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此謂長道(1 / 1)

宣室殿內,年幼的劉長不情不願的坐在劉邦的懷裡。

劉邦一隻手緊緊抓著手裡的竹簡,認真的看著,另外一隻手卻死死圍繞在劉長的身上,即使如此,劉長還是時不時就用力的往前撞,就是想要破開阿父的禁錮,獲得自由,劉邦很是平靜的看著竹簡,又用竹簡敲了敲劉長的頭。

“動什麼動?!”

“老實點,朕看完了還要揍你呢!”

“不就拆了你一個石馬嗎?我賠給阿父就好了!何必動手呢?”

“你賠得起嗎?你有那錢嗎?”

“我現在沒有,可我長大了就有啊。”

“嗬,就你這德性,長大了就能掙到錢?”

“那是當然,我都已經想好了,我長大之後,就把城西門的那個黑旗拽下來,蒙臉上,跟我的兄弟往趙國山裡那麼一鑽,就可以乾打家劫舍的無本買賣了...到時候我們兄弟大碗吃肉...”

劉邦聽著這豎子的胡言亂語,注意力還是放在了手裡的竹簡上,看了許久,不由得笑了起來。

“哈哈哈,周昌那廝整日都罵朕是桀紂那般的昏君,看這竹簡,有大量的百姓都從山林裡逃出來了,歸順大漢,長安已經有一年多的時日沒有餓死人了,這怎麼能說朕是昏君呢?”

劉邦說完,又不由得看向了劉長。

“你覺得呢?”

“如果我誇阿父是英明神武的賢君典範,您可以放過我嗎?”

“不可以。”

“那我就知道說什麼了...還治世呢,我跟阿母去各地轉的時候,你知道那是什麼場麵嗎?百姓麵無血色,行屍走肉,到處都是墳墓,這長安有些地方我都不敢去,跟個鬼城一般的,你還說自己是賢君呢,周昌說的一點沒錯...”

“放屁!你個豎子知道什麼?能活著就不錯了!你知道什麼是治世啊?”

“我當然知道!”

“那盛世我在夢中是見過的,家家戶戶都能吃得起肉,每天三頓飯,吃的滿嘴流油,沒有徭役,全穿著錦繡...不,是比錦繡還好,出門都有車,而且都不需要牛馬來拉,數百裡之地,半個時辰就能到,處處都是醫館,每個孩子都能啟蒙...耕地裡的粟米都很大,還可以飛來飛去...什麼好玩的都有...”

年幼的劉長不知如何形容,隻是手舞足蹈的解釋著自己的盛世。

“你這豎子又開始胡言亂語了...天下就不曾有這樣的盛世,若是有神仙之國,也不見得就是如此...”

“我沒有說謊!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就是個昏君!

你自己辦不到而已!

那一刻,劉邦的神色似乎蒼老了起來,整個人都變得有氣無力,像極了臨終前的模樣。

“長?那個盛世,你做到了嗎?”

“你做到了嗎?”

當劉長猛地從睡夢裡驚醒的時候,曹姝和樊卿都被他給嚇到了,樊卿急忙點上了火,曹姝則是穿好了衣裳,劉長借著那微弱的燭火,茫然的看著前方,嘴裡則是不斷的呢喃著。

“家家戶戶都能吃得起肉,每天三頓飯,吃的滿....”

“陛下??您在說什麼啊?”

曹姝急切的詢問道。

劉長這才驚醒,看著麵前的曹姝,“阿父給我托夢了...”

“啊??”

“高皇帝說了什麼?”

“這個小氣的讓我給他賠石馬呢!”

“啊???”

“我年幼時曾砸爛了宣誓殿外的一個石馬,把頭給弄下來想做我的坐騎,然後被他揍了一頓,今日夢裡,他又說起了這件事....好了,無礙,無礙,睡吧!安心睡吧!”

