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孫通還是走了,這位有著靈活道德底線的大儒,滿帶著遺憾與期待,離開了這個有了些起色的盛世。
叔孫通幾次變換門庭,擅長奉承,甚至可以為了君王編造典故,明明是一個儒家正宗,卻做著與道德理念完全相悖的事情,甚至在對待劉邦,劉盈,劉長的態度上,讓人都懷疑他是不是偷偷投了法家的術派,阿諛奉承到了極點。
他完全不在乎,也不重視自己的名譽,通過各種“小人”的辦法取得天子信任之後,他又變得十分堅決,為大漢製定禮法,並且嚴格遵循自己所製定的禮法。說他貪生怕死,可在大義之前,他又敢交代後事,去找呂後對峙。在當初劉邦想要廢劉盈立如意的時候,叔孫通是第一個起身勸阻,又以死相逼的。
他說:“如果您一定非要廢掉太子另立小的,那我就請求死在您的麵前。”
他的一生,都在為儒家而奔波,在儒家毫無地位,魯儒將高皇帝得罪死的時候,他為儒家保留了最後一點燭火,讓儒家有了再度崛起的機會。
有人說他“為大義而不拘小節,乃漢家儒宗!”
有人說他:“蠱惑君王使古禮失傳,無德之小人!”
儒宗也好,小人也罷,這位複雜的老儒生還是離開了。
叔孫通的弟子們告訴劉長,叔孫通在三年之前就已經是重病纏身,可是他一直都是咬著牙挺著,甚至還拖著病體前往燕國,在燕國設立了兩個縣學,又前往齊國,在齊國設立四個縣學,本來還準備前往南越的,隻是到了長沙國一代,就已經有些扛不住了。
說實話,劉長跟叔孫通並不親近,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日裡,劉長都看不起他,甚至在唐國養了一條犬,就叫通。可隨著年齡的增加,對叔孫通這種充滿了鬥誌,從不隱藏自己的目的,不會為自己先前的所為尋找理由,公然說自己乃奉承小人的人,劉長還是有了一些敬意,在叔孫通為劉長做啟蒙之事的時候,他也讓劉長看到了自己的鬥誌。
看著安靜的躺著接受弟子們跪拜的叔孫通,劉長給出了自己的評價,“實大漢之儒宗也。”
叔孫通派人邀請劉長前來的時候,劉長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他還以為叔孫通是又要告知自己,又多設了幾個縣學,跟陸賈又有了什麼新的想法。
劉長長歎了一聲,神色落寞。
叔孫通在儒家本身並不是很受待見,在他逝世的消息傳出之後,前來祭拜的大儒也隻有寥寥幾個,除卻他本派的弟子們之外,前來祭拜的大儒居然就隻有一個浮丘伯和陸賈,這讓劉長有些難以置信。
陸賈是最早就趕來的,當他看到叔孫通的遺體的時候,沉默了許久,他跪坐在叔孫通的麵前,低聲說了很久,劉長他們離著遠,也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隻是當陸賈回來的時候,很是嚴肅的說道:“陛下,希望能將這件事交給我來繼續操辦。”
劉長原先也是這個想法,啟蒙的事情,如今除了陸賈確實也沒人能接手。
浮丘伯也是個不錯的人選,這些年裡培養出了無數弟子,可問題是,浮丘伯跟叔孫通最大的區彆是,浮丘伯更專注與學問,他的學問很深,可是真的要做什麼事,動手能力就遠不如叔孫通了,他可以在太學裡當一個老師,可以成為儒家在詩領域裡的大賢,可沒有辦法承擔這樣的重任。
陸賈是能當說客,能寫文章,能治理國事,能搞學問,各方麵都是頂配的大才,做啟蒙肯定是最合適的。
劉長吩咐呂祿幫著叔孫通的弟子們來操辦好後事,他還有一件事,那就是追封之事。叔孫通沒有打過仗,故而沒有侯爵,他也是少數沒有爵位的大漢重臣,劉長決定按著故籍追封他為薛侯,給與他應有的開國大臣待遇。
追封一個死去的人,朝中大臣自然也不會反對什麼。
令劉長沒有想到的是,叔孫通的逝世甚至還驚動了阿母,呂後因為年邁而無法親自前往,卻也派了人代替她過去,算是送這位儒宗一程。
啟蒙的事情,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陸賈的身上,叔孫通的弟子們跟叔孫通一樣,是沒有什麼抗拒的,天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在叔孫通的影響下,他門下的這一派,已經初步具備了法家,黃老,墨家的部分特點,聽話,重器,懂得變通。因為改變的幅度較大,他們也成為了儒家中的另類,可劉長卻挺喜歡他們的。
他們可以甘願前方地方當一個老師,也能在尚方府任職,甚至還自願在南北軍做甲士,一脈相承的不在乎名譽,辦實事,這是其他學派的儒生們根本不會去做的事情。
“阿父...這幾天城內可是十分的熱鬨。”
劉安吃了一口肉,含糊不清的說道。
劉長一愣,隨即問道:“你偷了朕的車?”
