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臥門被打開,夜風吹得那人白色衣袍向後舞著,墨發在空中紛飛,整個人迎著月光,身影略顯單薄,好似馬上要迎著月宮去了。
真好看。
榻上坐著那人想,如果是和他一起下黃泉也不錯。
但是先生就算生命末了,也應該會去碧落。
他不要先生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他不要他的先生下黃泉。
蔣霽躺下,他被照顧的很好,現在身子爽利多了。
不過生病確實消耗精氣神,他模模糊糊入睡了。
夜晚好安靜,院子裡有蛐蛐兒,還有風吹竹葉的聲音。
他好像做夢了,周圍突然好吵。
鏗、鏘
利刃通過似盔甲再入肉的聲音傳來,他感覺自己在發抖。周圍黑漆漆的,有一個龐然大物壓在他的身上,替他遮住了四周的光。
那龐然大物似乎在顫抖,呼吸急促,冰冷的鱗片隨著呼吸一下,一下的蹭在他的身上,他猛地一哆嗦,意識到它好像受傷了。
周圍的氣息一下子湧入鼻腔,四周血腥味很重,他竟然覺得那氣息太過於熟悉,是什麼呢?
他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是蛇形,於是吐出信子,蜿蜒動了兩下。
“阿霽。”來自貼著他那龐然大物腹腔震動傳來有些壓抑和隱忍的呼喊,它似乎很痛,“彆……動,逃出……逃出去。”
他的心鈍痛了一下,轉而他也開始止不住的顫抖。
母親。
是母親的聲音。
周圍亂石遍布,血肉橫飛,那巨大黑龍蛇身上千瘡百孔,身前一人類男子被一刀封喉,脖頸半斷,瞳孔瞪大,目眥欲裂,卻依舊撐著身子擋在了它的身前。
那黑龍蛇將自己盤的嚴絲合縫,不讓外麵的危險靠近自己身下那蠢蠢欲動的小蛇。
蔣霽拚了命的想要掙脫。
母親,母親。
那巨大黑龍蛇卸了最後一絲力氣,周圍有腳步靠近了它的屍體。
那小蛇終於將頭從那黑龍蛇盤曲的屍體縫隙中探出,鑽出時觸碰到那黑龍蛇身上的刀口,眼睛蒙了一層粘稠的黑血。
它的正前方似乎有一個白色身影。
小小的,瘦瘦的,手裡拿著一把長刀,刀尖全是鮮血,連那人白色衣袍上都是鮮血淋漓,長刀被那小身子遮去大半,看不清晰。
它將蛇眸上的血糊蹭掉,卻依舊看不清。
那人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臉龐好似被大霧遮住。
小蛇身子不停的顫動。
他殺了母親,他殺了母親。
就在小蛇將身體似離弦的箭一般向那人射出時,
周圍突然被霧氣籠罩,變得慘白。
“母親!”
蔣霽滿頭大汗,從床上彈起。丹鳳眼中血絲遍布,紅的嚇人。
手在身後撐住,手指蜷縮著,指甲扣入掌心,不停的顫動著。
腦中抽痛,心裡鈍疼。
那個白色影子,是誰。
忽然像是虛脫,蔣霽用手肘靠著額頭倒在了榻上,頭昏昏沉沉的痛,眼皮灌了鉛一樣的重。
夜又靜了,榻上傳出忍痛呼吸的嘶嘶聲音。
東邊的地平線泛起一縷一縷的亮光,漸漸浸潤著淺藍色的天幕。
廚房前,水井邊。那人身著白雪素麵杭綢窄袖長袍,正用木桶打著井水,旁邊放了一竹籃蛇莓,上麵留著許多透明的水珠。
空氣清新,安靜的院落被破空聲喚醒,那道士一招一式打在空中,卻像拳拳到肉,空暴聲不斷。
不知何時,二樓立了一個高挑人影。正在竹欄旁背手看著院落中那白色身影練功。
晨時空氣濕潤,微微帶些風。
二樓那人卷翹的發尾被吹動,柔軟的發絲被撫到麵前,遮住了他半邊玉麵。
那人身著絳紅暗紋番西花刻絲寬袖袍,腰間係著深色革帶,身材偉岸,此刻在那竹欄前,安靜像一座雕塑。
肘擊一聲空暴,樓下院中那白色身影停了下來。
一片竹葉從竹尖飄過,緩緩飄過院空,兩人的視線都交彙在那片竹葉上。
竹葉落地,謝意看著二樓那人,柳葉眼眯了眯,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那絳紅身影動了,緩步下樓。穿過青石小徑,一步一步走向那長身玉立的白色身影。
“先生。”蔣霽麵色有些蒼白,眼底青黑,稍微低頭與麵前人對視著。
“嗯。”謝意眼底的光暗淡了些,隨意瞥開視線,“沒睡好?”
