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嘉站在一旁,目不斜視,他身材高大,強壯魁梧,看起來確實很威武。
奈何,鼻青臉腫卻破壞了這種肅穆感,讓他多了幾分喜感。
身為從底層甲士殺出來的申屠嘉,就在方才,跟陛下進行了一次友好的角抵,申屠嘉正值壯年,他很年幼的時候就跟著高皇帝作戰,一次次死裡逃生,他不像樊會那樣來了幾次先登直接擔任將軍,也不像周勃那樣全地圖參與度百分百成為一代名將,申屠嘉的經曆,非常的普通,卻又很不普通。
第一次作戰,當樊會咆孝著頂著箭雨爬上城牆的時候,申屠嘉卻躲在甲士們之中,看著周圍被射殺的同伴,害怕的哭出了聲。
當夏侯嬰駕駛戰車衝進敵陣一路橫衝直撞,殺的對方主將都開始逃亡的時候,申屠嘉顫抖著砍下了第一個首級。
當周勃追著敵人滿地跑的時候,申屠嘉正在鼓勵著自己的九位下屬,告訴他們戰事並沒有那麼可怕。
當數百萬軍隊聚集在垓下,項羽如同野獸般撕破了陣線的時候,申屠嘉騎著戰馬,領著自己的百位騎士最先完成了對項羽的包圍圈。
當曹參領著齊國大軍猛攻陳豨大軍的時候,申屠嘉披著重甲,領著將士們破城。
當李左車與匈奴大軍死戰的時候,申屠嘉獨自領著軍隊轉進朔方等地。
他一步一步的得到升遷,每次戰役都沒有很亮眼的操作,可每次戰役他卻又活了下來,他的經曆比起樊會等人似乎要普通很多,可能站在皇帝麵前發表自己想法的申屠嘉,又不是那麼的普通。
如今,申屠嘉以兩千石的九卿的身份站在劉長的麵前,儘管他還很年輕,可這些年的戰爭風雨在他的臉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桑滄,戰事已經深入骨髓,軍旅作風成為了他的習慣,為人耿直,清廉,不講禮儀,卻又格外的服從命令,仿佛融合了所有大漢底層甲士們的不同習性,那些戰死的同袍的靈魂都能在他這裡所找到。
他有多服從命令呢?
當劉長說要與他角抵,讓他不留力的與自己較量的時候,這廝不假思索,即刻就是一拳打在了劉長的鼻梁上。
劉長活了二十九年,向來都是他打人,還不曾有人敢打他的。
劉長隻是因為片刻的驚愕,就挨了一拳,呂祿都嚇傻了,即刻就要高呼,好在,劉長反應極快,下一刻,申屠嘉就已經被劉長所打翻在地,兩位壯漢在厚德殿內互毆,申屠嘉很快就敗下場了。
劉長坐在上位,揉著自己的臉。
“朕還沒有吃過這樣的虧呢!
”
呂祿緊張的站在他的身邊,正要抹藥,劉長卻一把推開了他,“緊張什麼?他還能打死朕不成?!”
劉長再次打量著麵前的申屠嘉,這廝簡直比周昌還要頭鐵啊。
周昌很倔強,不聽他人的勸說,總是杠劉長,可劉長很欣賞他,因為對廟堂來說,既需要張不疑這樣的,也需要周昌這樣的,在周昌告老之後,劉長卻一直都找不到能接替他的人,季布和欒布也很強硬,可畢竟是自家舍人,他們的勸諫跟周昌是不同的,如今這位申屠嘉,倒是能接替周昌的位置,成為廟堂裡的“新刹車”。
同時,申屠嘉年紀並不大,等到劉安長大了,申屠嘉無論年紀資曆各方麵,都能變成一個新的周昌了,到時候,可以作為劉安的刹車。
劉長咧嘴笑了起來。
“嘉,你過來!”
申屠嘉即刻走到了劉長的身邊,“聽聞你對季布的新政有意見?你是什麼想法?”
