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指著謝老虎這麼指責,謝老虎還沒吭聲,他下麵的潑皮就開始大罵起來。
“媽的,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也敢在這裡和總甲叫板。”
“謝老虎也是你直呼的嗎?”
林延潮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叫陣,眼下正是抓住機會,打擊謝老虎的時候。
林延潮對左右鄉民道:“諸位鄉鄰,你們說我說得是不是?”
鄉裡人見林延潮替他們出頭說得謝總甲啞口無言,都是一並叫好起來。
“對,說得好。”
“不愧是茂才公的兒子,就是會說話。”
“謝老虎,你敢不敢回答我們潮囝的話。”
林延潮見一時得手,乘勢而為,製造輿論,逼得謝總甲不能岔開話題。謝總甲冷聲道:“我家老三的事,我已是自認錯了,到時候有多少賠多少就是了。你以為拿著這當借口,就可以要挾我,免去你們洪山村的差役嗎?”
“你也不看看我謝老虎什麼人,軟的吃,硬的不吃!”
謝總甲這麼說,一旁謝家的人,也是一並叫囂起來。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們總甲什麼人,求著供著還不及呢。”
“本來我們總甲還想著,看著鄉裡的份上,多少免一點徭役的。”
“既是你們幫著那小孩說話,就是沒商量了!”
聽了謝總甲這麼說,洪山村的人氣勢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鐵了心要編役給他們,他們也是絲毫辦法也沒有。還有幾個怕事的人心底,還暗暗怪罪林延潮與謝總甲撕破了臉,到時候私下轉圜求情的機會都沒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謝老虎,你真以為你可以在鄉裡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擲地有聲地念出大明律三個字時,謝總甲眼皮一跳,心道這小子不是唬我吧,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識丁的村民,居然有人會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縣衙去!”謝總甲恐嚇道。
林延潮冷笑道:“謝總甲,大明律乃洪武爺定下,我說沒錯,官差拿我作什麼,你可知凡應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謝總甲你不是說你執法唯公嗎?此事敢不敢與我去縣衙申明亭上請求公斷,若是我輸,我領六十杖,你輸了,你領六十杖,你敢不敢?”
謝總甲頓時失語,一旁他的兒子,在那道:“爹,怕什麼,和這小子賭了,咱們老謝家什麼時候慫過。”
“你和衙門黃書辦不是很熟嗎?咱們還怕他作什麼?”
不論旁人如何說,謝總甲就是默不作聲,一旁的兒子,謝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壟上,手指著謝總甲喝道:“怎麼樣?不敢答了吧,爾等小人,私心隻敢藏在暗處,不敢揭於眾人目光之處,天日昭昭之下。謝老虎,我再問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張,指向謝總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謝總甲,你他~媽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並是揮拳大呼。
謝總甲臉色鐵青被一個小孩子連問數句敢不敢,他臉都丟光了。
“老子堂堂一個裡長,豈會與你一個孩童一般見識!走!”這強撐顏麵的話,誰都看得出來。謝總甲帶著謝家村民一並退去,身後洪山村百姓,儘是歡呼。
“潮囝,你太厲害了。”
“連謝老虎都怕了你了。”
麵對同鄉的誇讚,林延潮隻是微微笑了笑。
謝總甲和謝家老三走在坑坑窪窪的田埂路上。
謝總甲倏然停下腳步,回身一個巴掌,將兒子扇倒在地罵道:“混賬東西,今日竟讓我丟了這麼大的人。”
幾名謝家的族人勸道:“叔莫要生氣。”
謝家老三捂著臉道:“爹,我不服氣。這十年來,咱們家都是橫行鄉裡,什麼時候怕過人,今日被一個毛頭小子,欺負上門來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與那小子去對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這差役的事,本來就由一鄉裡長安排。這國朝定下的六十杖規矩,隻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幾時有見過衙門因派丁不公的事,責過我們。再說咱們和衙門的胥吏又熟,輸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輸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謝總甲大罵,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兒子臉上,“我怎麼生了你這個蠢兒子,你以為那林家小子,將事情鬨大是為了同村百姓編役壩夫的事請命嗎?錯了,他是要擺脫自己差事。”
謝家老三雙目一亮道:“爹,你是說這小子……狡猾啊,這是要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啊!”