“做噩夢了。”蔣霽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雙丹鳳眼緊跟著眼前人。
“做噩夢了?”謝意挑眉看向他,“什麼能讓你蔣霽害怕?”
“黃泉。”蔣霽眸光死死盯住那雙柳葉眼,“先生昨日說的黃泉。”
“人總有一死。”謝意走向水井,用木桶中剩下的井水清洗著那雙帶著薄繭的修長玉手,“妖也是,不過生存更長時間而已。”
“先生覺得。”蔣霽跟在他身後,手垂在長腿旁,指尖勾住自己手掌中的肉,“人與妖,定是相對的麼?”
“你覺得呢?”謝意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珠,“看來昨夜那個夢讓你對人與妖的關係有了新的見解。”
“先生為什麼回避我的問題。”蔣霽站在原地,指甲摳進肉裡,“人與妖是不能共存的嗎?”
謝意瞥了一眼他緊緊握在身旁的手,將帕子甩到水井邊,瞳色瞬間冷了幾分。
“你想聽什麼。”那柳葉眼眯了眯,嘴角勾起一抹諷刺,“你想聽我說,人與妖定不能共存。”
“然後呢。”謝意直接轉向他,眸中全是淡漠,“然後你又想怎麼做。”
蔣霽轉頭避開那冷漠視線,心裡發麻,將嘴唇緊緊抿住了。
“嗬。”謝意突然嘲諷的笑了,聲音帶著淩冽,“怕什麼?”
“……先生。”那丹鳳眼眶紅了一大圈,“我態度不好,對不起。”
“不用道歉。”那清冽嗓音又恢複如初,那人與他擦肩而過,“一會兒吃了朝食再去睡會兒吧。”
空氣一下靜了下來,蔣霽幾乎將自己的下巴貼在胸口。
強忍的大滴大滴的眼淚斷了線似的墜落。
昨夜他想起來了,五歲那年他在那一片亂石崗裡,父親將他們母子緊緊護在身後,他在母親的庇護下,聽見長刀一刀一刀的插入鱗肉的聲音,他拚了命的向外掙,想要護住自己的雙親。
隻有他活下來了。
一切都很清晰,除了那拿著長刀的瘦小身影。
蔣霽清楚的感覺到,那是一個小道士。
剛剛看謝意在院中練功時的身影,他恍惚之中又想起了那個白衣小道士。
一個讓他覺得窒息的想法,在內心生根發芽,慢慢壯大。
昨日謝意問他。
‘你明知自己是妖,也知道這是個道士的院子’
‘你出於什麼心思來敲我的門?’
‘你倒反天罡,一隻妖找一個道士救命。’
他走到這個院子,就嗅到了這熟悉的香甜氣息,他就想到這裡來,他來做什麼呢。
他又想起最後他問那白衣為何不殺他,他是這樣回他的。
‘還不到時候。’
‘等你想起來,我們就一起下地獄。’
如果是這樣。
蔣霽用窄袖擦了擦麵上的水印。
那便一起下地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