城的驕傲。
乘著日頭還不毒辣,百姓們趕著進城,城門口巡檢,官兵盤查行人,弄得大半進城的百姓都隻能堵在城門口。
在林延潮眼中城牆在越來越高,官道也是越來越擁堵,三人隻能放慢腳步。
道路兩旁頭上插著蛇簪,褲管彎得一邊高一邊低的疍家娘,雙手高舉著魚筐,沿街兜售。菜販子們則是挑著擔子,背著籮筐,隻想挑城去,這樣一擔就能多賣個幾十文錢,但他們得事先指望課稅局少盤剝一些。
各色牙子吆喝著各種調子,吆喝生意,在他們背後跪著好幾排麵黃肌瘦,衣裳不整的男男女女,每個人蓬亂的頭發上都插著草標。
麻衣上滿是跳蚤的乞丐托著碗大步從牙子麵前擠過,遇到穿著富貴點的人家,就蹭過去乞討,若是不給就臟他們衣裳。
與百姓越貧瘠,城下越畸形地繁華,越靠近城門,官道兩旁人眼越多,屋簷幾乎垂到眼前,民居鱗次,魚鹽成市。一高一低的叫賣聲,始終就沒有在耳邊停過,兩邊的攤販都將攤子擺到路肩,五丈寬的官道隻剩下一半。
省城的繁華,倒是刷新了林延潮閩中貧瘠的印象,但是想想也是釋然。
省城是什麼地方,機關辦事衙門的囤積之地。
關關自己說得上的衙門,這城內就有巡撫衙門,布政使司,鎮守中官,總兵府,分巡福寧道,分巡武平道,按察院,都轉運鹽使司,總兵府,此外還不算上府台衙門,閩縣,侯官縣兩座縣衙門。關關這些衙門裡的官吏,隨員,差役,親屬估計著就要上萬人了吧。
“大人,行行好吧!讓我們進城去,不然我們一家都要餓死了!”
城門口幾千名遭了洪災的流民,想要衝進城去乞食,結果被官兵們亂棒打出了。
這次閩水泛濫,餓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閩水上遊每日飄下多少浮屍?
見到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頭攥緊,卻被林高著拉過,低聲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這一聲,林延潮一醒,自己不過是個孩童罷了,無力改變些什麼,何況眼下他還有一場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個城門,少天子駐蹕的京城兩個,城門處有甕城重關。抬起頭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樓子,雄偉聳立。
排隊搜身過了城門洞後,林延潮來到省城城內。城內城外另又是一番風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飾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絲竹悅耳,透著靡靡之風,城門樓旁是城門廟,香火鼎盛!
城內大小道路委巷縱橫,店鋪宅院以千百計,內河引自洪塘江,經城西西湖,由西門旁的西水關入城,城中河數十曲,縈回於民居前後。
河道兩旁遍栽榕樹,柳樹。從西門兩側水關進入的敞口船,順著內河直接劃入了城內。翠綠如綢的榕樹下,撐篙的船娘,穿戴著鮮豔的衣裳,從眼前劃船而過。
林延潮記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書裡,曾有一句描寫北宋時省城繁華的詩句,百貨隨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戶垂簾。
大伯在侯官縣衙幫閒,對城裡也是門兒清。他向第一次進城的林延潮比劃道:“西門前這條橫貫東西的大路叫西門大街。沿著西門大街一直往東走,過了定遠橋,這是去布政司衙門,府台衙門,都轉運鹽使司的路。咱們要去的侯官縣衙,在城南通賢坊,烏石山腳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門,就是我的地盤了,到時候我罩著你。”
大伯大言不慚,立即遭來林高著的訓斥:“你幾斤幾兩,你爹我還不知道。就你那幾個狐朋狗友的,能幫得上什麼忙?”
“爹,教訓的是,教訓的是。”
“還不快帶路。”
侯官縣衙衙前街一茶寮內,一名腿腳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謝總甲道:“林家父子三人進城了,正湊著縣衙來呢。”
謝總甲將茶碗放下問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沒來,是個小孩。”
“我知道了。”謝總甲想起林延潮,輕輕哼一聲,心底倒有幾分不詳的預感,於是向同桌一名蓄著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狀師,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個在社學念書的孩童,不知從哪裡看得幾條朝廷律令,居然說得有點門道,這官司煩請幫我上上心。”
那葛狀師斜瞅了一眼謝總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麼,我葛某給知縣老爺作刑名師爺時,他還未出生,在省城裡五十兩的狀子也不配我動一下嘴,一百兩的狀子也彆想我動一下筆,你五畝嫁妝地加在一起值個幾兩銀子?”
謝總甲被這一番話說得滿臉通紅,他在鄉裡高高在上慣了,但到了省城連一個狀師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過對方地道的蘇州口音,加上透出給知縣當過幕賓的深厚背景,謝總甲也隻敢在心底大罵,仍是低聲下氣地道:“還請葛狀師看著黃書辦的麵子上,幫我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賣黃書辦的麵子,而是看在徐典吏的份上,狀子我已給你寫了,憑著這狀子官司就贏了七成,其餘三成你隨即應變吧。”葛狀師開口道。
這也行?謝總甲心底大罵,但還是千恩萬謝地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桌上,葛狀師將茶碗一端,竟是官場上端茶送客。
一個訟棍也敢在老子麵前擺譜,謝總甲心底大罵,轉身要走。
“慢著!難道還要我給你結了茶錢,鄉下人真沒見過世麵!”
從西門行至縣衙所在的官賢坊,費了小半個時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著一匾,抬起頭上麵寫著八閩兼邑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據林延潮所知,這四個字,是與一坊之隔,與侯官共處一城的閩縣縣衙坊前,那寫著‘十閩首邑’的牌坊打對台,以示不甘於其後,一爭排名的決心。至於府台衙門前,則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閩首郡’的牌子。
縣衙緊靠侯官縣縣學,坐北朝南,八字大門南麵而開,正合有理沒錢莫進來的規矩。
衙門前一條長街,就是衙門街。自古衙門街前好風景,這自不用多說。
眼下息訟期已過了兩個月,按道理不是衙門告狀高峰期的時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洶湧,縣衙大門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擠滿了人,這樣子都是來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見了這一幕,難免要感歎,什麼叫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說了,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儒家認為無訟是社會理想狀態,訟告越少,越說明民風淳樸,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員,也容易得到個政治清明的考評。
相反地方訟告多,則認為當地民風澆薄,換句話說,就是刁民太多。
從這點上看,閩地不是官員們喜歡呆的地方。地方誌上,民貧者眾,喜訟輕生;其俗儉嗇,喜訟好巫這樣的話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門的放告日,知縣當堂坐衙,放告牌這才放出,民眾們就湧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糾起被告的衣領罵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若是不還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還有人在推推搡搡,一個女子大哭著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張相公是清白的。”
“賤貨,還敢狡辯。知道什麼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聽下去,卻給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汙了耳朵。”
這個大伯,林延潮頓時無語了。
林延潮正是大開眼界,這時候卻聽到一旁有人冷笑一聲。
謝總甲負手而立,而謝家老三跟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