劉長揮了揮手,便讓曹姝和樊卿睡了下去。

他自己則是躺在床榻上,皺起了眉頭。

那個夢裡的盛世啊...無論怎麼看,自己的這個盛世,都隻是虛有其表,百姓們吃上飯了嗎?一天兩頓,一個月一次肉,那倒是吃上了,百姓們穿上衣了嗎?若是將隨意編製起來的破布團子當作衣裳,那確實都穿上了。

儘管如今的生活比起秦末是變了個畫風,可具體下來,這種變化最多是表現在了城池之內,就是娛樂活動,玩得是誰呢?那也是底層爵位擁有者。

大漢最有名的足球愛好者叫項處。名醫淳於意為項處看病,叮囑他不要過度勞累,但項處不聽,仍外出踢球,結果嘔血身亡,這件事在大漢還是蠻有傳播度的,而這位沒有官職的居住在裡中的狂熱球迷是普通百姓嗎?

他的爵位是公乘。

如今長安如此繁榮昌盛,百姓歡笑連連,可若是認真觀察這些聚集在長安的百姓,看看他們的冠,你就會明白,那位“生命高於足球”的球迷項處的爵位在他們麵前似乎就有些不夠看了。

就連劉安如今居住的那戶人家,這是大漢最底層的寫照嗎?

那位老人家的爵位是不更,他有著大片可以耕作的土地,可以養活四個兒子,沒有餓死的,不用去服徭役,可以優先借來耕牛,擁有三個內室的大院落,能成為鄉三老的候選人物。

至於更底層的那些....想要耕作卻沒有土地的,養了四個兒子卻餓死了三個的,徭役時凍壞了腳趾手指的,這些人方才占據著大漢的絕大多數。

這跟劉長所想的盛世,似乎還有著巨大的差距。

因此,群臣總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家這位陛下,在取得了如此傲人的成績之後,依舊是不滿足,還想要弄點什麼來。

可若是群臣問起,劉長卻又回答不出來。

因為他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創造出夢裡的那種盛世來。

他隻能不斷的試探,嘗試,而所有的這一切,都隻是成為了他人眼裡好大喜功的一個表現而已。

次日醒來之後,劉長就下令,令人在長陵四周安放四個石馬。

呂祿來負責這件事。

劉長來到張蒼府邸的時候,這位大漢天子看起來有些茫然。

張蒼的府邸一如既往的熱鬨,人來人往,可就是見不到什麼男的,一百多位妾,就將他這個府邸給變的比長安南街還要熱鬨,而且這些妾又各有自己的侍女之類的,這就造成了這一路上仿佛進了女兒國,處處都是有交談的女子,甚至還有在府邸內做買賣的,這是侍女們在互通有無,當然,當劉長進來的時候,這些人還是要避讓的。

張蒼在內屋,看起來臉色紅潤,精神奕奕。

若不是從他屋內走出來的三個婦人,劉長差點以為他在屋內讀論語呢!

彆的不說,就這身體的強度,在某些方麵,大概是比劉長還要強壯,項羽自愧不如,若是他當初沒有跟著荀子去讀書,去操練一些身體,沒準又是一個猛將呢。

“陛下!

“我是以弟子的身份來請教的,請老師勿要如此多禮...”

張蒼沉思了片刻,微微行禮,“陛下。”

劉長坐在了張蒼的麵前,剛坐下來,還不等張蒼家的人上茶上飯,就忍不住開始了自己的抱怨。

“師父啊,當初您說隻要我行仁政,就能締造盛世,對吧?”

“是啊....”

“這些年裡,朕將稅賦降到了那麼低,徭役都給口糧,不影響農桑,逢戰必勝,獲得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可為什麼這盛世還是沒有到來呢?這次寒冬,唐國,趙國,燕國,共計有三千四百餘人被凍死了...唐國應該是精準的,趙國和燕國有沒有隱瞞朕都不知道,老師,你說朕明明做好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為什麼還是會這樣呢?”

看著滿臉茫然的劉長,張蒼遲疑了片刻。

“長啊,積土成山,積水成淵,此非一日之功啊。”

“師父,他們都反對我外出征戰....”