申屠嘉不悅的說道:“陛下,當今朝中大臣,皆為您過去的舍人,這些人不通過朝議,私下就決定大事,製定政策,朝中大計,本該是群臣商談而成的,豈由兩個人聚在一起就製定的道理呢?不能查缺補漏,若是出現了危害,那不是要危及社稷嘛?”
“陛下對大臣們寵信太過,讓他們忘記了廟堂的製度,肆意妄為,這是不對的,廟堂既然有相應的規矩,就應當按著規矩和製度來操辦大事,豈能隨意行事?臣並非是對季禦史的政策有成見,臣是對如今的三公有成見!”
劉長眼睛一轉,戲謔的問道:“對太尉韓信也有成見?”
申屠嘉認真的點著頭,“有,哪有當朝太尉長期在外領兵的道理?私自出兵,不稟告廟堂,同樣是太尉,河西國的太尉私自出兵就要被羞辱,當朝太尉卻可以任意妄為,這是什麼道理呢?!”
劉長這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
這廝倒是真的敢說啊,果然是比周昌還要頭鐵。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法家又出了新人呢!
“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朕會安排的,你不必擔心了。”
劉長打斷了這個話題,隨即又問道:“你從南越國而來,那邊的情況,你還不曾與朕說起....”
說起南越國,申屠嘉就變得精神了許多,他認真的說道:“陛下,按著陛下當初的吩咐,臣在南越先行文教之事,城池之內再也聽不到鳥雀之音...縣學比起吳楚還要多兩所,隻是,全部精力用在了教化上,在其餘方麵,收獲並不是很大,戶籍增長緩慢,在這些年裡,也不過增加了五萬餘人,遠不如吳楚長沙等國....”
“吳王賢明,吳國強盛之後,他派遣人修築了道路,加強了南越之聯係,使得往來更加便利,如今南越最多的,就是吳國的商賈,從吳國長沙國前來南越做事的人達到了七萬多人...”
“沿海修建了四座船塢,用來與楚,齊,膠東等國進行貿易....”
申屠嘉先是彙報了這些年裡的南越的成效,隨即說起了不足,“戶籍太少,在人口最少的地方,一縣之民,可能都不如中原一鄉民眾,牲畜急缺,有的縣城甚至隻有耕牛一百多頭,完全不夠耕耘所用....百姓們遷徙的情況非常嚴重,大量的百姓前往吳,楚定居,不願意返回南越....”
“澇災較為嚴重,連著幾年,對耕地破壞極大....”
“官吏嚴重不足.....”
“有賊患...”
“猛獸傷人....”
隨著申屠嘉的敘說,劉長的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申屠嘉又說道:“吳王雖然代命治理南國,可畢竟是以吳國為重,這些年裡也為南越做了不少的事情,幫助甚大,可吳國與南越的發展區彆太大,吳國已經達到了中原的水平,而南越的變化卻並不明顯...南越太子趙始....”
申屠嘉沉吟了片刻,方才給出了一個不是很傷人的評價,“少有能。”
劉長卻心知肚明,什麼少有能,簡直就是無能昏君,趙王跟他一比,那都算是堯舜之君了。
“也不能說太子無能,太子以滅猛獸安民的說法,整日進山狩獵....”
“哼,堂堂一國之君,整日狩獵,不治民事,豈有此理?!”
呂祿看了劉長一眼,什麼都沒有說。
“如今南國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人願意前來,都以南國為蠻荒之地....”
申屠嘉搖著頭。
劉長撫摸著下巴,“若是這樣,或許隻能由朕來出麵了,等朕忙完手裡的事情,就帶上全國的大臣,以數萬人的隨行前往南國遊玩,去了個十幾次,想必北方各地就對南方改觀了....”