劉安頓時愣住,連嘴裡的肉都忘了咀嚼,直接愣在原地,隨即緩緩看向了曹姝,臉上寫滿了求助兩個大字。
曹姝板著臉,訓斥道:“天子的車,也是你可以偷的嗎?這是僭越的死罪啊!”
“那阿父當初不也偷伯父的....”
“朕那是借!”
“那我也算借的行嗎?”
“你這是偷!”
劉安滿臉的委屈,劉長倒是不在意什麼僭越不僭越的,他問道:“城內又出了什麼事?”
“來了好多儒生呢,說是來祭拜薛肅侯的,齊國的,趙國的,梁國的...反正哪裡的都有...這幾天老師都沒有上課,說是跟那些儒生們對罵...切磋學問去了。”
“那王生贏了沒有?”
“輸了,被打得老慘了,鼻青臉腫的,都不敢來天祿閣了。”
劉長頓時咧嘴笑了起來,好奇的問道:“他們打起來了?”
劉安小雞啄米般的點著頭,父子兩人湊到一起,劉安激動的說道:“阿父你知道南門那裡的酒肆吧?就在那個酒肆外頭,他們還在辯論呢,有個老頭,聽說齊國來的,連同我師父在內,已經贏了八個黃老的大家...還叫囂著要跟法家的辯論,可是法家的沒來!”
“齊國的??齊國的都很能打,有沒有看清他的劍法?”
“我也不知道啊,沒敢湊上去看...我師父說,這些人彆有用心...”
劉長點著頭,冷笑著說道:“你師父說的沒錯,這些人就是彆有用心,叔孫公剛逝世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要來看望的,就隻有浮丘伯和陸賈來了,如今他們卻蜂擁而來...來了不好好祭拜卻要找其他學派的麻煩,絕對是彆有企圖!”
劉安眯了眯雙眼,說道:“阿父,我看這些人就是為了求名而來的,既然如此,不如讓郅都去將他們都給趕出長安去!”
劉長大怒,不悅的說道:“安啊,君王可以強勢,但是絕對不能聽不進勸諫,不能不容人,人總有犯錯的時候,你若是不讓人說話,那要如何去改正呢?你如今所聽到的,都是好話,奉承你的話,這樣一來,你就被迷惑住了,看不清真實的情況!要更多的聽不同的意見,不能因為厭惡就將彆人給驅逐出去!”
劉安滿臉的不屑,“阿父,這些人用心不良,他們來長安就是要惹事的,現在不將他們驅趕出去,難道要等他們鬨出事後再動手嗎?”
“豎子!你不分青紅皂白就將這些人給打出去,你知道天下人會如何議論你嗎?”
“阿父不必擔心!我們可以恢複腹議罪,到時候誰敢議論我們就殺掉誰....”
劉長複雜的看著麵前的豎子,看了許久,隨即看向了曹姝。
“你聽聽這豎子說的話!這是要效仿周厲王嗎?!朕這般賢明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呢?他這都是類母的言行啊!”
曹姝也皺起眉頭來,很是嚴肅的說道:“安!你這是賢君的行為嗎?聽你阿父的話!”
劉長嚴肅的看著劉安,說道:“朕不喜歡儒家,可是有儒生前來的時候,我也會令人打開皇宮的大門來迎接他們,你怎麼就不能效仿呢?”
“可宮門令根本就不聽我的啊?”
“閉嘴!”
“你就是要騎馬,也要先喂飽馬,剛柔並濟才是正確的道理,你要效仿那些賢明的王,如周武,齊威,秦孝,不能做厲王!知道了嗎?”
“哦...那阿父說該怎麼辦呢?”
“不要去理會他們就好了...反正他們若是鬨得大了,他們一直尋找的法家就會出來跟他們辯論,完全不必在意。”
事情果然就如劉長所預料的那樣發展,當這批忽然前來的儒家跟黃老陷入大戰之後,法家傳人就來了,隻可惜,來的是張釋之,他以這些人堵塞道路,鬥毆傷人等理由將這些人都給帶走了
隻是,在張釋之將他們帶走後不久,浮丘伯就出現了劉長的麵前。
“陛下,諸派相互辯論,並無什麼惡意,這都是為了鑽研學問,怎麼能因為這個就將他們抓起來呢?”