“書倒是沒白念,咱們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戶當差,驗查丁糧多寡,產業薄厚,以均其力。雜泛差役派丁,分有田無田,無田的稱為寡丁,優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裡有十畝水田,還有你姐帶去的五畝奩田,也能算得中戶,最多隻能編得銀差。庫子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鬨大,申明亭裡和縣裡的官吏一說,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黃書辦為你爹撐腰,也抬不過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這破家之難,而改承花銀子就能了事的銀差,那麼你爹我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費了!”
一旁的人聽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紛紛讚道:“叔真是高明,厲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訣竅,沒有中那小孩的激將法。”
謝家老三罵道:“他娘,區區小孩哪裡有這麼厲害,斷然是林高著這廝在背後搞鬼。不過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這點,向衙門申訴不就可以免得庫子這差事嗎?”
謝總甲聽了冷笑道:“怕什麼,隻要事情鬨不大,我都能壓得下來。”
眾人見謝總甲賣了關子紛紛道:“叔,你老謀深算,也教教我等,讓我等明白。”
謝總甲哼地一聲道:“好,我就教你們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門告狀,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戶之資,必須查魚鱗冊,衙門戶房具結,我親自作保方可。衙門戶房裡我有人,先應承著,卻不給他辦,隻要將此事拖個二三個月,等衙門行文下來,他還不得乖乖得去應役!若他不從,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強製應役!”
“叔公,高,真高,實在是高!”下麵的子侄頓時拍起馬屁。
謝總甲也有幾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認輸,給他們林家以為,去衙門告狀,我就怕了,讓他們按章程去走,豈不知我回去就給戶房黃書辦寫信,讓他立即下行文來,催林高著應役。”
“爹,何不讓他們碰一鼻子灰,回過頭來求咱家。”
謝總甲斥道:“你懂什麼,之前我還想林高著跪下磕頭,將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這麼一遭,我不徹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彆人還以為我謝老虎不夠狠。這一番是林家小兒自找的,逼我走得這條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過了兩日,那戶房的黃書辦辦事果真利索,將行文提前從衙門裡支了出來。謝總甲將衙門編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滿意,叫來自家老三,命他將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裡。
然後謝總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壺好茶,等著兒子的好消息。
說起謝總甲家的宅子,在永安裡也是首屈一指,前後三進的屋子,左右廂房也是擴了出去。
謝總甲坐在正堂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對一旁的大娘道:“我謝老虎的女兒,養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罵一句,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對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換你十掌,他趕你出家門,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幾分憔悴,聽謝總甲這麼說,牙齒咬得咯咯響道:“爹,你儘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給林家操勞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林高著竟忍心趕我出家門。其他人你怎麼樣都好,隻是……隻是延壽,我這幾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這老不死,竟不讓我見延壽。”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來時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沒用了。”謝總甲言談之間,對於女兒倒是十分寵溺,絲毫沒有對外人和兒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時,謝家門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來了。”
“老三回來了,走我們瞧瞧去。”謝總甲笑著女兒道。
待見謝家老三氣喘籲籲的進了屋,謝總甲成竹在胸地道:“我還以為你回不來吃午飯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軟了沒有?”
“爹,這真見了鬼了。”謝家老三瞪著眼睛道。
“怎麼回事?”
“我拿應役文書,直接被他們打法回來。他們老林家不知耍了什麼手段,竟然說服衙門給他們家老二,弄進了忠烈祠,衙門給他們家免役兩年,文書都開具下來了。”
謝總甲聽了神色一變,道:“這怎麼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門多次,事也沒辦下來,但這一次怎麼卻成了。”
“必是林高著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門裡有人,他林高著,說不準衙門裡也有人啊。”謝家老三開口道。
謝總甲重重在桌上一拍,罵道:“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還讓我丟了份,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