“我也反對。”

“大漢沒有人口,難道要等著他們去生嗎?直接去搶,將他們變成自己的百姓不就好了?大漢耕地不夠多,那搶來其他的土地不就好了嗎?這怎麼能說是錯的呢?”

“這麼說,你四處征討,連年的戰事,都是為了締造你曾經給我說的那個盛世?”

“是啊,我想,或許這樣就能實現...師父,我相信我沒有記錯,海外是真的有寶物的,我幸苦造船,不是白費,還有如今攻占的那些地區,那都是寶地,我沒有做錯,我說的都是真的!”

聽到劉長的解釋,張蒼卻並不急著反駁。

劉長認真的說道:“陳平的這種做法,這是抽水打魚!這麼下來,是不用廟堂派遣官吏士卒來進行統治了,可這跟攔路打劫有什麼區彆?我大漢並非匈奴,也做不得強盜,連那稽粥都知道教化融合的道理,難道朕連稽粥都比不上嗎?!”

“打劫來錢快啊,可以後呢?時刻都得警惕他們反咬一口!如今他們為我們做事,可是能學會我大漢的強大之處,等到有一天大漢沒落了,就等著他們報複吧!”

“貫徹王道的大臣勸說朕,要讓朕派人讓這些國家上貢,庇護他們,讓他們成為周天子那樣接受萬國朝拜的賢王!”

“隻是,朝貢再多,外畢竟還是外,總有拔刀相見的那一天,因此,朕不用也!”

“貫徹霸道的大臣勸說朕,應當將反抗的人全部殺死,讓他們變成奴隸,為大漢提供糧食礦產,像秦國奴役諸國那樣進行奴役!”

“隻是,這樣的做法比起朝貢也好不到哪裡去,動亂不休,抽水打魚,因此,朕不用也!”

“朕不計成本的派遣官吏來接收這些地方,將他們變成大漢的郡國,讓百姓遷徙過去,教化這裡的百姓,讓他們以我為天子,成為大漢之民,如此過上百年,哪怕他們反叛,也不過是諸夏之爭,這個,朕稱之為長道也!

“我道不休!”

聽著弟子的話,張蒼卻沒有半點的驚訝。

他跟群臣不同,他在劉長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他,並且一直到如今,“大直若屈,大巧若拙”,這放在劉長身上體現的最為明顯,明明是一個滿肚子計謀,極為聰明的人,看起來卻是個十足的莽夫,有著一肚子的學問,說的都是大道理,可典故聽起來就像是文盲。

“所謂征伐,不過是用來締造盛世的前提而已,土地越多,人力越多,我所想要的盛世,大概才會更早到來吧!”

“朕在征伐上的付出,在尚方的付出,在造船上的付出...總有一天,群臣會明白,這是他們自己愚笨,不曾看懂!”

看著激動的劉長,張蒼隻是輕輕歎息著。

說起來,張蒼也無法理解劉長所說的盛世,在他看來,麵前這位弟子,就是給自己製定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標,可張蒼卻無法訓斥他,因為這些年裡,這位弟子一直都在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而奮鬥著。

他一個隻顧著享福,不思進取的人,又有什麼資格來嘲笑這麼一個人呢?

甚至,張蒼在麵前這位弟子的身上看出了點老師的模樣。

他清楚的記得,每次講述自己宏偉盛世時那激動到失態的老師。

荀子所構想的盛世,所構想的軍隊,當時同樣也沒有人可以理解,隻是當成了儒家所構想的宏偉藍圖裡的一員,而荀子卻居然想要去實現,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看著麵前的弟子,張蒼卻忽然笑了起來。

“我倒是沒有收錯弟子....”