浮丘伯無奈的前來求情,浮丘伯並非是第一個來求情的,可他是唯一沒有被劉長直接轟走的。
畢竟劉長還挺喜歡這個老頭的,浮丘伯是長安第一長吹,劉長擔任唐王的時候,浮丘伯就是各種吹捧,他認為唐王是真正賢明的君王,為了劉長跟諸多學派的大佬們對過線,還曾寫過多篇論,都是誇讚劉長的功德。
在名士們暗諷劉長窮兵黷武,私下挑起與匈奴戰事的時候,浮丘伯卻認為劉長是為大漢解決了百年的憂患。
在名士們認為劉長聽不得勸諫,是個獨斷專行的暴君的時候,浮丘伯卻認為劉長不會輕易被蒙蔽,對事情有著自己的看法。
在眾人認為劉長暴虐不愛民的時候,浮丘伯卻以劉長的諸多仁政舉例,提出“古往今來,愛民不曾有如當今陛下者。”
如今的太學弟子們為什麼那麼的推崇劉長,作為太學一把手的浮丘伯是做出了很多貢獻的,他雖然辦事不行,可學問很深,他按著聖人的言語來解析劉長的行為,甚至搞出了一套理論,聖天子這個說法都是他第一個提出來的,因為他覺得當今天子功德已經能稱為聖賢。
劉長一直都覺得這個老頭很不錯,眼光不錯,為人誠懇,總愛說大實話。
劉長看著浮丘伯,問道:“既然是正常的辯論,又為何要動手呢?”
“天氣炎熱,難免的....”
“他們是在辯論什麼呢?”
浮丘伯回答道:“他們在辯論湯王和武王是不是弑君篡位。”
“什麼?!”
劉長瞪大了雙眼,罵道:“你這些同門無法無天,居然敢說湯武是謀逆?!朕早就知道這些儒生們不會消停,朕作為黃老門生,定然不會放過這些人!我要替我的老師蓋公好好懲治他們!”
浮丘伯說道:“陛下,是黃老說的....我們是認為湯武秉承天命。”
“什麼?這些黃老的狗賊!我乃荀子再傳,豈能容忍這些黃老在這裡胡說八道?!我今日就要替我的祖師來好好懲治這些人!”
浮丘伯輕笑了起來,“審時度勢,以百家為自己所用,不癡迷與他們的學術,而是在合適的地方用適合的思想來治理天下,陛下這是賢君的行為啊!很多人隻是追求學問的本身,因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而爭吵,卻不知道這些學術真正的意義是用來治國,而陛下對學術研究的不深,卻處處都能引用這些思想。”
“陛下用黃老的想法來使民間寬鬆,不緊緊逼迫百姓,以儒家的思想來輕徭薄賦,免掉了田稅,以法家的思想來懲治奸賊,以墨家的思想來製造更好的機械....這才是聖天子該做的事情啊!!”
劉長懵了,愣了許久,方才起身,“來,來,來,您請上坐!”
“就因為您這個人,那些儒生放就放了吧!”
“您留下來,再多陪朕說些話吧。”
浮丘伯看著麵前的劉長,長歎了一聲,說道:“為了這個天下,當真是苦了陛下...陛下本就是無意天子位的,如今卻被囚在這長安,整日為瑣事所困,高皇帝逝世的時候,陛下還隻是一個孩童,太早的背負了重擔,他們都說陛下喜歡聽奉承的話,其實,這隻是因為陛下想要得到更多人的認可....”
“陛下,您是一個真正的賢君,賢君不是聽他們說了什麼,是要去地方看的....我去過很多地方,在這些年裡,大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在大漢,哪個縣裡有人被餓死,都會驚動郡裡,當初那會,便是餓死了半個縣的人,也沒有會驚訝...陛下讓大漢的百姓們吃上了飯,讓他們不受欺負,這就已經是最大的功德了...是任何功德都無法媲美的。”
劉長忽然笑了起來。
“若非您年紀太大,真該將您留下來當郎中!”
“那些儒生們忽然來到長安,又主動跟黃老辯論,浮丘公可知道他們的意圖?”
“是為了啟蒙之事而來的。”
“他們看不起叔孫通,可對他正在做的事情卻很看重,都認為這是一個發展自己學派的好機會,先前他們嫉恨叔孫通得到這樣的好差事,故而不肯配合,如今叔孫通不在了,他們都是來搶奪這個位置的。”
“他們的那些辯論,其實就是在彰顯自己的實力,來打擊其他的學派,讓陛下能重視他們....”
劉長驚訝的看著浮丘伯,問道:“那您還要給他們求情?”