改不改觀申屠嘉不知道,不過若是以這個規模去南,南邊肯定得變天,各國國庫都得空了。
好不容易勸說陛下打消了自己的想法,申屠嘉揉著鐵青的眼走出了皇宮,剛走出來,就看到了最厭惡的仇敵。
晁錯。
晁錯在朝中沒有什麼朋友,放眼望去,皆是仇敵,朝中大臣與晁錯的關係分成了兩種,第一種是厭惡他的,第二種是想要殺死他的。申屠嘉目前就是在第一種和第二種之間,對晁錯恨得牙癢癢,也不至於當場就劈死他。
“申屠郎中令,許久不見啊。”
申屠嘉沒有說完,轉身就要離開,晁錯卻急忙擋在了他的麵前。
“你這次來見陛下,可是為了稟告南國的情況?”
“這與你何關?”
“吳王在南一手遮天,在各國安排自己的親信,南人隻知有王而不知有天子,這些事情,你可曾稟告?”
申屠嘉認真的說道:“吳王不會謀反,南也沒有分地而治的實力,離間兄弟,可不是什麼好事....我也奉勸你,不要總是想著挑撥諸侯與陛下的關係,吳王勞苦功高,與國有大功,若是與陛下離心,那你就是千古之罪人!”
“吳王有沒有這種想法並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實力,這就是最重要的,一旦出現了什麼新的變化,大漢又將動蕩不安,戰亂四起,十室九空....”
聽著晁錯的話,申屠嘉伸出手來,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憤怒的盯著他的雙眼。
“你見過十室九空的天下嘛?”
“還是你經曆過戰亂?”
“你知道什麼?整日誇誇其談,總以為自己比誰都看的明白,我才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那個!若是說朝中誰最不願意讓戰亂重啟,那個人是我,而不是你!
”
申屠嘉一推,晁錯摔在了一旁,申屠嘉不再理會他,上了車,便離開了這裡。
晁錯站起身來,罵罵咧咧的拍打著身上的灰塵。
“助紂為虐,不知好歹,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不聽我言!”
當晁錯笑嗬嗬的走進了厚德殿的時候,正好看到呂祿正在為陛下塗藥,陛下的半張臉都有些紅腫,晁錯大驚,連忙走上前,想起剛看到申屠嘉那臉,罵道:“陛下!請誅申屠嘉!
”
劉長揮了揮手,“不過是角抵而已,朕無礙,隻是這廝手還挺硬的。”
晁錯抿了抿嘴,擔憂的看著劉長。
隨即他又想到,申屠嘉那廝居然能傷到陛下?能跟陛下走幾個回合?自己平日裡也能申屠嘉走上幾個回合啊,難道,自己跟陛下也能
劉長抬起身,活動了一番,一臉和善的看著晁錯,“錯,想什麼呢?”
晁錯搖了搖頭,急忙清醒了過來,“無礙,陛下,我是來獻奏章的....”
“哦?獻策?”
“你還站著做什麼啊,祿!給晁舍人上些吃的!”
“來,來,坐在朕的身邊!”
晁錯乖巧的坐在劉長的身邊,仰起頭來,勉強能看到劉長的下巴,劉長伸出手來,拍打著他的肩膀,兩人之間巨大的體型差異,讓劉長的舉動看起來就像是在逗弄孩子一樣。
晁錯這才拿出了自己最新的奏章,劉長急忙拿了過來,認真的觀看。
晁錯的新奏章,所針對的就是佃戶的問題。
同時,也是對當初的徙民方案的一個新補充。
“你要重新修改爵位?!
”
劉長瞪大了雙眼,整個人都有些驚愕。
晁錯卻認真的說道:“陛下,當初秦國施行軍功製,擊敗了諸國,統一了天下,大漢初立,用軍功製為本,擊敗了內外的強敵,而軍功製最大的作用,在臣看來,就是給與底層一個向上爬的通道,使得地方不固化,可如今,戰事越來越少,而軍功製卻開始固化底層,尋常百姓若是富裕了,想要買下耕地,卻因為爵位不足,不能擁有如此多的耕地而無法購買....”