劉長板著臉,心裡是巨大的挫敗感,這些年裡的征伐,沒有起到效果,尚方,沒有再給出像樣的成績,造船,船都沒有造好...就連阿母也不能理解他的行為,幾次勸說他減少對尚方的投入。

甚至,他在內政裡做出的一係列政策,大臣們也是一臉的茫然。

也不知為什麼,這位皇帝就是跟農民剛上了,借著各種事情的名義賜予底層爵位,使得底層爵位泛濫,地方之間,爵位者的上下區彆迅速縮短,大家都有爵位,就彆再說什麼誰騎在誰的頭上了

若隻是在爵位上亂搞也就算了,動不動就要求各地組織沒有土地和缺少土地的農民進行開墾,還要插手民間的物價,嚴格把控農產品的價格,這簡直就是全方位的亂搞啊。

至於總是說要讓百姓們吃上肉,故而大量的在邊塞草場馴養動物,拉低肉類價格,並且鼓勵百姓們在家裡養牲畜家禽,免掉家養自食類牲畜家禽的稅,甚至每年都從唐,河西等地區運輸大量的牲畜免費送給各地百姓家裡讓他們馴養之類的操作也是層出不窮。

至於大臣們詢問皇帝為什麼要這麼執著讓百姓吃肉,劉長則是用文盲的方式回答:古代的聖人治理下的百姓,頓頓都能吃肉,我如今的功勞就差這個了,必須想辦法讓他們吃肉!

群臣很害怕這個昏君為了讓百姓吃肉就規定天下百姓以後隻能吃肉不許吃粟。

終於,大漢底層的百姓,總算是能在祭祀之外的時候也能嘗嘗肉味了,哪怕數個月才能吃上一次...那也是吃上了,在百姓們吃著肉,哭著讚頌劉長的名字的時候,劉長卻還是很失落。

在真正的盛世,肉不是每個人都哭著要吃的奢侈品啊!

不隻是肉類的價格,他對其他產物的價格也做出了調整,最初,大臣們勸說他,如此有意的降低價格,那些家裡養牲畜的,挖礦的,種茶的,挖鹽的百姓豈不是都要虧損了嗎?他們怎麼辦呢?陛下好心的舉動,可能會害了這些以此為生的人。

劉長起初覺得有道理,可是他後來發現,大漢的百姓是不會去放牧,去挖礦,種茶,販鹽的,這些事情,都是那些勸諫自己的大臣們在做,他們在塞外有著數千隻羊,有自己的鹽場,有著自己的礦場,有大批的佃戶餓著肚子為他們種植茶葉!

於是乎,劉長就不再理會這些勸諫了。

“師父,我不相信鬼神,祖師說過,上天不會因為堯桀而有所改變,可是他真的會因為我而改變!”

“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麼隻有我會做那樣的夢....我不想締造什麼盛世,我隻是吃肉,喝酒...可是,漸漸的,我情不自禁的坐在了這個位置上,當我正式開始下手來治理天下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上天所想要給我劉長的啟迪...”

“它就是要我親手締造出這盛世來!”

“可是...它應該告訴我...到底該如何去做...我始終沒有什麼成果...如今這天下,實在差的太遠,太遠...或許老師您說的對,積土成山,積水成淵...朕這一生,大概是見不到了!”

在此刻,張蒼卻猛地站起身來,憤怒的說道;“這是什麼話?!”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

張蒼將手放在了背後,凝視著遠方,風吹來,長袍飄飄。

野地裡,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家夥從樹上摘下了果子,隨即就迫不及待的往嘴裡塞,吃了幾口,剛回頭,就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穿著一身普通的儒袍,哪怕年紀已高,可整個人站在那裡,就令人不敢斜著去看他,他怒氣衝衝的盯著小胖子。

胖子愣了會,方才怯生生將手裡的果子遞給了他。

“老師,您要吃嗎?”

“蒼...我可曾將學習的道理都告訴過你?身為君子,怎麼可以不學習呢?!我在為你的師兄弟們講述道理,你的師兄都虛心向我請教,你怎麼能來這裡偷吃呢?!”

“老師...您說的那些,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無法實現的東西,我還學習它做什麼呢?”

老人將手放在了背後,凝視著遠方,風吹來,長袍飄飄。

“天下的道理是共通的。”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

ps:第一次嘗試著插入過去的事情,最後用夢來代入當前劇情裡,應該不會太突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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