“陛下,雖然他們可能有不好的想法,可他們都能為啟蒙之事獻力啊...他們的弟子很多,藏書很多,在各派裡的影響不弱於叔孫通,陛下可以暫且忽略他們的想法,任用他們的人來為您辦事,這就跟您治學一樣,不必去追求高深的學問,隻要好用就行,難道不是嗎?”
“哈哈哈哈,您說的對啊!”
“呂祿!賞百金!賜華服!”
黃老和儒家的賢才們聚集在了厚德殿內,剛從廷尉出來的他們,馬不停蹄來到了這裡,分開著坐在了兩邊,看向彼此的眼神裡還帶著敵意,反正就是不服氣,這些年裡,黃老逐漸失去了一派獨尊的地位,主要原因就是有些青黃不接了,當初開國大臣裡,蕭何啊,曹參啊,張良啊,都能歸到黃老學派當中。
因此在那段時日裡,黃老可謂是唯我獨尊的大學派,可是在他們之後,朝中畫風就開始慢慢轉變,黃老的地位不保,如今法家更是再度崛起,黃老也不是沒有未來,畢竟當朝太子,就是黃老的信徒。
可問題是,太子還太小了,而如今的天子嘛,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是什麼學派的。
儒家在叔孫通幫著緩過一口氣之後,再次崛起,開始挑戰黃老的地位。
當劉長出現的時候,無論是黃老還是儒家的,都紛紛起身來拜見。
劉長冷冷的坐在上位,開口說道:“聽聞你們在城內辯論,朕也很感興趣,特意將你們請過來,詢問一些道理,朕先後也學過諸多學派的知識,可以與諸位一同辯論!”
“哪個是黃生?”
“臣是!”
“你說湯武謀反?這是什麼道理?”
黃生不急不忙的說道:“我聽聞,帽子雖然破舊,但是一定戴在頭上;鞋雖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腳下。為什麼呢?這正是上下有彆的道理。”
“我聽聞,夏桀、商紂雖然無道,但是身為君主而在上位,商湯、周武王雖然聖明,卻是身為臣子而居下位。”
“君主有了過錯,臣子不能直言勸諫糾正它來保持天子的尊嚴,反而借其有過而誅殺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麵稱王之位,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麼?”
劉長搖著頭,不屑的說道:“朕聽聞,天命歸有德之人,桀,紂無德,天命則歸於湯,武。夏桀做了抓住所有飛鳥的網,東南西北四麵都掛好,隨即對天說,希望所有的鳥獸都能鑽進這個網中,湯非常的生氣,說:隻有你這樣的人,才想要抓住所有的鳥獸啊,因此就撤掉了三麵網,隻留下了一麵,告訴彆人,哪怕是對鳥獸也要有仁德之心!”
“這就是夏桀失德,而商湯有德的證明了!”
幾個黃老的,儒家的,此刻都是一臉茫然的看著劉長,這典故有點不對啊,夏桀是閒的蛋疼去跟商湯去獵鳥嘛??
浮丘伯即刻起身,說道:“陛下之意,是將那個想要捕殺所有鳥獸的農夫比之與桀,桀貪得無厭,想要將天下所有的珍寶都收入囊下,占為己用,修建瑤台,專門用來欣賞,而商湯卻不是這樣,他懷有仁德之心,不會貪婪的掠奪天下的東西...”
眾人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劉長又繼續說道:“紂與武王也是同樣的道理啊,我聽聞被上天所眷顧的人,是能有異樣的,若是武王沒有得到上天的眷顧,他能舉起九鼎嘛?”
黃生有點忍不住了,“陛下,從未聽聞周武王舉...”
浮丘伯打斷了他,說道:“當初大禹劃分天下為九州,令九州貢獻青銅,鑄造九鼎,象征九州,陛下是以舉九鼎來比喻獲得武王獲得天下之事!”
黃生無奈的閉上了嘴。
劉長頓時更加激動了,朕滿腹的才倫終於有了可以發揮的地方啊!!
“何況,當時商湯和武王討伐桀紂的時候,全天下都響應他們,他們廢除了法令,跟三老約定,殺人的人處死,打傷人或者偷盜,抵償相應的罪名和刑罰....百姓們就用....”
黃生徹底坐不住了,“先前的就算了,陛下您這就有點...”
浮丘伯再次起身,嚴厲的訓斥道:“陛下這是將商湯,武王,高皇帝作為有德之人,你說商湯和武王謀反,陛下的意思是,難道高皇帝也是謀反嘛?他不是懷有天命嘛?高皇帝按著天下人的意願去推翻暴虐的秦國,難道這是不對的嘛!?!”
黃生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劉長則是失望的搖著頭,“朕鑽研經典數十年,卻找不到人能與朕辯論啊。”