“那些繼承了爵位的人,大量的收購耕地,任用佃戶,成為了一個又一個豪強大族。”
“地方官吏都是有爵位的人來擔任,大多都是那些立功的甲士,這些人擅長作戰,卻不擅長治理,當時的秦國,常常征戰,倒是需要這樣的人才,可如今的大漢,治理地方卻讓一群甲士來執行,這如何能行呢?有的甲士甚至因此擔任郎中令的位置,卻沒有相應的才能。”
“陛下這些年裡,一直都在打破底層的爵位,不斷的進行賞賜,可這還不夠,臣以為,必須要改變對軍功的賞賜,特權,以及冊封等諸事.....”
“先解決了軍功製,然後原先所用來賞賜的大量官田和公田就能分與民,這些土地,對廟堂來說,放在郡縣的手裡的作用,遠遠少於放在百姓手裡的作用,到時候,我們可以開邊境之官田,隻要願意前來的,就將這裡的官田賞賜給他們,對官田進行詳細的標準,包括可以出售的和不可以出售的,永遠賜予的和暫時租借的....”
“中原的官田先放著,先開南國之官田,吸引中原的餘丁前往,中原餘丁思念故鄉,不願意離開,可若是瀕臨餓死,為了活命,想必他們也就願意離開了!”
“中原的官田可以這麼用,一戶之中,若是有餘丁往邊塞開墾的,就給與同等的官田作為補償!”
“對於佃戶,隻要我們設立專門的稅賦,家裡有佃戶的人家多繳納稅賦,這個問題就很好解決了....如今佃戶大多都是底層富戶家裡,這些富戶可承擔不起這樣的稅收....到時候,大量的佃戶失業,陛下再禁止遊俠,提高商稅,對匠人設立考核,斷了他們的生計,為了活命,他們也就隻能往南走...若是快餓死了,還談什麼家鄉呢!”
“到時候,讓地方官吏多做宣傳,願意前往南方者,便讓官府親自護送....給與飽腹的糧食....”
晁錯說的相當冷漠,也很不客氣,所有的政策,就是要逼迫這些餘丁們,主動讓他們破產,斷了他們的活路,讓他們自願的前往大漢所製定的地方。
劉長抿了抿嘴,遲疑了片刻。
晁錯即刻說道:“陛下,這不是害民之舉,大漢逐漸興盛,戶籍將會越來越多,餘丁的數量暴增,佃戶將會是普通農民的數倍,佃戶一旦多了,他們的待遇就會下降,甚至可能為了活命成為大戶之隸,陛下先前所做的努力,將全部白費!”
“耕地的增加是比不上戶籍的增加的,中原有限的土地,不可能養得起如此眾多的百姓,若是不及時前往各地開墾,保持戶籍與耕地的平衡,任由大戶兼並土地,佃戶大量的增加,總有一天,忽然爆發的糧災會害死數百萬的人....”
“臣並非危言聳聽,此為國之言也,百姓愚鈍,他們是不會明白什麼的做法對自己有利,隻能由廟堂之賢人來帶領他們做事,我大漢乃仁義之國,不能如秦國那樣派遣軍隊驅趕著百姓前往遷徙,不過,我們可以通過廟堂的政令來實現這一點,至於中途所出現的傷亡,什麼政策不會出現傷亡呢?陛下請勿遲疑!
!”
晁錯站起身來,認真的說道:“況且,無論是禁止遊俠,提高商稅,還是設立對匠人的考核,都是無害之事,都是大漢所應當做的,遊俠亂國,商賈偷奸,而手藝不合格的匠人,對民有害...開邊實邊,便是大漢未來農桑之趨勢,如今陛下不願意主動來做,那以後就隻能被動去做!
”
ps:已經買好了票,明天準備去天津的血研所,然後在醫院附近租個房子什麼的,也不知道天津冷不冷,低風險去了聽說不用隔離,但願事情能順利辦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